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泪像草叶尖上的晨露一般, 被风轻轻一拂便滚了出来,沾湿了下眼睫。
脸颊一触及这点湿润,薛灵凡便从沮丧中回神, 一下子又觉得懊恼起来。
为什么他总是在公主面前流泪, 总是一副蠢笨的样子,一点也不妥帖!薛灵凡抬手掩饰一般地飞快擦了擦脸颊, 那点泪痕便完全藏了起来, 只有眼眶里还带着点并不明显的湿气。
他的嗓子像是哽住了一样, 凝滞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薛灵凡本是想要竭力遏制自己的失态, 但不复以往清越的嗓音还是倾泻了丝丝缕缕的不安与不解:可是殿下,我还有好多字都不认识。
薛灵凡说的是实话。
这个世界的文字与薛灵凡所在的世界略有不同,却是同根同源,有许多字都长得相近,他学起来毫不费劲。
但学习是个漫长的过程, 这么短的时日他还未曾将所有常用词句都学完。
薛灵凡这么说, 既是真的想认字读书, 也是想继续跟在燕迟身边。
他其实已经逐渐习惯了这些时日以来的规律生活。
而且每天都能见到公主,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
骤然改变生活方式带来的落差感让他在沮丧之余, 也不由得反思,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这样想着, 薛灵凡便问出了口, 声音里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委屈:殿下要赶我走,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他问话时脸上布满了失落, 微微发红的眼眶、被泪水沾湿而显得厚重的眼睫、冒着细汗的鼻尖……无一不将他衬得可怜兮兮。
燕迟本就没有想过什么说辞, 只想着随意将薛灵凡打发走便罢。
一个会研墨会执笔的人, 怎么可能不会识字呢, 她不想和他逢场作戏了。
此时见到薛灵凡委屈又可怜的模样,燕迟心底莫名生出些燥郁,一股恶气从心里窜了上来。
她顿时便冷笑一声,道:怎么?本宫让你走还得看你有没有做错什么?那你未免也太看不起本宫了。
薛灵凡脸上瞬间浮现出慌乱,几乎马上便要急着解释。
燕迟却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接着道,本宫只是看见你平日里那副样子便觉得厌烦,想让你走就让你走!薛灵凡微微一愣,蓦然睁大了双眼,眸中隐有泪光闪动。
似是没想到燕迟能说出这样的伤人之语。
就是这样才对。
燕迟摒弃掉那莫名的燥郁,冷静地想。
这些日子教薛灵凡识字,她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夫子,脾性都平和了许多,忘记了自己可是恶名远扬的臻阳公主,合该凭着自己的心意做事。
薛灵凡眼里蕴着泪花,却并未感觉到受伤。
公主是个好人,这个想法早便根植于他的脑海。
他压根就没有觉得燕迟话语伤人,只是万万想不通,自己是什么地方惹了公主厌烦。
若是不问个清楚,他绝不原谅自己。
只有知道清楚了,他才能提升自己,下次再也不犯同样的错误。
薛灵凡眨了眨眼,以一种求知若渴的眸光看着燕迟,问道:那殿下厌烦我什么呢?……燕迟沉吟一瞬。
细细想来,除了奸细这个身份,薛灵凡的确没什么地方值得诟病的。
他现在还没做什么腌臜事,一直安分守己,还惯会讨好人。
燕迟竟一时间想不起来他让人不喜欢的地方。
不过那又如何?燕迟没什么感情地扬了扬唇,冷笑道:你往本宫跟前凑那么多次,便是不烦也烦了。
这话说得实在没有道理,但燕迟自认为一向不讲道理。
常人听到这话只怕会怒从心头起,沉不住气的就要跳起来了。
燕迟也认为,薛灵凡再如何按捺得住,也会露出愤怒之色。
但出乎她意料,薛灵凡闻言反倒神色微喜,眼里刚冒出来的泪花又憋了回去。
他双颊爬上红晕,唇边抿出了一抹羞涩的笑意,没有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
羞、羞涩……?!太奇怪了!这已经不知道是薛灵凡第几次出乎燕迟的意料了,每一次她都觉得,薛灵凡这个人果然诡计多端,让人摸不着猜不透。
薛灵凡的情绪似乎来得快也去得快,方才还是一副天塌了的模样,如今已经变成了含羞待放的花骨朵,羞答答的。
他真是没想到,公主原来是这么想的!公主说的话虽然不中听,但里面的意思他明白了。
这分明是看他总往跟前凑,担心他累着自己,才故意这么说的!呜呜呜呜,薛灵凡感动得几乎想流泪。
但他已经在公主面前流过太多次泪了,便只好极力遏制住这股冲动,小心翼翼地求证:殿下的意思是,让我少凑到您跟前去吗?是。
燕迟回答得毫不留情,宛若秋风扫落叶般无情,你以后更不要再做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本宫不需要。
燕迟加重了语气,眸光却一瞬不瞬地锁定着薛灵凡。
她说的自然就是诸如端茶倒水、研墨添香之类的杂事。
薛灵凡本就是忍辱负重别有目的才做的这些事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如今却被她全盘否定。
自己付出了时间和精力,却什么都没得到,只得到一顿指责,只怕是个人都要抓狂了。
薛灵凡唇瓣微微发抖,鼻翼翕动,脸上的神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燕迟:?她再一次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人。
殿下说得太对了!良久,薛灵凡终于哽着嗓音说出了这几个字。
他眼里噙着泪,前面压抑的感动又涌了上来,汹涌彭拜,势不可挡。
虽然前面就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公主承认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他本就没做什么事,公主却还让他少做点。
呜呜呜呜呜呜呜,世界上怎么可以有公主这么善良体贴的好人呢!薛灵凡几乎立刻就想说,他不累,为公主做事他每天都很开心很幸福。
但一想到这是公主不动声色的关怀,他便舍不得张嘴了。
没关系,既然公主都这么说了,他也不能辜负这一番好心。
只要好好努力,回报公主就好了!最好就是像公主这样,不动声色!薛灵凡泪眼汪汪地看着燕迟,说了刚才那句话,便再也吐不出任何字眼了。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仿佛是带着某种奇异的温度般,隔空落到了燕迟的身上,竟让她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不自在,不由得略微侧了侧身。
才一侧过身,燕迟便身子微僵,蹙起了眉。
……她这是在做什么?被一个人的眼神威吓到了吗?她迅速转回去,迎上薛灵凡的目光,同样直勾勾地看过去,隐有锋芒,毫不退让。
殿下,您的眼睛真好看!……薛灵凡突如其来的赞美让燕迟神情凝滞片刻。
她一直看着对方,自然也没有错过薛灵凡脸上毫不作假的赞叹之意,更别提他的眼里仿佛闪烁着星光,亮晶晶的。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燕迟再次不明白、不理解、有点头疼。
她避而不答,没有回应薛灵凡的赞美,而是转过身冷声道: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回去吧。
说完,便当先一步朝门外走去。
这个小书房,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自那日之后,薛灵凡果真没再如之前那般总出现在燕迟面前。
前些时日总是能看到他在眼前转来转去,乍然没见到人,燕迟初时还生出一丝不习惯。
但现下的情形却容不得她去细想。
正如燕岚得到的消息,狄叶派来的使者确是三皇子,郦英朗。
现下他已入住了鸿胪寺,两次进宫面圣,商议和亲之举。
盛武帝也恰如燕迟所想的那样,将京中贵女并几个宗室郡王嫡女的小像拿给了郦英朗相看。
不成想,郦英朗看过之后却都婉拒了,只说自己更看中缘分,想在洛神宴上相看,娶一个和自己两情相悦的姑娘回家。
这个要求倒也不算强人所难,盛武帝思虑一番后到底还是答应了。
洛神宴是京中每三年一次的大事,一般由皇室贵人主办,是专为年轻男女而设的相亲宴。
一般而言,去参加洛神会的女子会带上亲手绣的绣帕,男子则是会带上亲手雕刻的玉佩。
有那看对眼的,便当场交换信物,等来日正式上门议亲,便算是定下了。
若是让郦英朗在这里面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的女子,倒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今次洛神宴会在十日之后举办,主办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姐姐,燕迟的姑姑,淑仪长公主。
如今请帖都已经发了出去,燕迟自然也收到了,但随请帖而来的还有一封信。
信是淑仪长公主写的,说她听闻臻阳公主府有一技艺高超的琴师曾在茶会上演奏,令所有人赞不绝口。
而洛神宴正好人手不够,想借此琴师一用。
燕迟看完信,便忍不住皱了皱眉。
茶会当日薛灵凡的确大出风头,但在场的人可不会将一个琴师放在心上,更不消说大肆赞扬。
那淑仪长公主又是如何得知,且笃定要将人借走呢?燕迟思来想去,便将怀疑放到了燕环身上。
淑仪长公主与盛武帝并非亲生姊弟,关系平平。
燕迟与这个姑姑平素也没什么来往,倒是燕环与之更亲近一些。
旁的人倒也算了,偏偏要的是薛灵凡——这个燕迟至今还未弄清楚到底是谁的人。
想到这里,她召来一直监视薛灵凡的暗卫。
他最近在做什么?暗卫声音平直:回禀殿下,他最近都在找书、看书。
没像之前那样做吃食、学刺绣?燕迟眉梢微动,继续问道:都是些什么书?暗卫站立在原地,却迟迟没有出声,似乎陷入了某中诡异的沉默。
燕迟皱眉,正要再问一遍。
便听得对方毫不拖泥带水的回答,追妻一百零八式、大夏男子行事手册、嫁进深宅后我修炼成仙了、霸道娘子俏夫郎、风月二三事、京都秘闻……燕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