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之人高坐马上, 一袭青衫包裹着瘦削身形,容貌清俊疏朗,气质如松如竹, 正是陆怀安。
不过现在薛灵凡最在意的却不是他, 而是他身后同样骑着高头大马的一群黑衣人,粗略一数, 有百十来个。
这些人像一大片黑色阴影包围住这方并不算茂密的森林里, 使得半点日光都透不进来, 唯余厚重的压迫感。
当下谁也没有说话。
遥远的某一处传来沸反盈天的喧嚣声,间或几处野兽狂奔的响动, 以及此处不知道什么虫子发出的细微嘶鸣,构成了沉闷得令人窒息的氛围。
良久,陆怀安哑着嗓音开了口:公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燕迟轻笑一声, 扬起下颚, 点了点他身后的一众人, 语气里含着不容忽视的讥嘲:陆世子这么大的阵仗,本宫便是无恙现在也有恙了。
陆怀安闻言垂下了眼, 一贯没什么表情而显得分外冷淡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
再抬起头来,他没有多做解释, 催马向前走了两步, 双眸酝酿出许多别样的情绪, 直直地看着燕迟道:公主, 只要您今日愿意跟我走, 我保证不会让您受到分毫伤害。
啊???薛灵凡不知道这背后的阴谋算计, 听到陆怀安这句堪称暧昧的话语, 顿时又急又慌。
这个陆世子以下犯上,想用武力对公主强取豪夺,简直就是个十足的败类,男德反面教材的典型!他当下顾不得那么多,身子微微前倾,便附到燕迟耳边急急地小声道:殿下,他的话不可信!您要是真的跟他走了,那就是身陷囹圄,从此再不得自由!根据薛灵凡这些时日看话本的经验,被强取豪夺的女子大都只能成为强权者的掌中之物,待到腻烦时便会被毫不留情地丢弃。
最初看到这大胆曲折的情节时,薛灵凡既惊为天人,为其不拘一格的创作形式赞叹,又觉得分外稀奇,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们女尊国,儿郎敢做出这么出格的举动早就被浸猪笼了!但如今看到陆怀安,他也就不觉得奇怪了,世上还真有这种人!薛灵凡说话时,微微的热气吹拂到燕迟耳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以至于身体分外敏感的原因,耳后的肌肤泛起了轻微的痒意,令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
因分出了半份心神抵抗那痒意,薛灵凡说完,燕迟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她偏头望向薛灵凡,凤眸里闪过微光。
或许自己应当推翻之前那番无理的推论,薛灵凡尽管在别的方面有些迟钝,但在大事上还是非常敏锐的。
她根本就没告知过他任何相关消息,他却只凭蛛丝马迹就推断出来,陆怀安这是要将她带走,去做身陷囹圄、再不得自由的人质。
本宫知道。
燕迟应道。
薛灵凡双眼骤然放出亮光,眼角眉梢都盈上一层欣喜,神情中含着几分期待。
就像是一只给主人帮忙做了什么好事的小狗,在展现出自己的成就后蹲在原处,安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夸奖。
可即便这样,你也能从它摇摇晃晃的尾巴和高高竖起的耳朵里窥探到它并不安静的内心。
燕迟眉眼微动,不自觉便伸出手去,放到了薛灵凡的头顶上,轻轻摸了摸那乌黑顺滑的发丝。
薛灵凡:!!!天呢!公主摸他的头了QAQ!薛灵凡心田里悄然冒出一捧甜滋滋的甘泉,他甚至稍稍低了低头,好让公主的手放得更顺当。
察觉到他的小动作,燕迟嘴角微翘。
但下一瞬,不期然瞥到了念桃脸上略显复杂、欲言又止的神情时,她翘起的唇角便瞬间放了下来:……燕迟神情不变,手指却轻轻颤了一下,方才被热气吹拂过的耳后又热了起来。
她迅速收回手,对着薛灵凡说出一句:好了。
便回转身去,不再往身后多看一眼。
头顶上的手突然离开,薛灵凡猛然抬头,双眼依旧亮晶晶的,并没有多少失落之情。
耶耶耶!公主刚刚摸了他的头,四舍五入就是和他有了肌肤之亲。
这样的情形在女尊国,是要对他负责,娶他回家的呢!虽然也有那种四处留情的风流女郎,但公主应该不是这种人……吧?想起臻阳公主府那十来个琴师,薛灵凡忽然又不太确定了。
他手下用力揪着那一节衣摆,仿佛只要抓紧了这点布料,就不用担心衣服的主人会弃之而去。
燕迟与薛灵凡的交流只发生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却让对面的陆怀安看得清清楚楚。
他以往从不明白嫉妒是什么滋味,这下却终于明白了,像是把心掏出来扔进了热油锅里,只能默默承受着绞痛,却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比起嫉妒,陆怀安更后悔,悔得仿佛有一千只蚂蚁在他心头爬来爬去。
让他直想抓心挠肺地质问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要顺着文昌侯府的意思送一个替身到臻阳公主府里去?为什么要让这么一个卑贱之人占据了公主身边的位置?为什么那么自信公主绝不会对自己失去兴趣?为什么总是摆出那副令人望而远之的清傲模样……这些问题挤压得陆怀安的脑子一钝一钝地疼,再回过神来时,听到的便是燕迟干脆的拒绝:陆世子不必多说,你若是想带走本宫,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手捂着心口处,陆怀安终于笑了一下,却带着几分涩意。
这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了,唯一有的恐怕便是浑身止不住的寒意了吧。
围困臻阳公主,其他人格杀勿论!随着陆怀安一声令下,黑衣人们倾巢而动,肃杀之意瞬间弥漫了这方天地,惊得无数鸟雀仓惶奔逃。
燕迟扬了扬唇角,笑容却是冷的,随即她的嘴里发出了一阵短促又清脆的哨音。
瞬息,十来个死士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陆怀安早就料到此行不会这么简单,却也没有过于慌张,只眉头微微一皱便松开了。
无妨,他带来的人可要比对面多出几倍,更何况这些人都是二皇子暗地里培养的暗卫,每个都堪称个中好手。
事实也果然如陆怀安所想,黑衣人一方并未呈现出颓势,却也没有压倒性的胜利。
双方人马缠斗不休,各种刀剑相碰的声音不绝于耳,夹杂着风声、落叶飞扬声,还有偶尔的几声惨叫。
初冬的萧索蓦然间显露无疑。
我们现在先离开这里。
眼见场中两拨人打得不可开交,燕迟勒马调头,吩咐道。
她自然不会站在原地等人来围困自己,趁现在离开是最好的。
但马上,燕迟就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解决——另有一批黑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后面,断了她的念想。
山下毫无疑问也会是血肉横飞的战场,更不知道哪个地方是二皇子的人把守着。
事已至此……燕迟微眯着眼,冷声喝道:且战且退,往山上走。
闻言,死士出手更加狠辣,招招致命。
他们是一群没有感情的杀人工具,早已将悍不畏死刻进了骨子里。
现在堪称疯狂的反击让人数众多的黑衣人都有些招架不住。
在后方观察着场中的局势陆怀安,绷直了唇线,跟着高声喊道:擒住臻阳公主!别的不用管。
说着,他取下背后的弓箭,视线落到了包围圈中心。
陆怀安的目标当然不是燕迟,而是燕迟身后的薛灵凡。
他早就觉得这个人碍眼了。
更何况,公主看起来似乎颇为看中他。
若是将之射杀,必会使得公主方寸大乱。
对战局也更为有利。
想到此处,陆怀安不再迟疑,搭箭扣弦。
现在情况紧张,薛灵凡自知没有高强的武力,却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便在燕迟身后承担了勘察的义务,观察着四周,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不妨一个错眼,就让他看到陆怀安举着弓箭对准了这边。
薛灵凡瞳孔一震:!!!这个陆世子果然不是个东西!得不到就要毁掉,对公主强取豪夺不成现在还妄想行刺杀之事。
那边的陆怀安和薛灵凡一对上视线,手下就不由自主地松开。
顷刻间,离弦的箭便冲了出去,好似流星一般迅捷,裹挟着破空之声飞逝而至。
箭矢在薛灵凡的双瞳里浓缩成一个小黑点,他嗓子像是突然之间哑了一样说不出声,原本要喊出来的殿下小心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喉咙里。
他猛然收回视线,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倾身一把抱住了前面的人。
燕迟一时不察,被抱了个满怀,正要发作,突觉眼前一暗,整个人都陷入了严严实实的围护里。
……燕迟停下动作,抿了抿唇,在一片黯淡的阴影中,眼眸不自觉漾出些微的触动。
她也看到了陆怀安射出的那支箭,自然知道薛灵凡这是在做什么。
没想到他对自己这个恶名远扬的公主竟如此忠心耿耿!只是一道卖身契而已,值得吗?燕迟忽略掉心尖的那一丝异样,悠悠感叹道。
铮!一声清脆的低鸣声响起,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传来。
薛灵凡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偏头朝边上看去,却见念桃不知何时打马上前,横着一柄剑格挡在胸前。
刚才那道铮鸣正是箭尖撞击到剑刃上发出的声音。
呼——太好了!他和公主都没事!薛灵凡脸上绽放出一个灿如朝晖的笑容,随即便意识到怀里似乎有什么不对。
低头一看,他醒悟过来:喔,原来是因为他正抱着公主。
抱、抱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