不, 更准确些说,她才见过的,应该是那张脸。
如果说她上回见到的那张脸,是因为气质不相匹配, 所以怪异感层见叠出, 那么萧承席其人, 就像是山风找到了契合它的山谷,自在穿梭,可心可欣。
是了, 这正是之前在惜花楼巧合遇上穆凭阑时他用过的假面。
那时他似乎还就这张脸说过些什么,虞易安眉心微蹙, 仔细回想了下,大致意思好像是说, 不日她就将与这张脸的主人打照面,先来给她预个警?穆凭阑此人行事古怪, 但对她从来没有恶意,平叛之事后他送到她手中的云连里通外国的证据足以证明。
那么,萧承席这样一个粗粗看来周身被书卷气萦绕的世子,究竟为何值得他如此刻意提醒?她覆在萧承琢臂上的手蓦然收紧, 探寻的眸光落在萧承席以及旁边与他相谈甚欢的萧频身上。
与先前唯见萧频一人时相比, 在亲子身边的他似乎整个人少了几分戾气,就好比此时此刻, 他正侧首听萧承席说着什么, 眼里流露出来的是满意的笑意。
至于萧承席本人,好似完全没有染上路途中的风尘, 精神奕奕。
若非眼下还有两块明显的青黑, 着实叫人想不到他是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的。
脑内正在酝酿着风暴, 她突然感觉到手上传来了一阵温热。
下意识偏头,就见萧承琢握上了她的手,眉目间稍显忧心,小声问她:怎么了?虞易安回了神,留心席间人并没有太多注意在他们身上,她方才凑到她耳边将此事告诉了他。
末尾,她顿了顿,说:我总觉得,不论是万俟鸿还是云连,在穆凭阑眼中全都好似水中蜉蝣,根本不足为据。
可是,对萧承席,或者说对他身后站着的萧频,穆凭阑他似乎有些忌惮......她说话的时间有些长,为了避免旁人看来时起疑,她伸手去冰盘上取了一颗荔枝,巧手去了壳与核,便抬手递向他嘴边。
萧承琢听着她的话,同样不露声色,薄唇微张自然地接过她举来的荔枝,一口咬下去,满口生津,清新甘甜,凉爽开胃。
礼尚往来一般,他也前倾取了一颗荔枝。
慢条斯理地去壳去核,直到等到听她将要说的都说完,方才把这颗有心被他晾得不那么凉的荔枝肉送进她口中。
今年的荔枝约莫是改良了品质,保留过去的清甜和大个,果核却比往年的小上许多,果肉厚厚一个,一下填满了她的口腔。
虞易安心头一暖,满足地轻眯了眼,细细品嚼时不忘对他微微一笑。
萧承琢也笑,拿起帕子净手,而后虚拥她一下,向后靠了些:有关穆凭阑,我查到了一些线索,晚些时候再与你细说。
他的唇就悬停在她耳畔,一说话,气息流动,她不免肉痒想躲。
硬着头皮稳住不动,听完他所言后急忙捂上耳朵揉了揉,胡乱点了两下头当作回答。
透过她的指缝,清晰可见她像被胭脂染了色的耳朵,萧承琢觉得好笑,正要抬手帮着她一起揉揉。
突然间听闻萧频朗声笑说:瞧这郎才女貌的一对鸾凤,浓情蜜意,真是羡煞旁人。
说着,他含笑望向身侧的萧承席,语调甚是俳谐,怎样,你年纪也差不多了。
看着这一幕,可有了想要成家的念头?萧承席原本正微微笑着看他们,猝不及防火力波及了自身,一时间慌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满面胀红。
急忙低下头摇首摆手,父亲忽然说这个做什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儿自然都听父亲的。
虞易安闻声扫了一眼他,低眉顺眼却不显卑微,是有读书人特有的风骨傲气,只是这话说的,倒有些老古板的意味了。
显然太后听闻这话也是这样想的,就见她呵呵笑了声,如今世风开放,哪里需要遵从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呐?承席若有两情相悦的姑娘,大胆些说出来,只要人品端正身家清白,哀家给你做主!殿内全部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萧承席身上,就连他面前的彩釉双鱼酒壶,两只溜圆的鱼眼似乎都在盯着他。
他本就一心钻研书本鲜少与人交往,一下成了焦点,不觉愈发慌张起来,面红耳赤不说,话都快要说不利索了:劳烦太后牵挂,只是...还,还早,承席尚还不曾考虑过这些。
人的神情或许可以作假,但眼睛却骗不了人,萧承席清澄而赧然的双眼真真切切地显露着他的单纯与腼腆。
他不是一个城府深且藏得住事的老练人。
虽然有些不合常理,但事实看来,确是如此。
可是如果他当真那样无害,穆凭阑又为何特意提醒她注意此人?虞易安心中的疑团越结越大,只好借着喝酒的动作,抬袖掩面,阖眸静心。
中途,她听到萧承琢笑说:姻缘讲究缘分,缘分到了,承席自然开窍,叔父与母后又何必着急。
说着,他向众人举杯,大有饮酒一杯便将此事揭过的意思,此举无疑得了萧承席万分感激的一道注目。
萧承琢轻笑着向他点了点头,随即移目到萧频身上,静待他的反馈。
萧频看一眼如释重负的自家儿子,又看一眼好整以暇等着他表态的侄儿,倏地笑一声,拖腔拖调意有所指:罢了罢了,终归他有皇嫂和浔之帮衬,这婚事啊,不需要我发愁啰。
语一毕,他便潇洒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于是席间恢复欢声笑语,虞易安也随之莞尔笑着再饮一杯。
而当醇酒入喉,她却忽然好似想到了什么,手下蓦地一顿。
酒盏悬停在红唇边缘,用来盛放荔枝的冰盘源源不断散着薄雾般的冷气,本该是舒适的,可却忽然寒意刺骨。
......如果萧承席本人没有什么大的问题,那么有问题的或许会是——他的身份。
她忽然想起她初见这张脸时的第一印象,是觉得和萧承琢有几分相像,只说长相,无关气质。
说起来,他们俩之间的相像,似乎要比萧承琢与萧承璟这对亲生兄弟间还要更像一些。
存着这样的疑惑,她寻了个机会不着痕迹又望了一眼萧频父子,努力在他们脸上找着相似之处。
然而或许因着主观带着些不愿深思的偏向,她看着,只觉他们之间似乎也有不少相像。
或许是她想多了,哪里会发生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
收回视线,她暗自松了口气,流畅放下手中酒盏,复又添满。
晚宴的后半程,围绕太后进行,太后如今年岁也不大,不爱听那些寿辞,于是大致听过一番祝贺,便挥手散席了。
宴席过后还安排有一场烟花喜事,是以退席之后大家都没有离场,而是转道要往御花园去。
萧承琢与虞易安走在最后,将要跨出殿槛时,两人对视一眼,无声点了点头。
而后虞易安对身后青鸾道:把苏叶她们叫过来吧,御花园里人多,她总不会再害怕了吧?说到最后,她略有几分无奈。
来前和筠娘说得好好的,只需要跟着苏叶行事即可。
不想光是踏进殿内,人还没来一个,她就已经紧张到多次跑下去如厕。
后来萧频父子到场,这时再让她来前侍候太显刻意,反倒引人怀疑,虞易安想了想,索性让她和苏叶去后面帮忙,另外再寻机会就是。
青鸾领命很快把人找了来,虞易安看一眼筠娘,对她温婉笑笑,这么多人,还在室外,少紧张些了吧?筠娘闻言露出些尴尬又抱歉的神色来,嗫嚅着,讪讪点头。
虞易安见状再宽慰她几句,便与萧承琢一起,带着人浩浩荡荡往御花园里去。
等他们到达,其余人都已经各自落座,正在闲谈。
除去人声,夜很寂静,像是大戏前的候场,为与之后精绝的热闹形成对比。
两人平静落座,随即萧承琢淡淡说了声开始吧。
当代的烟花工艺已经十分成熟,色彩、造型五花八门,大有大的巍然,小有小的精妙,让人眼花缭乱之余,目酣神醉。
一直到散场,虞易安都没有再关注过筠娘,好似她当真只是宫中一个寻常的嬷嬷。
烟花虽美,但却瞬息即逝,一如岁月流年。
真正要散场的时候,已经临近午夜,奇怪的是在场没有一人感到疲惫,反而依然兴致高昂。
萧承琢毫不怀疑,若眼前有副叶子牌,他母后还能抓着人陪她玩上几个时辰。
掐着额头无奈地摁了摁,他道:时候不早了,来回太麻烦,叔父与承席今夜不若宿在宫中?萧频似乎有些醉了,听闻这话坐在原处一点回应也没有,萧承席推了推他未果,想着这样再回去的确太折腾,只好点头应下,麻烦圣人了。
小事。
萧承琢轻笑着淡淡应一声,指了几个人过去帮着萧承席一起搀扶萧频回住处。
目送他们走出几步,他越过她的背脊,覆手贴上她的腰线,垂首低声说:你先回去?我过去看他们安顿好了就回。
许是太久没有饮酒的缘故,虞易安也有些微醺,闻言缩着脖子仰首摇头,随即却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清醒,我随你一起去。
说完话,她便像飞蛾遇上了明火一般靠进了他怀里,是本能,也是天性。
萧承琢失笑,温热的气息轻拂,到底没拒绝她。
目光向后稍凝,他拥着虞易安转身的间隙,淡然对着面前一片旷然唤道:阿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