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偶遇之后,虽然靳扬跟卓希桐在学校里也碰过几次面,但只要一瞥见他,她便很快地别开眼,然后拉着商晓粟迅速离开;即使放学过后,他刻意等在校门口,她也是拿商晓粟当作掩护,决意不让他靠近。
除此之外,靳扬也在她曾经翻墙的地方等待过,却再也没见过她……对于她的种种逃避和防备,靳扬有些无力了,甚至心灰意冷。
既然人家都躲得这么彻底、这么明显了,他再继续纠缠,是更惹人讨厌吧。
如此一想,他也就不再刻意想去靠近她,让一切顺其自然。
虽然这么告诉自己,但是他还是常常故意经过三月教室外的走廊,为的就是想看她一眼。
她大概也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在几次的眼神交会当中,她总像是受惊的小鹿般躲躲藏藏。
这一点让靳扬感觉一丝丝欣慰,她对自己总算不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春末夏初。
周六上午,位于北投的靳家庭院,绑在两棵大树中间的吊床上,靳扬独自一人躺着,两手枕在脑后。
透过绿色树梢淡淡洒落的阳光,让他微眯起眼,思绪无意识地绕着卓希桐转,直到身边传来母亲的声音,他才幽幽回神。
扬扬啁,妈说话你有没有在听啊?想什么想得这么认真?余彩虹两手忙着戴上珍珠项链。
靳扬略侧翻了身,两眼含笑看着穿得一身高贵隆重的母亲。
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见。
余彩虹赏了小儿子一颗白眼。
我说,我跟你老爸要去喝喜酒,午餐你自己解决,听懂了没?报告长官夫人,是。
儿子的回答惹笑了她。
你又还没当兵,说得好像一回事儿。
靳海啸――她的丈夫、靳家的一家之主,是一位退休的将军,从小一路念军校,习惯了军事化的管理,所以对待家里四个孩子也像在带兵一样。
只是近几年老了,脾气也不那么刚烈了。
妈,你跟爸就安心去喝喜酒吧,别担心我了。
妈告诉你啊,如果懒得跑远,王妈妈的早餐店旁边有一家面店,不久前开的,我跟你爸去吃过,味道很不错,你可以去吃吃看,知道吗?余彩虹边说边抚着盘起的发髻,深怕有一根头发乱了。
我知道了。
拜托,我都这么大了,吃饭这种小事我自己会打理的。
靳扬不禁暗叹口气。
他是家里最小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长他很多岁,从小他就被照顾到大,家人怎么一点都没接受他今年已经满十八岁的事实?幸好哥哥姐姐们都已经离家了,也各自买了房子,家中除了父母之外,就只剩下他,否则一直在兄姐的包围下,他也会喘不过气的。
好好好,我知道你嫌我罗唆,我就不说了,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啊。
最后一次叮咛完,余彩虹眼看丈夫还没现身,忍不住扯开嗓子,朝屋内大吼:靳海啸,你是准新郎吗?居然然磨蹭这么久?!再不出门,你就等着去吃莱尾吧!不一会儿,靳海啸总算从屋里走出来。
他连走连把怨:来了来了,吼什么吼,啊?我穿不惯西装嘛!一辈子没穿过几次西装,别扭得很。
扬扬,爸妈先出门了,拜拜。
小心点。
这个一定得束得这么紧吗?我快不能呼吸了……这是所海啸不耐烦的粗嗓。
钦--这样才俊嘛!别扯了别扯了,领带就是要这样结,别动别动……瞧,多帅啊!这是余彩虹带着窃笑的安抚。
已经走出门外了,靳扬还不时听见父母亲的对话,他好笑地摇了摇头,又躺回吊床上。
刚吃完早餐,也不算很饿,下午再出门觅食也无妨。
天气这么好,现在先小睡一下吧。
老板娘,我要一碗米粉汤,不要韭菜;再―碗板条,干的,可不可以另外附汤?还要一碗汤面,香莱不要、猪油不要。
卤蛋一份、海带豆干各一份,这边吃。
男客人一口气点了好几碗的面,然后跟朋友一起走进店里找了位于坐下。
老板娘凭着长年做生意所训练出采的的记忆力,一一煮出客人的食物,然后扬声叫唤前方忙着洗碗、洗盘子的女儿。
希桐,这些都是三桌的。
卓希桐穿着深蓝色的围裙,听见母亲的吩咐,先应了声:哦。
接着将沾满泡沫的两手冲洗干净,才把面一一端给客人,最后又回到洗碗槽前面,把碗盘都清洗干净。
好不容易,碗盘都洗完了,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卓希桐跟母亲总算能稍微歇息一下。
前阵子妈妈才刚顶下这间店卖一些小吃,客人大多是附近邻居,生意好的时候会忙不过来,所以她们还请了一个算钟点的欧巴桑来帮忙。
只是今天欧巴桑刚好有事,才会换她到店里来。
坐在离面摊最近的位置,卓希桐看着外面道路上的人来人往,喃喃地说:看起来生意还不错。
还可以啦,从早卖到晚,也好过以前卖水果的收入。
卓母从围裙口袋掏出钞票,稍微整理了一下,不禁感叹。
卖水果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幸好让我看到这间店面在顶让,离我们家也近,真是老天帮忙。
如果你改嫁后,是嫁给一个好人,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卓希桐以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低低说着。
卓母数钞票数得很认真,所以没听见女儿说的话,迳自又道:唉,钱难赚。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眼睛一睁开就是钱,什么都要钱,一开水龙头,水流出来就要算钱;一开灯,电灯亮了就要付钱,要生活下去真是越来越难了,经济不景气,难怪社会这么乱,唉……卓希桐撇了撇唇,嘲弄地道:放心,我再几个月就毕业了,一毕业后我马上去找工作,你也不用做得这么辛苦了。
睿安的学费我会负责,只要你别再让那个人予取予求,对自己好一点,我就谢天谢地了。
希桐,你不要老是‘这个人’、‘那个人’的这样叫你黄叔,他人也很好啊,当初你爸过世,也是他伸出援手,让我们母子三人有遮风避雨的地方,我们做人不能忘恩负义的。
反正,妈的钱也等于是他的……不知道第几次,卓母又是苦口婆心地劝她。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门外停下一部计程车,一个身材中等、略有啤酒肚的中年男子从驾驶座下来,他嘴里嚼着摈榔,手上叼了根烟,以大刺刺的姿态走进面摊。
一看见这个人,卓希桐的脸马上沉了下来。
他,就是母亲改嫁的丈夫,她的继父,黄进明,一个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只会伸手跟她母亲要钱的男人。
卓希桐不给好脸色,说话也不客气。
你来干么?又来要钱吗?我妈不是提款机,让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就算我妈是银行,也不是你想领钱就领钱的,也看你有没有那些存款。
希桐!卓母何芳云皱着眉制止。
黄进明听了刺耳,却也不好发作,只好隐忍下来,表面上还是笑嘻嘻的。
怎么这样说呢?我是来看看你妈妈好不好啊!如果你每天都记得回家陪她的话,就会知道她好不好了吧?何必特地跑来店里看?卓希桐一双上扬的风眼斜睨着他,对他的说法很不以为然。
希桐!大人的事,你不要管!何芳云板着脸斥责女儿。
丈夫好不容易来看她,要是等会儿惹恼了进明,他又不知道要消失几天了。
母亲严厉的口吻,让卓希桐也反弹了。
她瞪着眼,带着质问:妈,你还要再执迷不悟下去吗?你的眼睛被什么蒙蔽了吗?为什么就是看不清楚,他根本不是好人啊?!她气黄进明的舌桨莲花,总把母亲骗得团团转。
这是妈妈的事,你不要管,听不懂吗?回去,你给我回家去!何芳云指着门口,气急败坏地嚷。
卓希桐 唰地一声起身,深吸了口气。
她瞪着黄进明,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压抑着怒气,对母亲说:我不管你了,你想怎样就怎样,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一把将围裙从身上扯下,扔在桌上,随即头也不回地掉头离开。
总有一天地会后悔的!卓希桐像只无头苍蝇一样闷闷地冲出面店,但走不到五公尺,便迎面撞上一个人。
冲撞的力道,让她整个人往后倒去。
小心。
对方眼明手快地拉住她,免去了她娇嫩粉臀亲吻地面的动作,还有从容的时间可以叮嘱她留心。
卓希桐喘着气说:谢谢。
她在干么?何必为了一个烂人而气成这样呢?就算她气炸了心肺,他依然开开心心地活着,不是吗?这次有礼貌多了。
熟悉的戏谑语气传进耳中,卓希桐倏地抬头,随即一愣――又是靳扬?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眼中充满防备。
刚好经过。
你呢?怎么也在这里?真巧。
靳扬眯眼笑了。
自从上回围墙的巧遇过后,这是他第一次靠她这么近。
看来听从母亲的建议来这家新开不久的面店用餐,真是来对了。
刚刚的怒火未消,卓希桐回答得有些挑衅: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需要跟你报备吗?靳扬皱起浓眉;双眼若有所思地打量她――此刻,她脸上泛起了红晕,那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怒气;而她那双看来锐利的凤眼,现在却冒着一簇小小的火苗……她在生气,无庸置疑的,她的的确确在生气。
他没多说什么,仅是低声问:心情不好吗?本来预期她会反驳一些类似:这不关你的事吧?、你管得会不会太多?的话;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和肩膀起伏着,整个人情绪激动,却又强忍住,所以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凝神看了她好一会儿,靳扬吐出一口气,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后口袋,渐渐仰高了脸,眯眼看着午后依然耀眼的阳光。
太阳好大,还满适合去一个地方的。
把视线从天空收回,回到她脸上,带着微笑,他问:要不要一起去?她心情不好。
依她的个性,直接问她,还不如想办法引开她的注意力,等她想说了,自然会说。
卓希桐咬着下唇,闷闷地看着他。
刚刚,她心里沉闷不已,觉得喘不过气,可是一看到他脸上那抹淡淡的笑容,就像是午后的一阵微风吹过她心中,本来紧闭的胸口不知怎地悄悄敞开了。
没想太多,她抿着唇点点头后,才想到要问:要去哪里?靳扬但笑不语,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伸出手,迳自拉着她的手。
跟我走就对了。
喂、喂……不要动手动脚的……即使这么说,红透了脸的她,还是乖乖被他拉着走,隐没在巷弄的转角。
戴上。
卓希桐略皱起眉,盯着眼前那顶安全帽,有些不解。
你到底想做什么?刚刚他不由分说便拉着她走,没多久便来到他家。
他把她扔在家门口,迳自进入车库,不一会几,他牵了一辆古铜色的复古打档摩托车出来,一句话都没说,就扔给她一顶安全帽。
我又不会把你卖掉。
不让她继续犹豫下去,靳扬伸手把安全帽罩在她头上,帮她系上安全帽的扣带。
我可以自己来。
卓希桐很快地别过脸,自己调整把带。
他突然的靠近,一股清爽混和了阳光的温煦味道也随之逼近,竟悄悄惹红了她的两片粉颊。
没察觉到她的异状,靳扬耸了耸肩,拿来另一顶安全帽戴上,长腿跨上摩托车,发动引擎。
他侧过头,朝她扬一扬下颚。
上来。
见她动也不动,只是呆愣盯着冒出些微白烟的摩托车排气管看,他不禁催促:快啊!本来卓希桐还在犹豫,却在他的催促声下,牙一咬,坐上摩托车后座。
靳扬催了催油门。
坐稳了。
说完,摩托车就骑上了马路。
车身晃了一下,卓希桐往前滑,整个上半身便贴在靳扬身后。
她不自在极了,只好以双手抵住他厚实的背,隔开两人过于亲昵的距离。
严格说起来,她眼靳扬真的不熟,顶多碰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而已,连朋友都说不上吧?但是他只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她没有多想就点头答应了,现在回想起来,她真的为自己鲁莽的行为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坐在后座,她不禁注意到靳扬的背影,一路从宽厚的背部来到安全帽的下缘,黑色短发柔软地服贴着他的颈背,随着风,蚤弄他的皮眉,她有股冲动,想要伸手抚平他的发尾……天哪!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卓希桐感觉到一股热潮袭上脸颊,即使他看不见,她依然有些手足无措。
阵阵风吹来,卓希桐微倾身向前,逆着风,吃力地开口:喂,你……你有没有驾照?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会不会太晚了?靳扬没回头,双眼专注在路况上面。
我有驾照。
另外,我不叫‘喂’。
年初满十八岁后,他便考上驾照。
这部摩托车本来是姐姐靳咏的车,姐姐嫁人后,姐夫不准她骑车,他顺理成章地接收了姐姐的爱驹。
卓希桐有点恼怒地瞪着他的后脑勺,很想一掌打下去。
她挨在他身后,在他耳边吼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听见她加大音量,靳扬悄然扬起嘴角。
他喜欢看她失控的样子,不再冷漠、不再骄傲,不知道从哪来的自信,他觉得这才是原本的她。
嘘!安静!我要加速了,最好抱紧我。
接着打档、猛催油门,摩托车像―枝箭,瞬间飘射,朝目的地奔驰而去……他突然加快车速,卓希桐防备不及,心脏抽紧了下!看着他宽阔的背,她缓缓闭起眼睛,伸出双手,轻扶住他的腰。
她其实不在乎他到底要带她去哪里。
终点已经不重要了,她只知道,此刻迎面吹来的风,好像可以吹走她一身的烦恼,吹散她的郁闷,那个不愉快的家庭、摆脱不了的负担,好像就此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