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在。
萧昇应声现身, 一袭黑衣在夜幕中几近融于无形。
萧承琢懒倦地看一眼他,搂紧怀中无意识作乱的可人,随即好似随意抬眼掠过华清宫众宫人,淡淡向萧昇吩咐:你随她们去一趟, 把朕留在华清宫的密函拿回静心殿。
就在他道出萧昇名字的刹那, 筠娘便肉眼可见地绷直了身体, 他见状稍顿,又说:拿到放好之后,你便自行安置, 待到明日清晨再来静心殿寻朕即可。
是。
早知道今夜会有这一幕,萧昇听闻面上毫无波澜, 平静称是。
去吧。
萧承琢随即颔首。
萧昇再点一点头,而后顷刻之间仿佛凭空消失, 气流拂动落叶,落出他前行时的方向。
好在在场众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尤其时常与之打交道的华清宫宫人,她们几乎没有停顿,紧跟其后也动身,很快周遭便静默无声。
皎洁而宁静的镰月下, 两道相配的人影依偎在一起, 萧承琢低头看了眼在他怀中呼吸逐渐平稳的虞易安,注意力却一下被她颈背之间的一道红印吸引过去。
酒气能够驱使热气, 她约莫是有些热, 雪白之上泛着些细细的粉,如此层层递进, 衬得那红印更为暧昧旖旎。
想起这道红印的来龙去脉, 他敛眸无声微哂。
一手揽着她的腰, 萧承琢俯身下去寻她的腿弯。
没见一点儿使劲的迹象,他便将她稳稳地抱了起来。
重心的突变让虞易安无意识发出一声轻呓,他闻声低头,用下巴抵了抵她的额面,温声安抚:没事,你继续睡。
回应他的是她复又均匀平缓的呼吸声,她习惯性的抬臂环上他的脖颈,上身紧紧贴向他。
心跳在他们之间传递,分不清谁是谁的。
萧承琢微勾了嘴角,就这样抱着她向目的地走。
幽长的宫道上,映出两道精诚一心的人影。
泰平殿内,萧承席已经把萧频扶上了床塌。
知晓父亲憎恶邋遢又不喜外人近身,他正要去亲自打盆水为他擦洗,迎面却碰上漫步闲来的九五之尊。
萧承席见到他怔了一瞬,回过神来立刻行礼问安。
萧承琢手上抱着人,来不及分出手去阻止,只好等他行完礼方才无奈摇首,低声说道:自家人何必太讲规矩,你这见礼的习惯得改改。
萧承席闻言抿嘴笑了笑,没有接话。
侧过身让出大门,他垂下眼不去看他不该看的,自觉压低声音:父亲睡下了,堂兄可要进去看看?萧承琢抬眼向内望了一眼,床上的男人大敞着手脚,呼吸有些酒后的浓重,除此之外,倒算安稳。
不必了,只一瞬,他收回视线,后而扫过萧承席手上端着的鱼洗与脸帕,淡淡道:有你亲自照顾叔父,朕自然放心。
有什么事,同宫人说起一声,或者直接差人来找朕,都行,看你自己乐意。
一家人,不用觉得麻烦。
他所言,或许也会有几分是他内心之所想。
如果按照正常的历史流转,他们也许本该如亲兄弟一般亲近,可惜,天不遂人愿。
萧承琢的善意直白而直叙,萧承席听闻略有些腼腆地点了点头,没有像之前一般扫兴推拒。
只是他死死扣在鱼洗边缘的指节,到底是隐示着他的紧张与不自在。
萧承琢余光留心到,这样真实的反应反而让他忽感愉悦,于是露出几分真心的笑意,微微颔首道:那朕便不在这儿打扰了,你与叔父都早些休息。
告别词一落下,萧承席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他总是不十分懂得隐藏情绪,像卸下沉重包袱般的轻松就这样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他悄悄松了松僵直的肩膀,一抬眼,却见萧承琢正笑看着他,写在他那双桃花眼里的,是有些玩味又有些包容的笑意。
萧承席微怔,旋即明白过来堂兄在笑他什么,一时间更加愧赧:抱歉堂兄,我......实在不太擅长与人打交道。
无妨,萧承琢轻笑着摇摇头,声音依然很低,怎样快活怎样活,朕反而有些羡慕你。
似喟似叹的一句话被他轻飘飘地说出来,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萧承席愣了愣,忽然间好似对这位并不亲近的堂兄有了些不一样的认识。
只是眼下不是一个促膝长谈的好时机,独属于女儿家的珠玉步摇正垂荡在夜风中不知疲倦地晃荡,他听着碰撞的脆响,看向自己的脚尖,将非礼勿视四字做得淋漓尽致。
将想要提问的念头压回心底,萧承席虽有些遗憾,却不由唇线轻扬:堂兄说笑了。
萧承琢也循着声响看了眼半张脸埋在他身前的虞易安,微微笑,略一点头后道:去忙吧,朕就不多留了。
恭送堂兄。
......春末与夏初的交汇点,昼夜温差极大,夜晚温度骤降,风攀上腰肢,瑟瑟缩缩。
不知走出去多远,正全神贯注走路的萧承琢忽然听见怀中人轻声问:抱我累不累?他闻声顿住了脚步,俯眼望下去,正中一双清明与醺态并存的莹润眼眸。
虞易安睁开眼,藏着宛然笑意,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俊俏郎君。
然而久而不得他的回应,她理所当然以为他是累却不好直说,便十分体贴地要从他身上下去。
不想她才稍稍挣扎一下,却被萧承琢借力扛起,坐上了他的一侧肩头。
重心摇晃吓跑了她最后一点醉意,急忙躬身抱紧他的脖颈,惊慌道:快放我下去!慌忙之下,她的衣袖垂在他身前,将他的视野遮得一干二净。
扑鼻而来是她身上不知从何而来的清香,夹杂着丝丝缕缕醇厚的酒香,不醉人,人却自醉。
她若不乱动,他环住她的脚踝稳住她不算什么难事,可倘若挣扎,那精壮如他也不敢随意托大。
微屈膝双手护着让她重新踩上地面,萧承琢无奈失笑:人不大,劲儿倒不小。
虞易安捧起自己花容失色的脸,拍了拍揉了揉,复又顺了好几下心口,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幽怨地瞪一眼害她受惊的罪魁祸首,她拂袖先走,优越的肩颈线化成一道刻在他心上的弧度,好似怎么看都看不够。
萧承琢站被她落在原地,看着步伐平稳的她却直直往回宫的反方向走,顷刻冁然而笑。
踩着她被宫灯拖长的影子悠悠跟上,他却不提走反了这一回事,小心呵护着要强的她的自尊心。
插科打诨哄着她消了气,他这才好似不经意搂着她的腰将她带回到正确的道路上,适时,他问:方才在泰平殿,什么时候醒的?虞易安把着他的肩,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拖着脚步,她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想了想,说:你和武王世子说话那时。
他驻足,侧首瞧已经将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的她,轻哂一声,自觉俯身将她重新抱了起来。
往上提一提调整到她最舒适的位置,他这才笑说:装睡偷听我们说话?嘁,她有些嫌弃地撇开了眼,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我是正大光明地听。
为自己正过名,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晃了晃脑袋,催着发间步摇发出同刚才别无二致的声响,望向他,目明情骄,继而凑到他耳边轻声低语:说来要不是我提醒你,指不定你会不会入戏太深,掉进兄友弟恭的深坑里出不来。
旁人或许听不出来,可了解他如她,却将他那句话里的真情实意听得分明。
对待一个立场底细都还不明确的人,直抒胸臆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她当然不会怀疑他的判断与能力,但适当的敲打,实而有必要。
萧承琢闻言笑容淡了几分,眼中似乎染上些些愁绪,一眨眼的功夫,又消失不见。
是啊,他的声音在风里,似远非近,透着淡淡的满足,多亏有你。
他双眼直视着前方,锋锐的脸颊线条仿佛切割了月华,明明灭灭,清朗非凡。
那还不快些带我回宫去?好困,虞易安偏过头,重重倒向他的肩头,轻轻哼一声后拖长嗓音瓮声道:我的眼睛告诉我它们好累,所以我让它们休息一会儿。
如同牙牙学语一般唧唧哝哝的话音刚落,她的睫羽便姗姗散下,轻轻颤了颤,随后归于平静。
萧承琢的视线在她面上流连,直看了许久,方叹笑一声:傻姑娘。
不紧不慢回到华清宫时,萧昇正孑然立在门边。
萧承琢见到他,倒也不意外,朝他微微颔首,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就先进殿将已经熟睡的虞易安抱上榻,交给苏叶青鸾她们照顾,这才一掸衣袍复又出去。
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没过多久,就见萧昇忽而跪地,郑重磕头。
不同于往常,这一回萧承琢并没有拦他,而是等他行完礼方才将他扶起,后又说了几句,方才挥手示意退下。
萧昇素来听萧承琢的话,得了指示很快告退。
而他走后,萧承琢却没有马上动作,而是遥望着泰平殿的方向,眉目凝重,不知所思。
良久,他轻叹一息,转身进殿。
这一会儿功夫,苏叶她们已经利索地为虞易安擦了身子换了衣裳,想来手脚十分轻,她竟一点儿被烦扰的迹象都没有。
他轻轻坐到床沿,稍有些粗砺的指腹描绘着她的眉眼,眷恋而贪慕。
橙黄的烛光柔和了她的气息,他凝视良久,终于开口: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许是在睡梦中感知到了什么,虞易安忽然蹙眉,发出一声不安的呓语,翻身的刹那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攥着那一角,贴向自己的心口。
她无意识的依赖像一把生锈的钩子,直直扎向他的心头,他不厌其烦地,一下又一下安抚着她,直到她缓缓恢复,手上逐渐卸力。
萧承琢抽回自己的衣袖,像徒手将那生锈的钩子从血肉中拔了出来。
利器是除去了,可那流散着腥气的锈迹,却永远留在了他的心口。
可他甘之如饴。
为她掖了掖翻乱的锦被,他起身,在她额间落下温存的点吻。
好好睡吧。
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第一百章翌日, 虞易安被慌慌张张推门进来的青鸾唤醒。
青鸾出生金陵卫,大场面见得多了,似乎对任何事情都留有回转的余地,鲜少会有这样六神无主方寸大乱的时候。
在睁眼的瞬息, 虞易安有种说不上来的心慌, 而就在下一刻, 这种心慌落到了实处——娘娘,圣人不见了!青鸾靠得很近,她眼睁睁看着她的唇瓣开开合合, 可却好似忽然听不到半点声响。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她有些无力地拥紧了身上赖以取暖的锦被,眼圈不受控地泛红, 说出来的话像从牙根里艰难挤出来的一般:什么叫,不见了?而当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在自己耳畔时, 一颗心猛然下坠。
再顾不上其他,从旁随手扯了块布料披在身上便越过青鸾踉跄着去到门边。
门外, 是满面严肃的萧昇。
萧昇虽终日冷着脸,但面无表情和眼下的面色难看并不是一回事,他的眼角眉梢,无一不在透着焦躁。
传闻中无所不能的萧大总管, 似乎为此犯了难。
见此场景, 虞易安忽然镇静下来,不管发生了什么, 终归结局是萧承琢暂时没了音信。
那这偌大的皇城里, 能担起责任的就只有她了。
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把你知道的, 事无巨细告诉我。
她的声音似水如歌, 清澈叮铃。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 究竟要用多大的力气,方才能够压制住不绝叫嚣的颤抖。
昨夜我与...母亲见了面,母亲说,当初她得以畅通进京,是得一贵人相助,可她不知那人的身份,故而留了个心眼,将那人给的通关文书上的印记仿了几份,分散藏了起来。
母亲将地点告诉了我,我便去了其中一处将其找了来。
母亲不识多少字,是以没有认出来,那印记,竟然属于......说着,萧昇突然停顿,压抑着的戾气从眉心蹿出。
虞易安心头一紧,忍不住问:属于谁?先帝。
时间仿佛被冰冻,她的发丝被作乱的风吹得凌乱,衣襟也不甘稳定,与发丝一道,胡作非为。
怎么会是先帝?怎么可能是先帝?倘若在这场旷日持久错综复杂的斗争之中,先帝也曾有过一席之地,那又如何会在后来,面对一个云连毫无还手之力?内心忽然变得荒芜且萧条,虞易安单手抱着自己的手臂,暂且压下疑虑,说下去。
我将印记带回来交给圣人,圣人却说,此事他心中有数,叫我无需再跟进。
再接着,圣人说要出去一趟,我本欲跟着,圣人却不让,说是回来之后还要更重要的事情交给我,要我好生休息,留存体力。
心慌与疑虑化作了忐忑与苦涩,所以...你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好比在广阔无垠的沙漠之中倏而失去了方向,走出沙漠的希望刹那变得渺茫。
灵动的大脑似乎被蒙尘,心也像泡进了苦水之中,又苦又涩又无力更改。
可她不能就此放弃,不到最后,怎可露怯!她倏地抬手狠狠打了一记自己的脑门,像在惩罚自己此前的消极,随后,她平静发问:武王和世子,是否还在泰平殿休憩?萧晗传信,武王及世子尚未苏醒。
萧晗乃是金陵卫分部统领,萧承琢也曾让她见过的,同是可信的自己人。
虞易安闻言点点头,转而她却立刻沉下了面容,目光坚毅而决然。
恍惚之中,萧昇只觉仿佛看到了萧承琢的影子。
你派人守住泰平殿,若武王与世子醒来后问起,就说宫中遭了贼,安全起见还请留步殿内,静候后续消息。
她用如清泉般的声线,眨眼之间却做出了几乎是最最极端的决定。
此举实则无疑是将武王一行人软禁在了宫中,倘若武王真有异心,那这,定然会是通往既定战事的引线。
面前的女子面容有些许苍白,不知是身还是心的疲惫导致,萧昇看着,脑中忽然想起此前萧承琢和他说的:倘若变故横生,她之所令便等同于他的,有号令天下之效力。
他再看一眼她笔直的身形与坚决的侧颜,瞬息之间,散尽犹疑。
沉下肩膀,他正身行军礼,而后低呵:臣领命!就在他要退下之时,虞易安却又将他叫住了。
此事让萧晗来负责,而你......她说着,忽然昂首看向了另一个方向,萧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入目虽只有高耸的皇城壁,可心中盘算片刻,便有了数,于是他接过话音:您想让我去武王府?是,虞易安点头,视线仍然定格在看不到的府邸之上,浮云来来回回,像自由,却也恰似无家可归,我要你在不惊动旁人的基础之上将武王府从里到外彻彻底底翻一遍,将一切可疑的通通记下来回禀给我。
她的唇齿相互配合协同,将她心中想说的话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着,可镇静的外表之下,她却突然间鼻酸,有了想哭的冲动。
原因则是她在某一瞬间想起了昨天夜里他在她面前说过的话,说好的,等她醒来他就回来了,现在她醒了,说要回来的人却依然不知所踪。
如果,那时她能够拉住他不让他去,是不是今日的意外也就不会有了?忙眨了几下眼掩去酸涩,她吸了吸鼻子,又清一下嗓子,你是否能够做到?强撑着的坚强到底是明显的,萧昇默了一瞬,似乎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默默递到了她的眼前。
似乎有什么在失控,他不想理清,也理不清。
眼前的帕子没有繁琐的纹饰,是纯粹的白色,在他身上久了,又沾上了些些肃杀。
虞易安没有接,也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盯着那方帕子,清浅的眸光里好似洞察了一切。
不知怎么的,被她这样看着,萧昇顿觉芒刺在背,当下就后悔地将其收了回来,手足无措,我......我在问你,她打断了他的支吾,一切如常,仿佛刚才的插曲不曾存在过,你能不能做到?失控的苗头被她轻而易举掰正,萧昇有些羞愧,又有些庆幸,他喉咙微紧,立刻抛开杂念:能。
情况紧急,虞易安没有心情再多说一句,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她半抬眼皮,那现在就去吧,注意安全,万事以自己为先。
关心之意铺天盖地,可他还来不及欢欣,接下来的女声就将他这份不知从何起却终而见不得光的心思彻底埋葬——毕竟...你若出了事,他会伤心。
他会伤心,她不想让他伤心,所以才多嘴叮嘱了一句,和她本人没有半点关系。
没有言明,却将源头都撇清。
当头给他一记警钟,萧昇生生受下,喉间生出几分腥苦。
但他到底心中有义,知道是非曲直,是以:娘娘放心,臣这就去。
说完,他便不再留恋,纵身一跃,往一个定向踏步而去。
萧昇去后不多久,泰平殿那边传了消息来,说武王清醒后见到驻守的人,竟然一言不发就重新闭门回了殿,一句问句都不曾问,悠闲自得的,好像只是寻常。
虞易安听完来禀,心间一沉,如此沉得住气,比她想象得还要棘手。
但他既然什么动作都没有,那她便也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拖着,静坐等待萧昇的消息。
很快,一道如闪电般的人影落在华清宫庭院正中,她似乎有所感,急忙起身迎出去。
还来不及开口,萧昇率先肃穆着脸将帕子递上前,还是适才那一方白帕,不同的是,这会儿的它,被染上了血红的色彩。
虞易安呼吸一滞,去接的纤手不住颤抖,这......王府里有一密室,在我去之前有人进过,这血迹......就在密室里。
她的食指轻轻划过帕子上的血色,她根本不敢去细想,然而慌神一瞬间,她便又找回了理智,只有血迹,没有其他,那便也有可能只是受了轻伤。
密室的机关被前人破坏干净了,没有打斗的痕迹,血迹不多也无毒,想来人不会有事。
萧昇紧接而来的话让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可是只一瞬,她便又将心高高提起。
如若他不是重伤而不能归,那他到底去了哪里?他究竟发现了什么,能让他舍得不顾对她的承诺,让她担心让她难过而迟迟不归?攥紧帕子,她略有些失神地轻声问:密室里,有什么?武王妃的灵牌,应当时常有人在此祭奠。
虞易安本已做好了听到能让她无比吃惊的内容的准备,可当真正听到了,她却懵了,等了会儿等不到其他,有些茫然:就这样?萧昇似乎也有些不解,密室很空旷,除了供桌,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
而且,除去供桌那一片,地上有着不少久积下来的灰尘,证明并非临时搬空。
虞易安不由皱眉,她思考时有一个习惯,指尖不断地掐着自己,那王妃灵牌,可有什么疑点?萧昇先是摇了摇头,沉思一息,蓦然又开口:非要说的话,王妃灵牌前,或许原本放置着什么,被人拿走了。
灵牌前不像周遭的环境,尘埃遍地,一瞧就有人时常擦拭,他只能辨着轮廓大胆猜想,却不能给出肯定的回答。
闻言,虞易安轻咬了下唇,眸中思忖的光亮忽明忽暗。
假设这是真的,他拿走了武王妃灵牌前的一件小物,后行踪不明。
京中的暗线包括她爹爹的暗桩至此毫无消息,想要精准避开这些眼线做到无声无息,这天底下唯有他自己能够做到。
等等!虞易安忽然抬眼,四肢百骸流过一丝麻意。
他自己想要避开众人?她或许知道他去哪儿了。
第一百零一章无论如何,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他,其他的都可以延后再议。
事不宜迟,虞易安不敢再耽搁,言辞间不自觉带上了些苦涩的鼻音:你去一趟太后那, 万一武王寻衅滋事......还请太后从中周旋, 尽量拖延。
他信任你, 我便予以同样的信任。
太后、公主与齐王的安全,就交托给你了。
分明她才是萧承琢钦点的主事人,可她却将大权移交给了太后, 其中深意让萧昇闻之一愣,那您呢?虞易安眼帘一抖, 在风口站的时间长了,单衣无以御寒, 每一寸肌骨都在叫着冷。
伸手将垂在脑后的发丝绾成便于行动的单髻,她浅浅勾勒出一抹微笑, 转身时风灌进她的袖口,缠绕在骨感的手臂上,像清水,无形无状。
随即, 她澹然而笃定的声音背向而出——我去把他带回来。
......局势紧张的当下, 虞易安不敢不谨慎。
是以她发信向爹爹借来了黎家兄弟,另外再将青鸾一并带着, 这才坐上马车疾驰而去。
她并未告诉驾车的黎明最终目的地, 几乎是到了临近拐弯的路口方才指明下一步该怎样走。
可尽管如此,在前行一段路后, 着眼四方的黎旭还是发现了不对劲:娘娘, 有人骑马跟着。
虞易安眉心一凛, 眼风扫过紧闭的车窗,指尖嵌入掌心,掐出弯月似的印记。
他曾展开给她看过的京城地图跃然出现在脑海之中。
还有南北向的两条街。
东边是安静的民坊,西边则是繁华的集市。
她想也没想便做出了决定:往西转,向第七个卖水果的摊贩撞过去。
如果她没记错,第七个摊贩乃是大将军府安插在西市的眼线,想要甩掉尾巴,没有什么比引起骚乱更好的办法了。
无奈之举,但愿不会伤及平民百姓。
她阖了阖眼,默默计数。
心愀然悬在半空,等待着好运气的降临。
耳边忽然炸响哗然,她猛地睁眼,向青鸾一点头,果断随她下了车。
百姓已经将事故中心围了个水泄不通,隔开了两处空间。
外面的人马进不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
虞易安凝神听了一耳朵,得知仅是撞翻了两个小摊而没有伤到一个人,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抬手抚了抚故意做粗的浓眉,她往下拉了拉头巾,再朝青鸾使一眼色,随即毅然在她的掩护之下钻进了人群之中,悄然脱身。
孤身走出数百步之远,她都没有再回过一次头。
腕间藏着防身的最后一道防线,虞易安咬着牙,迈步的细腿几乎快出了残影。
上天或许还是眷顾她的,两条半街道的独行没有遇上任何潜在的危险。
到最后一处拐角,她微顿了顿,观察片刻确保无人跟随,并将黎明给她的特制沙砾撒遍了四周与与之相接的屋顶,这才身形一动,转身进了某一户大门。
将门拴上的那一刻,虞易安轻拍着心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接下来的事情便好似理所当然了起来,她穿过宽阔庭堂,绕过百转回廊,终于,在此前两人共待过的小厨房那里,见到了她要找的人。
一瞧见他,她便难以自持地落下泪来。
不过半日光景,他竟像变了个人似的,半干的血迹挂在脸上,颀长的形体蜷缩着,颓然又糜丧。
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些不敢靠近,不是因为害怕陌生的他会伤害她,而是怕她突然的靠近会再将他往远处推。
就在她咬着唇瓣犹豫不决时,萧承琢却好似有所感应突然抬眼望了过来。
与他相识至今,她见过喜悦的他,见过愤怒的他,见过苦闷的他,独独没有见过像现在这样,眼神空洞而无助,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生的活力一般的他。
她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满心满眼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要去陪着他,他需要她去陪着她。
像池鱼拒绝不了水草,像飞蛾拒绝不了明火,她紧抿下唇,向他飞奔过去。
然后,毫无停顿地,展开双臂环抱着他的头颈,贴向自己。
几乎是贴上的那一瞬,她就感受到身前的衣衫似乎沾染上了湿润的温热,再下一刻,他铁一样的臂膀发狠似的将她环住。
她脑中紧绷的一根弦轰然炸裂,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不祥的预感。
但她根本无从得知发生了什么,于是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她便索性不出声了,只紧紧地抱着他,静静地陪着他。
无声告诉他,即便苍黄翻覆、天塌地陷,也会有一个她,始终不离不弃。
......不知过了多久,萧承琢轻轻动了动,虞易安随即警醒地垂首去寻他的眼。
然而,却被他蓦然伸手的大掌遮住了眼帘,别看,不想给你记住我狼狈的样子。
他的声音很哑,像风烛残年的老翁,又经历了一场多年不逢雨水的干旱。
虞易安没有强求,依着他闭了眼,卷翘如葳蕤兰叶的睫羽轻轻刷过他的掌心,拨动他心中最柔软的那一方秘境。
涟漪一圈圈泛开,湖心凝起旋涡。
他仰首,逆着光凝视他的神女,心一动,骤然摁住她的后颈,欺身上去亲吻。
他要宣泄,她又何尝不是。
虞易安鼻间一酸,紧接着也急促地啃咬向他。
他要抓她的手,她便犟着劲反去捉他的。
他吻得急,像要掠夺尽她口中所有的气息,她便反去咬他的舌尖,逼着他疼痛,然后松口。
谁也不肯让步,却在这场唇齿交息的博弈之中,使得两人全然一体,亲密无间。
她被他抱上了石桌,她便用腿勾上他的腰背,将他绞下身来同她亲吻。
手中不知不觉沾上他身上的血色,她感受到了血腥气与黏腻感,可却赌气地想,他自己都不心疼她又何必去心疼他。
反手往他背上蹭干净,她心一横,仍然不管不顾地同他对弈发泄。
直到他忽然在香甜中尝到了一丝咸涩的味道。
萧承琢愣了下,拇指不觉抚上她的脸颊。
果然,抹出一手酸涩的泪水。
......他看了眼她被□□至红肿的娇唇,用指腹怜惜地揉了揉:弄疼你了是不是?我混蛋,你打我出气。
虞易安眼泪收不住,眼眶里血丝遍布,她摇头,眼半垂着,轻声问他:够不够了?不够就继续,或者你想再做些别的,我都随你。
只要你别再用方才那种绝望至了无生趣的眼神看世界。
她在心中补上这一句。
语气小心翼翼又纡尊卑微,仿佛生怕有一个字刺激到他,再让他回到方才的泥潭里去。
萧承琢的心软了一片,到底没有再做什么,只是不厌其烦地,帮她擦着失禁似的眼泪。
动作间,他始终握着的东西露出了一角翠色。
虞易安眼神不由追随过去,意料之中被他捕捉。
云层忽然移走了,新鲜的阳光照下来,净化了腐沉的空气,阴霾终将散去。
父皇和母后定情时,母后曾亲手雕刻一枚玉佩赠予父皇。
父皇甚喜,终日将其贴身佩戴,沐浴就寝都不曾摘下片刻。
寂静中,他突然开口。
说至中途,他摊开了手掌,让她看清他掌心的俗物。
她没有动作,只望进他的眼里,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往下说。
萧承琢深吸一口气,落目到掌心玉佩上,眼底忽而变得漠然,永安五年腊月,父皇却不慎将它弄丢了,痛心自责。
母后见父皇大悲,反宽慰之,继而重新雕刻一枚玉佩,复赠父皇。
永安五年腊月......这个时间一从他口中说出来,虞易安的心便惶惶激烈跳了起来。
「永安五年腊月,帝诏诸王欢聚新年,武王、宣王携王妃应召,尽兴而归。
」「永安六年九月,武王妃程氏诞一子,登名册曰承席。
」曾看过的卷宗上的文字像一面墙一般竖立在她眼前,逼着她逐字逐句回忆个分明。
五年腊月,先帝丢失贴身玉佩。
六年九月,武王妃诞子。
而今,这枚丢失的玉佩出现在了武王妃灵前。
武王毫无征兆的变化,武王父子间的异样,穆凭阑模糊的提示,以及她先前就有所察觉的诡异的相像,在此时,似乎都有了解释。
虞易安难以自抑地捂住了口鼻,眼里的惊诧与惶惑却挡之不住,依然肆无忌惮地跑了出来。
萧承琢盯着玉佩的眸光愈发幽深,嗤笑道:当初父皇丢失玉佩,与母后交代时满面写着愧疚与心虚,我本以为,是愧疚弄丢了母后的一片心意,却没想到,事实竟然会是这样的。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世人都说,父皇无治世之德,无识人之才,唯独是个情种,一生忠于母后,一往深情直至海枯石烂。
他教给我的东西其实很有限,唯独全心全意爱一人,认定了便至死不渝这一条,是他亲自教会我的道理。
可是现在,一枚玉佩告诉我,连这,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到最后,他还是对母后不忠,对叔父和婶娘有愧。
最后几个字,他说时又见颓丧,就好像坚持了许久却发现到最后自己才是理亏的那一方,坚持没有了底气,只剩下无边的空泛。
虞易安怔了瞬,鼻腔又开始不受控地酸涩。
她伸手握住了他的,将那一抹扎眼的翠色掩盖,即便有愧,那也与你无关,你别怪自己。
更何况,自从武王进京之后,所有的进展似乎都太顺利了些,就像有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他们去逐个发现。
真相,真的是眼前这样么?第一百零二章虞易安叹了声气, 伸手轻轻柔柔地摸了摸他的后脑,指缝中充盈着他的发丝,像极了暖春天晴,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丝绦。
事情还没有最终定调, 一切都还有别样的可能, 你不要事先就往最坏的方向想。
她将音量放得很低, 循循劝慰,时光不会为你我停留,再不愿面对我们也只能去面对。
先将真相弄清楚, 之后再去想接下来要怎么办,好么?他的发丝比起她的来要更硬些, 但是一样的顺滑柔软,手感还算不错, 她便在其上多停留了会儿,殊不知这样的动作在他看来, 却是拿他当成孩子来哄了。
屈着腿的姿势其实并不好受,可此刻的他,宁愿捱着又麻又痒的针扎感,也不想动弹分毫。
再待会儿, 萧承琢说, 再一会儿,我们就出去。
她的背很薄, 只需他一只手便几乎能将其尽握掌中, 她身上的热度隔着衣裳外扩,怀揣着素淡的香。
他将头贴在她柔软平坦的小腹上, 感受着她陪伴在他身边的一呼一吸, 烦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好, 再陪你待会儿。
虞易安点头应下,听懂他想要振作的心声,唇边不由翘出弯月般的弧度。
细指百无聊赖地在他发间翻飞,一不留神竟然寻着一根突兀的白发。
她怔了怔,下意识将它绕圈缠在指尖,而后陡然发力,干脆利落地将它拽了下来。
那根白发弯弯曲曲地盘旋在她掌中,像极了古时流传下来的鹅黄宣纸上忽而染上了一道细长的铅粉印,称不上毁坏,但终归不那样无瑕了。
虞易安呼吸一滞,顿时心虚地握紧了手掌。
......偷偷觑一眼靠着她的他,她悄悄将做了坏事的手往身后背过去。
她做这些小动作时,萧承琢始终无声无息,让她无端生出一丝丝小小的窃喜。
然而,就在她以为可以蒙混过关之际,他却倏地闷声笑了起来。
他贴她极紧,一笑,欢快的频率便传递到她身上,带着她的腹腔胸腔乃至于心口,都一并震颤。
掌在她背后的手猝然出势,抓获她想要隐藏的罪证,再挟着她将自己更推向他。
萧承琢抬头,用仰视的法子,没头没脑说了句:古言有云,礼尚往来。
一边说着,一边动作十分夸张地起身。
像个遛街的纨绔子弟,他嵌着一缕玩味的笑意,慢条斯理地捏起她的下巴往下摁了摁,另一手则趁机往她的鸦发拨去。
循回往复良久,手指停在某一处,他乍然笑得劣性又妖冶,而后不给她反应的时间便快准狠地也拔了她的一根白发。
更准确的说,是一根黑白相间的发,上半截是墨黛般的青黑,下半截才像挂着雪。
痛感传来的刹那,虞易安终于懂得了那句礼尚往来的含义。
她捂着脑袋,不敢置信地仰眸望向他。
而萧承琢,却置她控诉的眸光不理,转而懒懒从她手中取过属于他的发。
将两根发丝并到一起,他噙着自心而发的淡笑,修长的指在其中勾勾缠缠,没一会儿,两根朴素的发丝就在他手中变作了精巧的同心结。
她发上的那一段黑,在他有心的放置下构成渐变的视感,像岁月的流逝,缓慢,却又不可逆转。
他将同心结比在她颊侧,笑说:当我垂垂老矣,满头花白,侧首却依然能够入目你的成瀑青丝,真好。
相爱之人能够相伴到白头,这是何其浪漫而幸运的事。
只是不知,到那时,她是否会嫌他已太沧桑。
他们俩之间的年龄差距,注定了他会早于她经历许多事,不仅只有白头。
在今天之前,萧承琢从来不觉得老去或者寿终正寝是什么可怕的事。
可现在,他却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够长寿些,哪怕多陪她一刻。
被他直白的眼神盯得有些羞赧,虞易安颇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耳发,随即接过袖珍的同心结,她垂眸去瞧,越瞧则越是舍不得松手。
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同你一样,斑鬓鹤发,苍颜骀背,她小心地将中心结属于她的部分抽动些许,彻底抹去墨色存在过的痕迹,在那之前,你得时时刻刻将我装在眼里放在心里,记住我年轻时候貌美的模样。
她将已是纯白的同心结递还给他,犹豫的双手似乎在说不舍,现在就开始看我,你一定一定要记牢了。
萧承琢笑着颔首,执起她的手展开贴紧他的,两人同时感受着手心结发的形状,像达成了什么无声的约定。
小厨房旁边是一汪清池,阳光洒在铜镜般的池水上,闪着粼光。
池边健壮的青草藏匿了零星几朵色彩斑斓的野花,若不仔细看,难能发现玄机。
对了,虞易安突然想起,拍了拍他的手背,昨日你说,查到了些有关穆凭阑的线索,是什么?忆起这个,萧承琢面上的笑容淡了些,你是否记得,他说穆姓乃是恩人姓?记得。
不远处的天空有一朵巨硕的云,几乎遮去了半边天,萧承琢看着,沉沉舒了一息,穆家本是江城一户乡绅,祖上曾是两代帝师,后代虽不及祖上成就,但也都十分上进,日子经营得还算不错。
穆家家主更是饱读诗书、为人亲和,同同僚、邻里之间的关系都相当和睦,从不主动树敌。
可是,这样的一户人家,竟然在一夜之间被屠戮了满门,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有被放过。
听到这里,虞易安已经有些不忍,眉心紧锁,神色凝重。
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难抑反胃:不仅是穆家,连带周围与之亲近的好几户普通人家,无一例外,惨遭灭门。
他留心到她脸色不好,伸手将她搂过来,规律地为她顺气,叙述却不停歇:派去的探子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寻着一个家住一条街开外,对当年灭门惨案有些记忆的老者,问起他,他却叹说:穆家人是好人没好报,出于善心救了个小子回去,却不想救的是个丧门星,生生给家中招来了灭顶祸事。
......虞易安喉咙发苦,稍稍别开脸,丧门星,说的就是他吧?是,萧承琢追着她的眼过去,帮她拨开吹拂到面上的碎发,穆家灭门之后,穆凭阑就不见了。
有人说他一并死在了穆家惨案中,也有人说当夜空降了几十号蒙面高手,将他救了走。
可惜当年亲眼见证惨案的已无活口,事实如何大抵只有如今活得好好的穆凭阑他自己才知道了。
据他所言,他是在恩人亡故之后方知自己前朝皇室后裔的身份,姑且信他所言非虚吧。
再后来的事,你便都也知道了,时光荏苒,他摇身一变,以东肃国师的身份重现大众视野,再之后,以西羌谋士的身份搅合进大晋的一滩浑水中。
他说完后,虞易安许久不曾出声。
区别于他们俩的沉重,几只鸟儿忽然从天幕之上飞翔而过,优哉游哉,留下几道清脆悠远的啼鸣。
良久,她抿了抿唇,再开口时嗓音略微沙哑,灭门一事,你可有猜测?或许有吧,他望着她笑,她却从中品出了不少苦涩,我想,穆凭阑自己也在不断找寻着答案。
假如穆家逢难一事当真和他脱不开关系,那么必然关乎他被隐瞒了许多年的前朝后裔之身份。
逼迫他重拾此身份,唆使他对萧姓皇室怀有敌意,有动机做此事的人并不太多,谋求合作的云连算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萧频算一个,最后一个,却是萧姓皇室自己。
想要在□□仁德之名的前提下抹杀前朝势力,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太平盛世逼得他们率先动手,倘若萧氏对前朝余势心怀忌惮,想要斩草除根,不择手段计划这一出惨案并非没有可能。
现在想来,当初他假意与云连商谈合作,大抵为的就是探查真相。
包括后来他亲自前来大晋,与萧承琢从暗地过招再到面对面和平洽谈,目的始终只有一个。
对云连,穆凭阑不屑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对萧家人,他给出的答案大抵是先帝不具备如此深谋的心机,而萧承琢,一是当初他也同样年幼,二是接触过后穆凭阑愿意相信有容人之心的他不会下此狠手。
那么,人选只剩下了一个。
这便是当时穆凭阑留下的最后一个悬念。
真相,以及真相之后的交代,他希望由萧承琢亲自给出。
虞易安的心口忽然有些赌,她恹恹奔进他怀里,头闷在他颈间小声说:我们不等了,现在就回去将萧频身上的种种谜团解开。
在以前,萧承琢身上其实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洒脱气息,并且恣意洒脱与心思缜密并不冲突。
可不知怎么的,这几年他却觉得自己越发束手束脚了起来,做事瞻前顾后,有时顾虑太多,反而错失良机。
不如就依她所言吧,不等了。
他的手抚过她的发,周遭趋于寂静,他说:好。
第一百零三章临近正午, 气温骤升。
两人胃口都不好,但出于对身体好的考虑,虞易安还是压着萧承琢陪她一起用了些东西。
庄子里平日里没人来,好在菜园里有不少自由生长的小青菜, 他们一起拔了些, 洗一洗, 再拿上两卷干面,简单做了两碗青菜面。
清汤寡水,胜在能够饱腹。
虞易安用饭向来很慢, 小口小口地吃,细嚼慢咽。
萧承琢食之无味用完了自己那份, 便斜支着头看她不断鼓动腮帮,安静在旁等她。
闷头尽量用了大半, 虞易安苦着脸抬头,实在塞不下了。
她的口味本来就挑, 萧承琢本也没指着她能全部吃完。
淡淡笑了声,他将她的碗挪到自己面前,也不嫌弃,几筷箸就将她剩下的面条清空。
不沾油腥的锅碗洗起来方便, 过几回清水, 用丝瓜瓤轻轻刷上一刷便干干净净。
萧承琢将碗中水沥干放好,而后随意取过搁在一边的帕子擦干手上的水迹, 走吧, 回宫去。
走,虞易安也站起身, 将有些松动的长发重新绾好, 出去的时候得小心些, 我来时有人跟着,难保此时会不会在外蹲伏。
虽然她已经尽力将人甩开,但她到底不懂武学,也许会有她遗漏的影子也说不准。
萧承琢点了点头,过来牵起她的手,怕吗?不怕,她用空着的手帮他整理了下因为洗碗而撩皱了的袖口,目光不由又被他半凝不凝的伤口吸引过去,登时变化了脸色,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怎么不疼死你?净知道糟践自己的身子。
萧承琢自知理亏,扬了扬眉没说话,只是忽然间,对于即将要来的场面少了几分厌烦。
虽然这样说或许有些肉麻,但她总是治愈他心中顽疾的良药。
只要有她陪伴,再不想面对的事都变得不那样恼人。
世间纷扰皆有止,在御琴瑟终不绝。
......这不是虞易安第一次看见他动手,却将是印象最深刻的一次。
她想的果然没错,才走出一条街的距离,祥和便被打破,临街屋檐上忽而传来了脚尖踏瓦的轻微声响。
萧承琢向来习惯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故而给分散城中隐匿的金陵卫发信号的同时,他干脆利落地出手,将檐上孤狼轻松解决。
那人出现在她眼前不过瞬息,就变作一具软趴趴的尸体,她当然不会同情敌人,但难免心有戚戚,将手中承载着萧承琢气息的衣角抓得更紧了些。
黎家兄弟就在附近,也识得萧承琢所发信号,是以不多时,他们便快于金陵卫率先到位,与随后赶到的人手一起,遇一杀一,遇两则杀双。
打斗的痕迹在他们有经验有纪律的配合下,很快消失无踪。
早前萧承琢便从虞易安口中得知了她做主将萧频父子暂扣宫中的消息,是以他们并不着急。
回到皇城后,先到太后那报了平安,顺带让靳迄时处理过他的伤口,后又回了华清宫,两人各自更换了衣裳整理了形容,这才携手去往泰平殿。
而他们到时,萧频却像没事人似的,正执笔作画,边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茶。
看色泽,当是添了一次又一次的水,味儿都不剩下多少了。
听到他们进门的声响,萧频从水墨中抬头,对萧承琢悠悠笑道:你这位准皇后,倒比我以为的还要有意思得多。
面对他直来直去的开场,萧承琢却并不着急接话,而是将目光定在一旁略显急促紧张的萧承席身上,虞易安亦然。
了解那样一段前尘过后再看,原来的五分相像变作八分,越瞧越觉得荒诞。
萧承琢垂下眼,轻嘲似的笑了声,不及叔父。
话音落下,他将掌中玉佩直截了当扔到台面上,亲自揭开了蒙羞的最后一层白布。
玉之所以珍贵,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它脆弱。
更何况那玉佩上早便有了裂痕,萧承琢这一记不收着力的抛掷,玉佩撞击桌面,四分五裂。
可即便碎成了许多块,那象征着所有者身份的刻字却完好无损,在正当中仰见天光,十足嘲讽。
碎玉屑飞溅到了萧频的墨砚当中,浓稠的墨倏而被撕开了许多条裂口,像极了遍体鳞伤。
果然是因为这个啊,萧频搁笔,俯身捡起正中心的玉块,锋利的裂口割破了他的手指,血珠冒头,他却好似浑然无所察,所以呢?眼下,你是要效仿吕后骗杀韩信,让我与承席把命留在这里?立在侧边的萧承席听不懂父亲与堂兄之间的哑谜,他只知那枚玉佩是母亲灵前的遗物,这会儿见萧承琢眼也不眨地将其毁坏,惊愕之余又有些气愤。
可这两者之外,更多的却是对父亲态度的疑惑。
母亲走得早,他对她其实并没有多少记忆,对母亲的刻画也都源于父亲的讲述,可有一点他很清楚,那便是父母亲之间的感情极好。
母亲过世后,父亲便将她留下来的一切都视若珍宝。
他儿时调皮曾不慎打破了父母亲屋里的一个花瓶,那是他见过父亲最阴沉的一回。
他嗜书如命,唯独对三字经敬谢不敏,正是因着那回抄了整整一个日月轮转,视作惩罚。
这枚玉佩他见过许多次,也常常见父亲擦拭它,想来也是承载着重要回忆的遗物。
可现在,玉碎了,父亲却竟然丝毫不恼?疑惑压过被围困的惶然,他懵懂不解的视线在父亲与堂兄之间来回穿梭。
我无意于叔父与堂弟的性命,只想知道当年真相。
萧承琢平静凝视萧频,不卑不亢。
萧频蓦然将碎玉紧握掌心,血珠汇成血流,沿着掌纹指缝一滴滴落在水墨画上,刺眼如炎夏骄阳。
少顷,他撑着桌面,垂首沉声笑,笑声悲悯而嘲讽,宽阔的肩随之起起伏伏。
浔之啊,叔父曾经告诉过你......他用指腹抹过落在纸上的鲜血,晕染成大片红梅,曾告诉过你,很多时候,傻子才是世上最幸福的一类人。
他的神色忽而有些痴迷,着了魔似的。
果然,鲜红的血才是绝佳的染料,再好的朱砂都难与之匹敌。
萧承琢盯着墨色枝丫上绚丽绽放的红梅,隐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在无人在意的地方,宣泄着他的无奈。
然而,无人之境突然闯进来了一人,手温暖且柔软,好比冰天雪地里艰难生起的火种,是救命的温度。
他看一眼身侧目露担忧的她,宽袖之下反手牵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两回,让她不要担心。
我注定成不了傻子,叔父也不会放任我成为傻子。
这枚玉佩,正是叔父您想让我看到的不是么?萧频闻言动作一顿,红梅不慎洇成了团,他沉下脸,将画纸揉成一团毫不留情扔开。
纸团落地不认命似的弹跳几次,奋力向外跃着,可终是胳膊拗不过大腿,落得个寂寥的结局。
承席。
寂静中,萧频突然张口喊了萧承席一声。
萧承席移开追随纸团的视线,从失神中艰难回转,略有不安地应了声。
又是一阵令人倍感窒息的寂静。
过来,见过你兄长,和嫂嫂。
兄长和堂兄,不过一字之差,其间却好似横跨着天堑。
尘埃落定的那一刻,虞易安直觉扭头去看萧承琢,他眉目间没有情绪,可额间悄悄沁出几点清汗。
他越是平静,她便越是心口发堵,可这个当口,她什么都做不了。
在场的大抵只有萧承席一人至今没有参透玄机,他不明所以看着眼前众人,却依言行礼,堂兄,堂......我说,萧频不耐地打断他,终于舍得看他一眼,咬字逐渐变重变缓,见过你的兄长,和嫂嫂。
承席,就在萧承席窘促不安时,萧承琢淡淡唤道,去找个太医来为你父亲包扎。
萧承席不是傻的,当然能察觉出气氛的异常,脚下宛若扎了根,怎么也动弹不得。
僵持良久,终是萧频让步笑了声,又变回幽默诙谐的模样,去吧,为父虽然健硕,倒也熬不住这血一直流。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萧承席就是再不想出去也必须得出去了。
等他退出去将门重新闭合,萧频悠然落座,翘起二郎腿意味深长:你倒心软。
萧承琢对此置若罔闻,往前走一步,又问,婶母的过世,和此事有无关系?没有,萧频答得很快,面上的笑好似画上去的一般,始终维持在同样的弧度,一瞧便满是虚情假意,我这么说你心里是不是会舒服些?可是你信么?不会信。
在场三人都默默在心中续上答案。
萧频随即又嗤笑一声:你放心,人命债我已经从你父皇身上讨回来了,拿命补偿这种话,我不稀得听,也不需要。
说来讽刺,云连或许到死都不会知道,他自以为的谋害先帝,不过是为萧频行了方便。
致命的不是他缓慢下进先帝吃食里的毒,而是碗沿那道隐蔽的缺口与涂抹其上见血封喉的剧毒。
真要追究起来,先帝的命终结在萧频手里。
某种程度上,眼前逐渐陌生的叔父应当是他的杀父仇人,可萧承琢沉默着,心中波澜起伏,百感交集。
他本该恨的,可是根本恨不起来。
你还想知道什么?趁现在我心情好,一并问了吧。
萧承琢的沉默落在萧频眼里,只觉得畅快无比,便悠哉又说了句。
其实虞易安此前的猜测并没有错,萧频所做的确是为离间。
只是她想的太简单了,或者说,是她低估了萧频的心狠。
书生、萧昇以及她,都不过是他大计之外的随手为之,生效了便是锦上添花,若不成也无伤大雅。
他太清楚自己在萧承琢心中的分量,几乎等同于他的第二个父亲,无可替代。
从始至终,他离间的都是他自己。
试想,让萧承琢看清懦弱生父丑恶嘴脸的同时,将他仰慕憧憬的叔父也置于一个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
让他敬又不能敬,愧又愧不得,恨又恨不纯粹,终生只能带着为难过活。
便是萧频想要的结果。
又或者,还有更畅快的——啊,想起来了,魏家那小子见过了吧?萧频恶劣地笑着,彻底无所顾忌,是个明理的好小子,是不是?如果帝位上坐的不是明君,把天下还给他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摸了摸心口悬挂着的爱妻的骨灰,继续笑道:我屠他满门,他该恨极了吧?欲将我杀之而后快吧?如何?他可有向你讨要交代?你又是怎样想的?把我人头交出去,还是直接把我交给他?总不能你要包庇于我,让那几百人死不瞑目吧?分明在说着自己的生死,可萧频面上除了痛快就是麻木,再加之一丝得偿所愿的陶醉。
他眼都不眨地看着面前侄儿几乎破碎的表情,忍不住发疯似的大笑出了声。
他期盼了这么多年的这一刻,当真实现之际,果然一点儿都没有让他失望。
尔雅,在天上瞧见了吧!够不够痛快?笑够了,他骤然抽出靴中短刀,刀锋的光芒一闪而过,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
虞易安只觉双眸被晃了一下,身侧倏而扬起一阵回旋轻风。
再接着,就是短刀落地发出的声声叮咚响。
她愣神地看着身旁本该有人的空位,像被人掐断了思考的神经,慢半拍方才移目到声音响起的位置。
只见萧承琢一改先前的平静,手掌狠狠掐着萧频的脖子,将人抵在座椅上,青筋暴起,怒目欲裂。
做了这么多事,想要一死了之,却又留下承席终日提醒我这段不堪的往事,这便是你的目的。
叔父,真是好算计。
虞易安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失态的模样,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他掐萧频的手下了狠劲,不消一会儿,萧频便因为喘不上气涨红了脸,眼也不由开始上翻,几乎濒死,可脸上仍然挂着笑。
没有什么比让萧承琢亲手杀了他更痛快了,若非现在出不了声,他真想再仰头笑上几声。
眼瞧着萧频当真快要窒息,虞易安猛地回神,咬了咬唇上前去环上他的腰向后拖。
萧承琢眼下失了理智,她根本不知道她这样上前去会不会被他误伤,可她却顾不了这些了。
满心只想着,不能让他杀了萧频,决不能。
这才是萧频做了这么多最终要的结果,她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迈进这个以身为饵会让他被禁锢终生的圈套。
第一百零四章可她那点儿力道在他眼里根本不够看, 她阻止不了他。
眼前仿佛突然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豁口,而他正头也不回地向那走。
虞易安眼皮跳个不停,张惶无措感萦绕在心口,把她一颗心拽得生疼。
萧浔之你看看我!她复又去掰他几乎要嵌进皮骨里的指节, 言辞间带上些情不自禁的哭腔, 你别听他的, 回过头来看看我,求你了。
窒息到死要不了多久,这一会儿, 萧频已经开始口唇发绛,凸目伸舌。
濒死之际, 所有的感官离体而去,他仰首望着天, 只能看到模糊的一片影。
他忽然觉得有些遗憾,遗憾在解脱之前不曾再看一眼苍茫辽阔的天际。
罢了。
本能反抗的手逐渐卸力, 然而就在他将要步入无边白芒之时,颈上的力却突然松开了。
他被从白芒中伸出的手一把推回尘世间,紧接着,感官回拢, 他仿佛游离在空中, 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不受意识控制,大口呼吸, 像极了不舍得去死的模样。
愤不欲生地看着眼前相拥的两人, 萧频瘫坐在座椅上浑身颤抖,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咳的还是因为气的。
恍惚的却不止他一人, 还有在最后关头被猛然抽醒的萧承琢。
在他被心魔吞噬之前, 耳畔倏地传来一声委屈悲戚的轻泣——萧浔之你不要我了么?他怎么可能不要她, 他怎么舍得让她哭。
萧承琢顷刻回神,松开了用力到泛白的手,回身将情绪已在崩溃边缘的小姑娘压进怀里,大掌紧紧擒着她的肩,声线有些轻颤,我要,我当然要。
听着他终于恢复理智的回话,虞易安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断开,她负气捶打着他,哭声渐响:那我怎么喊你你都不理我,还推我,疼死了。
她的哭声与控诉,每一字都重重砸在他心上。
是我不好,他自责得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声音中布满隐忍的沙哑,对不起,对不起。
强烈的酸涩涌上鼻腔,虞易安根本压制不住抽泣,可耳边萧频急促的呼吸声同样不容忽视。
他在那,就是一个随时会爆的火药桶。
她太害怕方才的场景重演,于是胡乱抹了把泪,强迫自己从他怀中出来,转而拉起他的手一步不停往外走,我不要留在这里,我们走。
才出门,却迎面遇上带着太医着急赶回来的萧承席。
一见堂嫂脸上的泪痕与堂兄一目了然的紧张,他显然愣了,堂兄堂嫂这是......怎么了?忘了故事里还有个萧承席,虞易安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稍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沉默无话。
萧承席能将书中的知识学习得那样透彻,必然也不是什么傻的,见此情景哪里能看不出来出了事。
他急忙越过两人进了屋,几乎是连跑带跪去到萧频身边,然后便是他焦急关切的问询声。
虞易安真的很想带着萧承琢一走了之,可最终,她没能迈开步子。
回首对上萧承琢幽深却略显疲惫的眼,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很轻,不要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你答应我。
她依然有些哽咽,不难听出她状似坚强的语调下暗藏着的卑微的渴求。
萧承琢浑身肌肉紧绷着,喉头微梗,不由伸手帮她擦去悬挂在睫羽上的水汽,好,答应你,再也不会了。
他真是糊涂,竟然为了不遗余力伤害他的人,险些弃她一人在荆棘丛生的山谷里。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合格做她身前坚固的盾牌,为她抵挡一切外来侵袭。
不想到头来,差点伤害到她的,竟然是他自己。
天空忽降大雨,劈头盖脸砸向大地,伴着呼啸的狂风,揭开倒春寒的序幕。
他看了眼倾泻的雨幕,抬起宽袖挡在她背后,恢复平静的澹然:进去吧。
殿内,萧频艰难撑着椅背起身,颈上留着青紫色的指印,向来精致的冠发乱做一团,腰背虽屈,但神情却依旧桀骜。
他正阴鸷地盯着被他推到在地的萧承席,声色俱厉:别唤我父亲!若不是你身上还流着尔雅的血,我早便将你掐死了。
站姿摇晃,他每说几个字便要停下来咳喘几声,约莫是方才萧承琢伤到了他的喉管,呼吸十分不顺畅。
可即便这样,他却依然不愿停歇,你跟他,萧频指了指萧承琢,笑容癫狂,都是那个畜生的后代!你理该和他一样,唤我叔父。
你拿杀父仇人当作亲生父亲一样孝敬,一样顾恤,你说他在地底下看着,会是什么心情?会不会比我当初更痛苦?说着,他伸长脖颈,凑到萧承席面前,像逗弄小猫小狗似的,挑眉假笑,嗯?,而当如愿看到萧承席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当即大笑着退开。
笑声响破天际,张狂中又透着散不去的绝望。
雨天总是凄凉的,雨水拍打地面发生凄厉惨叫,天空被压得很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还有你!他忽又转向萧承琢,将脊背挺直了些,却依然像一副被掏空风干的空壳,我以前怎么教你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今天如果杀了我,今后便只有你一人煎熬;可你若心软不杀,那我誓将再与你作对千千万万年。
往后,你在乎的这些人,承璟、琳琅、萧昇,你的好母后还有站在你身边的这个小丫头,都得和你一起,胆战心惊地活着。
因为指不定哪天,他们就会因你而死了。
他的声音沙哑而干枯,像烧干了的锅炉,冒着青白色的浓烟,阴森而骇人。
他深谙攻心之计,将萧承琢最不愿看见的场景拿出来详尽地描绘,像说真的一样。
不用说他,就是与这些人并不算熟悉的萧承席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
可他预想之中的场景却没有发生,这一回,无论他怎样说,萧承琢却始终平静,眼眸中并未掀起半分波澜。
相反,他目有怜悯地开了口:叔父,被仇恨裹挟的这些年,很矛盾吧?一边恨着先帝的那一半骨血,一边却将萧承席教得极好,从未将仇恨移交到他身上。
萧承席也不小了,却依然维持着一颗至真至纯的心,足以证明萧频将他保护得有多好。
他口口声声念着要让萧承琢痛苦终生,可他却从未像他适才说的那样,真正试图伤害过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能让萧承琢痛苦的人选有很多,他却偏偏选择了两败俱伤的他自己。
说着,萧承琢移步,将地上的萧承席扶了起来,像一个称职的兄长那样,为他拍开身后尘土。
他不想为先帝抑或萧频中的任何一人开脱,他们都有他们必须为之偿还的罪责。
偿尽了,便到此为止吧。
叔父可还记得,在我七岁那年,您曾和我一起救过一只猫儿。
它后腿受了伤,腐肉蛀出了一个洞。
那时您告诉我,要让伤口好得快,必须先将腐肉刮干净,最好连带着衔接的好肉一并丢弃。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除尽污浊,让留下的,都是光明。
猫儿的惨叫声吓得年幼的他好几个夜晚不曾安眠,可当他不多久后又见到那只猫儿,撒腿穿梭在阳光下,行动如常好似一点都不受当初伤势影响时,他方才知道,叔父说的是对的。
不论是他还是萧频,何尝不像当初那只受了伤的猫儿。
只是轮到自己,萧频却忘了自己曾明的理,选择了最为煎熬的复仇之路。
在一日复一日的矛盾中,逐渐迷失了初心,害人终而害己。
长痛不如短痛,这个由曾经高大伟岸的叔父教给他的道理,今天就让他来交这份答卷吧。
父皇失德有违伦常,事后懦弱逃避,种下苦厄难种。
而我,身为太子却未能及时查明真相,未能实现劝谏之责,累得婶母含恨而终,累得数百子民无端殒命,实乃我之失职。
即日,我将代自己和父皇向天下公布罪己诏,伐己之罪,还婶母、还穆家人以本来公道。
罪己诏三字一出,萧频猛地抬头。
四肢百骸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感,喉头苦涩干痒,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
圣即为尊,身为高高在上的帝王,向天下人宣告自己的罪责,需要多少勇气与赤忱方才能够做到。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身形挺拔的侄儿,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就像彻头彻尾的笑话。
像被人抽走了精神气,萧频垂丧着头,呢喃道:尔雅回不来了,穆家人也回不来了,你所谓公道,给谁看?又有什么意义?——当然有意义。
这一回,接话的却是在旁默然许久的虞易安。
只见她步出阴影,探寻的目光落在萧承席身上,话却是对着萧频说的:您的确将承席教得很好,可却没有教会他要如何隐藏自己的心绪。
言辞间直白的明示让萧频闻言心脏骤然一缩,侧首看向踌躇不定的萧承席。
抽搐的眼角,紧张的吞咽,紧握的双拳,每每都在印证着,虞易安所说是真的,萧承席身上有秘密。
你......他才艰难发出声音,就见萧承席轰然跪倒在他面前,悲然唤着父亲,终于将藏在心底许多年的事说了出来。
原来,武王妃程尔雅抱憾临终前,曾悄悄见过萧承席,将那段不堪的往事尽数说给了他听。
只是,当说完这些,她却话锋一转,告诉他,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是被她亲手捂死的,而他,只是她从街上抱回来的弃婴。
她拿养恩要求他,要他终生孝敬萧频,要他代她,尽可能久地陪伴在他身边。
她算准了她亡故之后萧频定然会恨意滔天,她便说:冤有头债有主,我的恨我的仇,只在永安帝一人身上。
当仇报了,你便将我今日和你说的话都告诉他吧,然后寻个隐秘山林,去过你们爷俩的宁和日子。
可怜她弥留时仍在牵挂着萧频的一番苦心,到底也没能阻止他犯下大错。
那一天,以萧频捶胸顿足的悔恨哭声告终。
许多年后虞易安再回想,只能忆起最后萧承琢默默握紧她的温热手掌。
再后来,萧承琢如约公开罪己诏,惹得天下尽哗然。
也正是那一天夜里,狱中萧频被人用剑贯穿心上半寸,面上则被人焊下一个鲜红的穆字。
萧承琢和虞易安赶到时,只见墙上用潇洒字体写着:两清了。
萧频最后还是被救了回来,然而终归是到鬼门关走了一圈,身子大不如前了,便是靳迄时也只敢保证他再有五年寿命。
当他醒来,看见面上那个晃眼的穆字,却什么都没说。
伤好后不久,便与萧承席一起,真正寻了个山林隐居去了。
......又是一年盛夏,正值封后大典前夜。
虞易安坐在汤池边,赤脚在水下乱晃,听萧承琢用头疼的语气讲述萧琳琅与新晋探花郎的冤家趣事,忍不住娇俏笑出了声。
只是笑过之后,她忽又露出几分忧心神色,问他:母后真要走啊?罪己诏这样的大事当然瞒不过太后,无疑对她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人人皆知先帝与太后感情好,人人便都担心太后会郁郁寡欢,可事实却不然。
太后听闻事情始终,先是闭门三日,而出门第一件事,却是去到武王府给王妃上了一炷香。
再之后,她便向萧承琢提出了要去江南定居,时间就在看过封后大典之后。
萧承琢哪里能不知道他母后心中是如何想的,这座皇城,她几乎再无留恋了。
出于孝道,他也无法说不,更何况,这本就是他曾答应过他母后的承诺。
封后大典就在明日,意味着太后出发去江南的时候也渐渐逼近,这才有了虞易安这一问。
萧承琢无奈笑笑,如果回江南能让母后忘却这些不开心,倒也不错,只可惜,我们暂时还得被多困些年。
也是,虞易安想了想,点头以示赞同,然而想起他的后半句,她便又促狭起来,什么我们,我要是想去,大可以随母后一起去。
她笑嘻嘻地攀上他的肩,在他耳边夸张道:看看这是谁家的小可怜,一点儿自由都没有,真是闻者太息听者流泪呐!萧承琢闻言乜她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呵呵笑了声。
夏夜似乎永远都和安静沾不上边,虫鸟争相欢歌,星月交相辉映,各色各样的花香争荣夸耀,共同构筑了夏日绝美的风景。
第一百零五章八月初八, 大吉大利。
大清早,天光便呈淡淡的章丹色,霞光穿透云层,裂成数不清的细丝, 翻覆在万物之上。
虞易安被负责为她妆点的嬷嬷们磨到没了脾气, 坐在黄花梨镜台前任她们摆弄, 实在困得不行,还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眼下已过了处暑,正是夜冷白天热的时节。
清晨霜露重, 寝屋大门又因为一行人忙碌进出而大敞着,萧承琢怕她冻着, 便拿了件外衫披在她身上。
不出所料,又是喜气的大红。
虞易安素净的脸庞被身上层层叠叠的红染了色, 她紧了紧拢着外衫的手,略微有些无言地抿了下唇。
他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从昨日下午开始,就将华清宫上下都用红色装点,就连净手的帕巾都不曾放过,生生拿辰砂染料浸过, 艳得晃眼。
或许是她当初的遗憾在他心中的烙印太深, 才让他想要用尽一切来弥补,可向来聪明的他似乎忘了先人的老话:过犹不及。
被满世界的红裹在其中, 虞易安沉默了, 几乎用了整整一夜,方才接受了既定事实。
只是在入睡前, 她仰躺着凝目床顶红幔, 暗自下决心, 往后若有什么宫殿的翻修整修,再或者陵墓的修建设计,都决计不能让他来拿主意。
一番好意她也不忍煞风景,便索性不提了,只对他弯眼莞尔。
精雕细琢许久,她终于妆戴妥当。
宫人嬷嬷们依次退下,窗明几净的室内,只剩下心意相通的他们两人。
虞易安身着精致复杂的深青皇后朝服,织金云霞点翠龙纹,红领金冠,上缀四尾金凤,九垂珠玉坠,整个人显得格外端庄而大气。
她就坐在原处,眼底漾着碧波水烟,目光好似穿越了万水千山,缓缓落到他的眸间。
她笑盈盈地望着他,少顷,她眨了眨眼,主动将手递上前去,等着他来牵。
无数个梦中出现的场景终于成了真,萧承琢喉头微滚,迎上去的脚步几乎可以称得上慌忙。
她的手一如既往地柔软,他的指腹擦过她微凸的掌骨,一步一顿,步步是情。
虞易安垂眼看着他温柔而眷恋的动作,稍一抬眼,就能从他清亮的眼中看到自己的缩影,他的瞳仁很漂亮,是让人忍不住心动,想要住一辈子的地方。
下一刻,她粲然一笑,主动张开手指,穿插过他的指节,十指相扣。
再接着,她深吸一口气,却是张口唤了个久违的称呼:公子。
眼前的少女除去眉眼间日渐成熟的雅韵,其余的似乎一直都不曾变过。
一息间歇,他仿佛回到了那个让他一见倾心的明媚日子。
萧承琢定定凝视着她骄矜而含笑的眸子,不由自主也勾出轻笑,十分上道地配合她,虞二姑娘。
这四个字,被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压低了声响,与她记忆中的声调,一模一样。
虞易安忍不住浅浅笑弯了眼,旋即又故作腔调绷起脸来,公子故事虽好,可又与我何干?见她铁了心要复盘当初模样,萧承琢强忍着喷薄笑意,力求逼真,弯腰越过她拿起桌上一块流苏玉佩系上腰间,手指缠上其间绕圈把玩,这才好似漫不经心道:虞二姑娘当真不知我今日来找你的目的何在么?他的记性向来很好,照理,接下来她应当阴阳怪气、话里带刺,用那张明艳招人的做着最冷淡冻人的神情,让他那点不见天光的隐秘心思备受煎熬。
可是——知道,虞易安轻声开口,眼睫微微颤了颤,随即抬手抚摸过他英挺的眉骨,我知道。
短短唇齿开合的瞬间,萧承琢的心却忽而剧烈跳动了起来,他眸色渐暗,喉间止不住地发痒。
感受到他指间力度愈渐收紧,她动作稍顿,却是旋即义无反顾地以更深刻的力道反握回去。
公子所托之事,舍我其谁。
她将这句迟来的话说完的刹那,他当即难抑激荡与感动,深深将她拥入怀中,不自觉轻颤的唇印在她白皙的颈间。
他的发落在她耳边,混着他的呼吸一起,有些痒,有些酥,她却不想着躲,双臂环绕抱着他劲瘦的腰,笑意洋洋洒洒跳跃在每一寸肌肤之外。
静静相拥一会儿,萧承琢倏而笑了起来,又变回那不着调的痞气模样,笑谑:二姑娘冰雪聪明,深明大义,颇有国母之风,不若,能者多劳,受累受任皇后一职,以安天之命,以慰民之生。
他的下巴搭在她肩上,话之将尽,他有心往下压了压,压得她不堪重负,任由一声懒懒的嗯声自她口中脱出。
轻松的气氛放缓了虞易安大脑的转速,以至于在他奸计得逞后许久,她方才反应过来其中奥妙。
你真是......她无语地嘁他一声,手在他背后不带多少力地捶了他一下,终而还是笑开,真是无耻。
听她笑骂,萧承琢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拥着她左右轻晃,他惬意地闭目,唇边弧线挺翘而持续,经久不消。
不知这般抱了有多久,门忽而被叩响,圣人,娘娘,吉时将至,该出发了。
萧承琢这才放开她,为她掸平朝服上的褶皱,笑看他生命中最难得的光。
知了唱响有限生命,大雁讴歌永恒爱意。
兜兜转转,他们终而成为朝暮相伴,同心不离的恩爱帝后。
走吧,朕的皇后。
好。
他们的开始或许不像戏文,那样纯粹、那样无瑕,可往后漫长的岁月,他们逐渐看清自己的心意,而后便坚定地走向对方,或许会比戏文中更加幸福、更加美满。
携手并肩,此后余生,他们相知相守、相惜相敬,生生世世,只愿与一人共踏山河、共赏繁花。
花开花落,云舒云卷,而这一双人,之死靡它。
*永荣二年八月,帝布诏立后,册原宸贵妃虞氏易安为皇后,改号宸元。
同日,帝携新后受文武百官称贺,继而谒庙。
大典之上,帝心甚悦,大赦天下为新后立威。
后坊间有消息流传百世,曰——永荣帝甚喜宸元皇后,大典全程目不离目,掌不离掌,呵护如娇嫩细芽、看重如罕世明珠。
终其一生,恩恩爱爱,像极了一对平凡夫妻,像她期望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