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灵凡当然知道燕迟说的是对的。
不管在哪个世界, 签了死契成为奴仆，就再也没有自主权，余生只能任人宰割。
薛灵凡前世在风月楼对此深有体会。
至于毫无尊严, 以至于只能像一条狗一样活着, 这种情况倒也不是没有，但那多半是因为没跟对主子。
可他在公主府呀, 跟着的主子自然就是公主, 像公主这样好的人怎么会随意践踏他呢？甚至直到现在, 公主还在特地给他解释死契的弊端。
虽不知公主为何想赶他走，可她连赶人的样子都这么温柔——明明可以直接把他轰走, 却偏要讲道理，让他心甘情愿地走。
都到这个时候了，公主还在为他着想。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公主真的……他哭死。
薛灵凡的眼泪顿时流得更欢了，晶莹剔透的泪珠不断往下掉落，连成一条透明的线。
这一半是因为难过, 一半是出于感动。
他嗓音虽还呜咽着, 说起话来却意外的清晰：殿下说得对……可我就是宁愿在公主府当一条狗, 也不愿去外面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雀儿。
其实……只要能留在公主身边，怎样都好, 就算被践踏又有什么关系呢(＾－＾)V。
不等燕迟回答，薛灵凡便仰着头看向她, 眼眸里闪烁着晶亮的泪光, 继续说道, 所以, 殿下可不可以让我留下来？微微颤抖的声线暴露了薛灵凡内心的不安与忐忑, 更别提他眸光里蕴含着的热烈渴求与企盼。
他如此可怜, 即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有一丝动容。
燕迟也不例外。
她微微蹙了蹙眉, 开始反思自己当初草率地把薛灵凡带回公主府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她当初也没有想到，薛灵凡还是个死脑筋，认定了这个地方就不愿意走了。
燕迟轻轻叹了口气，再次开口道：本宫不是个好主子——您是！话才出口就被薛灵凡打断了。
这已经是薛灵凡今日第二次打断燕迟了。
换做往常，他绝不敢也绝不会这样做，可是今天他实在是被逼急了。
公主怎么能这么贬低自己呢！……燕迟眼睫微颤，一股莫名的无奈夹杂着微末的触动从心底漫上来。
薛灵凡竟然觉得她是个好主子，真是……傻得有几分可爱。
燕迟一向都知道自己在外面是什么名声。
事实上，她也承认自己的确不是个好人。
臻阳公主府的这些人里，有她买来的奴仆，更多的则是她重金聘请来的。
但除了钱财，她什么也给不了这些人。
他们留在这里便只能为她一个人做活，不能把自己的长处发挥到极致，不能将自己的成就展现给世人，终身不能实现宏大的愿景，只能囿于这一方小小天地，闲散地过一生。
而像薛灵凡这样的栋梁之才，必定不甘于平凡，有着远大的抱负想要实现。
他好歹帮了自己，燕迟不想看到他困在公主府渐趋庸碌，便没有搭理他刚才那句话，自顾自地说下去：本宫不是个好主子，你待在公主府不会有什么大成就。
若是你愿意，本宫现在就把卖身契还给你，你可以去另择明主，也好大展宏图。
燕迟言辞恳切，让薛灵凡听得一愣一愣的。
待他反应过来，便自觉有点回过味了——公主这哪里是想赶他走，这分明就是在检验他的忠心啊！思及此，不顾眼里还包着泪，薛灵凡慌忙抹了一把脸，急切开口：殿下就是我心里的明主，跟在殿下身边就是我的宏图！这句话铿锵有力，仿佛是一句矢志不渝的誓言。
站在一旁的念桃忍不住神色奇异地看了薛灵凡一眼，心中暗忖，此人对公主倒是忠心耿耿，就是这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燕迟也不由得眉梢微动，视线往薛灵凡身上扫去，最终落到了对方的眼睛里，想要透过那双明亮澄澈的双眼看到其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事实上，她只看到纯粹的炽热和明净的真挚，干净得犹如幽林山间的泉水。
一瞬而过的失神之后，燕迟殷红唇瓣轻启，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见薛灵凡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我真的会乖乖听话的，不会给您惹麻烦，您千万不要赶我走……他蹲在地上，整个人的情态就像一只弱小的、无家可归的小兽，若是没有好心人收留，就要走向绝境。
燕迟刚才想说的话顿时便停在了嘴边，说不出口了。
她想，薛灵凡果真擅长利用自己的皮相来打动别人。
眼见燕迟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薛灵凡攒着一口气，再接再励道，殿下明圣，除了公主府，我哪里也去不了……天下之大，那么多地方，总有你的安身之处。
燕迟神情微顿，你又何出此言？薛灵凡皱起脸，清隽英气的面孔上面还沾着泪痕，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可是再多的地方都不是公主府，离开公主身边我会死的！薛灵凡神情太认真了，仿佛离开了公主府，他就真的会死似的。
一时间，连燕迟都忍不住信了几分。
但转念一想，也不外乎薛灵凡会这么说。
他行事颇为大胆，写出了那等于世不容的书，还交予她看。
若是换做别人，只怕当先就因害怕他连累自己，将他秘密处死了。
但燕迟也不觉得自己良善。
她当时分明就是还没查出薛灵凡背后之人，想着留他还有用处在，才轻而易举放过了对方。
只是没想到一时的差错，竟让薛灵凡误以为自己是个明主，为了继续留在公主府，什么话都编出来了。
燕迟唇角微弯，带着一丝好笑地问道：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死法？薛灵凡刚才的话并不是随口胡说，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要是离开了公主身边，一定会快快死掉QAQ。
平日待在府里，就算没有见到公主，他也会因为与公主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而安心自在。
可如今让他离开公主府，与公主长久的分别，薛灵凡完全无法接受。
他能够想象那样的光景，届时他就会是一条搁浅的鱼，只能慢慢地等待渴死。
我真的会死的……薛灵凡垂下头去，声音低低的、闷闷的，却着实说不出什么缘由。
毕竟世人总是以为，没有谁离开了谁不能活，他也觉得自己实在很没出息。
场面一时僵持住。
薛灵凡冒了一鼻尖的汗，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出一个理由。
忽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个绝妙的主意从潜意识里浮现出来。
要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他就不用离开了！薛灵凡倏忽抬起头，面上流露出几分踌躇和忐忑，看向燕迟道：殿下，我有一个秘密想要告诉您，您愿意听吗？燕迟眉梢微扬，有些惊讶薛灵凡跳转话题的速度。
她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支颐着，语调懒散地问道：什么秘密？察觉出公主似乎不是很感兴趣，薛灵凡急急站起身，回答道：是关于我的秘密。
更多的他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便只能强调，这个秘密堪称惊世骇俗！看着薛灵凡泪意完全消散、明亮如初的双眼，还有他这副想要引起自己好奇心的笨拙模样，燕迟心头微微一动，话语里平添几分柔软：你说吧。
薛灵凡脸上顿时浮现出难为情，晕红着双颊，期期艾艾又别别扭扭地道：我、我只想告诉您一个人。
……这到底是什么秘密，竟让薛灵凡露出这样的神情？燕迟此刻还真被勾起了几分兴趣。
她偏头看了看念桃，便朝薛灵凡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去你屋子里说吧。
念桃就在门口等我。
对后面一句话念桃没有异议，正好她现在感觉自己好像挺多余的……但唯有一点，她还是不能这么轻易相信薛灵凡，若是殿下和他一起待在房间里，薛灵凡做出不轨之举怎么办？念桃神色略有迟疑，却见燕迟已经站起了身，朝檐下走去。
既然这样……那她多加注意便是了。
若是发生了什么事，她马上就破门而入。
总归殿下的安排是不会有错的。
念桃思索一番，便跟在了燕迟身后。
甫一进入房间，薛灵凡就开始紧张。
他走在后面，自然而然地合上门，顺便借着这个举动暗暗深呼吸了两口，安抚噗通乱跳的心脏。
此时的薛灵凡完全没有想起来，念桃有内力在身，站在门口完全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
燕迟在让念桃守在门口时就想到了这一茬，也没有刻意提醒薛灵凡。
归根到底，她自然还是更信任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念桃。
待燕迟走到桌边坐下，斟好两杯茶时，薛灵凡也关好了门，慢腾腾地走了过来。
青年走得有些明显的缓慢，几乎可以算作是一步一挪，目光也不知落在何处，眉头微微隆起，眉宇间带着苦思之色。
燕迟没有打断薛灵凡，而是等他走近挨着自己坐下，将其中一杯茶递到了他面前，曼声道：说说吧，你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