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侯府。
正在提笔书写的陆怀安得知消息, 心神巨震之下接连踉跄两步，踢翻了身后的木椅。
足足愣了好几息，墨渍沾满了整个手心, 他才回神, 看向传报消息的小厮，哑着嗓子问道：你说什么？二皇子、二皇子下狱了！小厮趴伏在地面, 瑟瑟发抖地答道。
完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尽管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但当它真的到来的那一刻，陆怀安还是无法心平气和的接受。
他再也不能维持以往的清傲孤高、风度翩翩, 犹如一只困兽般横扫了桌上所有的东西，发出无能为力的怒吼：滚！！滚出去！待到小厮依言屁滚尿流地跑走，陆怀安终于瘫软在地，坐着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双目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赤红无比。
他知道, 他什么也没有了。
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传来一阵喧嚷。
紧接着便有人破门而入。
陆怀安抬起头, 却见鬓发散乱的燕环站在门口，头上的发钗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脚上只有一只鞋。
看样子她是真的跑得很着急很匆忙，连自己的仪容都顾不上了。
陆怀安心里想着, 面上却无动于衷, 一对眼眸目光沉沉, 仿佛极黑的夜, 透不出半点光。
下一瞬, 燕环便冲上前来, 揪住他的衣领, 厉声质问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仆人全都跑了？所有人都说文昌侯府要完了？！陆怀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就没有说话。
燕环怒极，扬起手就是一巴掌：你说话啊！你回答我！鼻腔一股热流涌出，陆怀安很快就在嘴里尝到咸腥的液体。
他突然笑了笑，讥讽地看向燕环，完全没有往日的贵公子模样，含着几分刻薄道：你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吗？闻言，燕环顿时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在地。
是的，其实她全都知道。
这群人根本就没有瞒过她，所以她一直都知道文昌侯府站在了二皇子那边，利用金矿敛财为二皇子所用，帮着二皇子出谋划策，甚至随二皇子一起造反。
即便知道他们的谋算会危及父皇的性命，她也没有去检举或是揭发。
因为她想，既然父皇不疼爱她，那她就不要这个父皇了。
比起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她更情愿做文昌侯府的世子妃，尤其是在明知文昌侯府前途无限、风光无两的情况下。
她一直都知道，却假装不知道，为的不过是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享受罢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女子的痛哭声萦绕在室内，声声哀婉，不绝于耳。
*等明旨下来时，又过去了大半个月。
兴许是本就子嗣不丰，盛武帝最后还是留了情。
二皇子被罚守皇陵，其余乱党则全都处以斩刑，家眷流放到边境的蛮荒之地。
为避免犯人在路上受不住酷寒死去，流放一般要等到来年春日进行。
但斩刑却很快就安排上了。
陆怀安在行刑之前，还曾向牢役提出，要见燕迟一面。
我呸！就你这戴罪之身，还想见臻阳公主？等下辈子吧！牢役一语成谶，他果然只有下辈子才能见到公主了。
行刑的那日，陆怀安恍然地想。
京都已经开始下雪，凉意顺着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陆怀安觉得很冷很冷，连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下辈子，他不想再生在文昌侯府了，他一点也不快乐，他要当个普通人。
到那时，他会和公主有一场自然而然的相遇，不再是精心设计，没有谎言和欺骗，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身体像是忽然恢复了知觉，瞬间便涌出了数不尽的力量，陆怀安猛然挣脱禁锢，径直奔向了来生……夭寿了！有个死刑犯撞柱，我硬拉都没拉住，娘的！怎么这么不凑巧？到地方了就自尽，这下我们这些人可倒了大霉了！还得给他收尸，真是晦气！快别说了。
干这行本来就晦气！……另一边。
进了大牢的燕环本还想去求求盛武帝，准允自己与陆怀安和离——只要脱离了文昌侯府，她就还是那个金尊玉贵的绫华公主，不必受流放之苦。
但无论她怎样苦苦哀求，盛武帝都不肯见她一面。
倒是被她认为家世不显、没什么用的母妃来了一趟，还送来了些吃食。
金蛟包、留仙鸭、胭脂鹅脯、雕花蜜煎……全都是她爱吃的。
燕环的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那个一向被她认为懦弱无能的女子也哭了起来，语带悲戚道：是母妃没用，母妃救不了你……燕环哪里不知道，盛武帝这是对他彻底失望了。
不管谁去求他都没有用，说不定……连燕迟都不行。
一想到燕迟，燕环就又觉得心里难受得紧。
在这个京城，燕迟就是个异类。
不用像大家闺秀那样每日在家里学什么琴棋书画，她永远都张扬肆意、鲜活明艳，宛如一幅永远都不可能触及的画卷。
到了如今，燕环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羡慕对方，又嫉妒对方的。
如果她没有因为那点埋在心底的嫉妒去和燕迟作对，也许事情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燕环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那道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她分明记得上一次见到母妃时，母妃还不是这样，怎么短短时日竟憔悴至此？但转念一想，她就明白了。
这全是因为自己啊！燕环扯了扯嘴角，很想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来安慰眼前之人，最终却还是崩不住，大哭出声：母妃！呜呜呜呜…………对于陆怀安和燕环的下场，燕迟一点也不关心。
于她而言，这些人早就与已无关。
她现在最关心的是薛灵凡的异常之举。
上次糕点底下刻字持续了十来日，她一直表现得无动于衷。
薛灵凡便换了花样来试探，譬如在香囊里装红豆，在罗帕上绣连理枝，在缨穗底下编个小小的同心结……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但这次，他故意打翻前厅窗台边的那盆乌皮石柃，倒是真让燕迟看不懂了。
这乌皮石柃原本是放在会客厅的，先前薛灵凡送了很多盆栽过来，重新调整布局之后，燕迟便命人将之移到了前厅来。
你是说，那盆乌皮石柃被你打翻了？燕迟略带讶异地扬了扬眉梢。
而薛灵凡也一如方才那般，干脆利落地认了下来：是的殿下。
他承认的时候不带多少愧疚，反而暗含期待，仿佛在渴望着什么事情发生。
燕迟眼眸里划过一抹深思。
她今早一来前厅，薛灵凡就已经在这里，一见她便主动交代了这件事。
但按照薛灵凡的个性，做错事怎么也该心怀愧疚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理直气壮。
这很反常。
燕迟斟酌着，又问道：那你是不小心打翻的？薛灵凡闻言，垂下头没有吱声。
见状，燕迟哪里还不知道他是故意的。
这是什么意思？故意打翻绿植，又主动跑到她跟前来承认错误，难不成还想让她夸夸他？这个猜想顿时令燕迟哑然失笑。
但仔细一想，以薛灵凡的作风，做出这种事情来也不是不可能。
她微微蹙起眉，继续问道：你何故要打翻那株乌皮石柃？它又不曾惹你不快。
可是它真的惹我不快了(╥╯^╰╥)，它是陆世子送给您的呜呜。
薛灵凡在心里这么想着，却不敢说出口。
事实上，他知道植物是无辜的，也舍不得伤害它们，只是将那盆绿植移走藏了起来。
见薛灵凡说不出缘由，燕迟不由得疑心，莫非真如她所想，他是在找机会求夸夸？……那这未免太笨蛋了。
燕迟有心想要磨一磨薛灵凡的性子，便道：既说不出缘由，那便按照损毁府上公物处理，罚你跪一个时辰。
薛灵凡早在事前就想到了这一茬。
要是能罚跪一个时辰，就让公主再也看不到那盆乌皮石柃，他当然毫无怨言地接受！怀揣着几分轻快的心情，他连连点头，脆声应道：好鸭好鸭！燕迟：……她又不理解了。
为什么有人受罚还能这么开心？如今正处于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今日虽未飘雪，积雪却足有一尺厚，薛灵凡跪在门口，不一会儿衣摆便湿了个彻底。
然而他好似生了傲骨，依旧直挺挺地跪着，像一棵傲霜斗雪的青松。
屋子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燕迟在里面一边处理府中内务，一边时不时抬头看两眼门口。
可她每次一抬头，对上的都是薛灵凡亮晶晶的眸光。
那双明净如秋水般的眼睛看着她，一如既往的赤诚、热烈。
心头一颤，燕迟翻看文书的速度渐渐变得迟缓。
等她再看过去时，便见薛灵凡唇色变得暗淡，眉眼间都沾上了湿气。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安安静静的，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静默如雪地枝头仅存的那片青叶。
别过眼，燕迟想将心神回转到眼前的账目上来，却迟迟落不了笔。
睫羽震颤两下，她终是放下了笔，抬眼看向门口，曼声道：行了，进来吧。
薛灵凡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燕迟是在跟自己说话。
思绪好像和身体一样被冻住了，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唯有听从公主的命令，僵着身子缓缓站起来，朝屋内走去。
等到在燕迟面前站定，薛灵凡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公主说要罚他跪一个时辰，现在却还没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让他起来了！这……是不是说明，公主对他心软了！？根据薛灵凡看话本的经验，他作为一个替身，能在损坏了白月光送的礼物之后全身而退，那就是要成功上位的前奏了！看着薛灵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副傻乎乎快要乐出声的模样，燕迟最终还是没有按捺住探究的心思，再次问道：你为何要打翻那盆乌皮石柃？薛灵凡没想到燕迟会再三过问，挣扎了一小会儿，便决定如实相告。
只不过他的声音很低，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般，那是陆世子送给您的……薛灵凡只说了半句，剩下的半句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燕迟眨了眨眼，她都忘了那盆乌皮石柃是陆怀安送过来的了。
没想到薛灵凡却还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对此耿耿于怀。
不过想来也情有可原。
薛灵凡恐怕直到现在还觉得她对陆怀安恋恋不忘，自己只是个替身。
想到这里，燕迟忽而生出几丝罪恶感——为她前段时日的佯装不知。
分明早就确定了彼此的心意，为什么还要任由对方猜来猜去，在不安之下一次次做出愚笨的试探之举呢？燕迟定定看了薛灵凡一眼，忽而站起身，转身往外走去。
薛灵凡站在原地，愣了愣，随即心头涌上一股慌乱。
为什么自己说完这句话公主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难不成是他这样偷偷摸摸争风吃醋果真引起了公主的不满？会不会他这次触怒了公主，公主就不要他了？！呜呜呜呜，早知道他就不做这样的蠢事了QAQ。
薛灵凡越想越心慌，当下顾不得其他，抬脚跟上去，满是慌乱地问道：殿、殿下，您去哪儿呀？走到门口的燕迟闻言，脚步一滞，回过头，扬唇轻笑一声：今日天气不错，本宫要去宫里求一道赐婚圣旨。
！！！！赐婚圣旨？！！薛灵凡呆住，殿下要和谁成婚？为什么他不知道……还没来得及品味悲伤，一抹冰凉的触感便袭击了脸颊，让薛灵凡骤然回过神。
只见燕迟站在雪地里，手里捏着半个雪团，笑语晏晏，嗓音轻曼道：你应该也很想成为本宫的驸马吧？？？？！！！薛灵凡瞳孔骤然放大。
他没听错吧？！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想！我特别想！特别特别想！薛灵凡大声回答着，急急忙忙便追到了门外。
今日的天气果然不错。
天空晴朗明净，日光轻盈地落到地面，埋藏在雪下的污秽无所遁形，随着雪水一起流向远方。
枝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唱什么新奇的曲乐。
正值腊月，公主府里已经挂起了红彤彤的灯笼，墙外偶尔传来几声孩童的嬉笑，以及爆竹清脆又热烈的声响。
可以想见，这将是一个温暖而热闹的冬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