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 在场之人都沉默了。
大理寺丞额角一跳。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上赶着要诛九族的人。
荒谬！这个世界实在是太荒谬了！燕迟有些想笑，却又觉得不太妥当，嘴角上扬到一半生生落下来。
她看了大理寺丞一眼, 便抬起脚轻轻踹了踹挡在自己前面的薛灵凡, 扬起下巴，曼声斥道：就你这样, 还想替本宫赴死？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她话语里透着莫名的亲昵, 与其说是喝骂, 倒不如说是嗔怪。
被轻踹一脚却连身子都没晃一下的薛灵凡连头也没回，依旧固执地站在前面, 眉眼间流露出两分感动。
他就知道，公主一定会这么说！他早就猜到啦！为了保全他的性命，公主必定会同他撇清关系。
都到这个时候了，公主还在用这么特别的方式避免连累他。
呜呜呜呜呜呜呜……薛灵凡眼眶沁起热意，氤氲出一阵雾气, 只觉得现在就这样为了公主死去也堪称一种莫大的殊荣。
因此他更加用力地伸展双臂, 拦住大理寺丞, 带着一股悍不畏死的决心道：大人，你要抓就抓我吧！公主她是无辜的啊！即便燕迟没有牵扯进盛武帝围猎场遇袭一事, 听闻她以往那么多传言，大理寺丞也不觉得她能无辜到哪里去。
他嘴角抽了抽, 一时不知是该为这感天动地的主仆情赞叹, 还是该惋惜眼前这个小伙年纪轻轻就瞎了眼睛。
就在一向能说会道的大理寺丞纠结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时, 燕迟先朝他开口了。
寺丞可否避让片刻, 容本宫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琴师嘱托两句？大理寺丞松了口气, 又略感诧异, 没想到只是府上的一个琴师也能对臻阳公主忠心耿耿到这个地步。
他点了点头：当然, 五公主请便。
说完便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临走前还带上了门。
薛灵凡。
燕迟出声唤道，嗓音刻意压低，带上了两分冷意。
薛灵凡浑身一紧，伸展的双臂垂落，连忙转过身，站得笔直，端端正正地回道：殿下，我在！燕迟看着他，却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刻意顿了顿，等到他脸上浮现出紧张之色，才说道。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干什么？薛灵凡脸上有一瞬间的迷茫，似乎不知道燕迟为什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我在保护公主呀！他回答得毫不迟疑，声音清脆洪亮，眼神更是不闪不避，一看便知晓这是真心话。
燕迟神情微微凝滞，心里的某处仿佛悄然塌陷了一块。
不管心里怎么想，燕迟面上神情不变，睇了薛灵凡一眼，似笑非笑道：本宫的护卫千千万，还需要你的保护？话音才落，薛灵凡就已经脱口而出道：当然需要了！燕迟眼神微动。
我不是那个意思。
薛灵凡说出口才想起自己的话似乎有贬低燕迟的歧义，连忙解释起来。
殿下很厉害的，殿下身边的人也很厉害。
我只是想、想尽我所能保护殿下……说到后面，薛灵凡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呜呜呜，他真是一个小废物QAQ，公主身边有那么多能人异士，根本就用不到他。
燕迟却不觉得薛灵凡废物，她只觉得薛灵凡好生蠢笨。
明知她身边有人护着，却还是放不下心似的非要自己挡在前面。
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啊？这么蠢，这么笨……却这么深得她心。
这种被人全身心地珍视、爱护的感觉很奇妙。
燕迟只是在薛灵凡这里感受过一两次就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
她嘴角情不自禁地翘了翘，眼眸里漾出几分浅淡的笑意，却还没忘记自己该说的话：你想保护本宫，也得先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薛灵凡微愣。
公主这是在担心他的安危，好心提点他吗？那这是不是说明，公主也是在意他的！？天呢！只要一想到有这个可能，薛灵凡整个人就由里到外地高兴起来。
他双眼亮晶晶，饱满的卧蚕和下垂的眼角更添两分无辜之色，乖顺地附和道：殿下说得对！我全都听殿下的！燕迟忽而生出一种自己在给蒙养院的稚龄幼子训话的错觉。
她紧跟着便想起，薛灵凡是异世之人，对这个世界不甚了解，姑且也算稚龄幼子了。
想到这里，燕迟接着道：本宫不知你从前所在的女尊国如何，但在大夏，谋逆是要砍头的重罪。
若是犯下此罪，即便本宫有通天之能也救不了你。
燕迟并不觉得薛灵凡会去做这种事，但他胆子太大，什么罪名都敢认下，若是不加以约束，假以时日恐怕会招来祸端。
故而说出这话来吓他一吓。
薛灵凡果真被吓到了。
他微微睁大眼，浑身颤了一下，活像一只炸毛的猫。
却不是因燕迟的话，而是想起了女尊国对谋逆之罪的判决，女子谋逆施以斩首之刑，男子的刑罚则更重——九族都要浸猪笼。
还会被写在史书上，警醒后人。
这简直就是生生世世都抬不起头来！薛灵凡暗暗平息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再次乖顺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这副模样实在乖巧，落到燕迟眼里，催得她忍不住伸手顺了一把薛灵凡的发丝，夸赞道：嗯，乖。
薛灵凡双眼骤然亮起，若是长出一对耳朵恐怕早已竖了起来。
只是还没等他仔细感受，头顶上那只手便很快地退回去了。
下次再有这种事，不许这么冲动。
听到燕迟这么说，薛灵凡重重点头，信誓旦旦：我知道了，殿下。
然而实际上，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形，他会不会依旧一股脑地冲上去。
燕迟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答应下来，神色和缓了几分。
但现在时间紧迫，她不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告知薛灵凡，不过承他这份情，便顺带解释道：那位大理寺丞最是公允不过，本宫跟他走一趟不会有什么事。
燕迟说完，眸光落在薛灵凡将养几日显得红润了些许的脸上。
你的伤还没好完，这段时日就安心在府上养伤。
案件还没审理完，祸不及家仆。
这件事不会牵连到你……们。
最后一个字前面，燕迟语气微妙地顿了顿。
薛灵凡听着这宛如交代后事的话，一时没憋住，轻轻呜咽了一声。
不过他心知燕迟一向说到做到，既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他也不该做出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便强行将剩下的泣音咽了回去，点了点头。
燕迟交代完，就要跟着大理寺丞离开。
打开门即将跨出门槛时，不知怎的，她心念一动，回眸看了一眼薛灵凡。
却见青年眼里含着两包浅浅的泪水，正殷殷切切地看着她。
许是屋外的天光照进来，落进了薛灵凡的眼里，燕迟觉得他的眼睛好生明亮，比之她最喜欢的那枚珍珠还要动人。
*燕迟在大理寺待了几日，除了刚来的时候被大理寺丞象征性地审问了一番，没有受任何苦楚。
就在她暗自思量需要多久才能回到公主府时，地牢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燕迟，没想到吧？燕环站在门外踱步一圈，声音里含着得意，现在你成为了阶下囚，我依然是世子妃！ 燕迟只在对方进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听到这句话更是无动于衷，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比起讥嘲，这等无视的态度反倒更让燕环感到愤怒。
她吸了两口气，好歹还记得自己是来耀武扬威的，眼珠子一转，抬起下巴趾高气扬道：我实话告诉你，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你笑话的。
你可真是个白眼狼，竟然还敢谋逆，白瞎了父皇当初那么疼爱你！……回应燕环的是一片静默，燕迟连一个音节也没有发出。
费了一番口舌却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反应，虽说这里只关押了燕迟一人，没有别人看到这一幕，但燕环还是觉得慷慨激昂的自己像个傻子。
她一时更加羞恼：燕迟，你以前不是很横吗？怎么现在变哑巴了？！燕迟这时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
燕环手心不自觉开始冒汗，面上却极力做出一副用鼻孔看人的高傲模样。
你怎么来了这里？我不是跟你说过最近不要到处乱跑吗？忽的，身后传来一道带着隐晦怒意的男声。
燕环身体微滞，僵硬地转过身，便见陆怀安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眸光黑沉沉地看过来。
想起什么似的，燕环扭脸看向了燕迟，果然见到对方的视线压根就不在她身上，而在陆怀安身上！燕迟这分明就是早就看到陆怀安来了却不提醒她，故意要她出糗！燕环捏紧了手，心底生出怨怼。
连带着面对陆怀安的时候也有些口不择言：我来这里怎么了？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陆怀安略微沉默，遥遥看了燕迟一眼，嗓音清润：不要闹了，回去吧。
燕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脚下却没有动。
她如今对陆怀安这般态度不是没有理由的。
初嫁到文昌侯府，她以为自己是掉进了福窝，后来才发现这里就是个龙潭虎穴！不过是新婚两个月还没有身孕，府里的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就不对劲了，老夫人更是明里暗里劝她大度，要她主动点为陆怀安抬妾。
真是可笑！陆怀安到现在都没碰过她，她怎么可能有孕？不过燕环本就不是因为情爱才嫁进文昌侯府的，这对她来说无伤大雅。
真正让她恶上陆怀安是那日她在他的书房里看到了许多燕迟的小像，每一幅都用尽了心思，说是呕心沥血之作也不为过。
燕环深觉自己被欺骗了。
合着外面的传言全是假的，根本就不是燕迟追着陆怀安跑，实际完全颠倒了过来！本以为抢到了仇人得不到的白月光，后来才发现是仇人不要的破烂货。
燕环怎么可能受得了，日日在文昌侯府大闹，对谁都没有好脸色。
陆怀安却不是那种会一直顺着她的性子，便如同此刻，他的眼神里已经带上了几分嫌厌：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如今文昌侯府势头正好，即便对方是公主，他也无需忍耐了。
燕环自己过得不如意，却不愿让燕迟看笑话，故意曲解了陆怀安话里的意思道：你说得对，这里什么脏的臭的都有，的确不是我该待的地方，哼！她说完就怒气冲冲地迈着步子离开，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了。
只见地牢入口出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高挑亮丽的身影。
今日这地牢还真是热闹啊。
伴随着这句轻柔可亲的嗓音，来人缓缓走近，来到了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