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轻舟回到包间的时候, 台下正响起一阵悠扬婉转的筝鸣,由轻及强,余音长短适中, 如空谷幽兰, 远听似无, 近听犹在耳边。
随着乐声的响起, 台下的看客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屏息看去。
苏轻舟也在窗台前站定,往楼底下看去。
伴着乐声,身姿曼妙的女人抓着绸带, 如下凡仙子一般轻盈地飘落到舞台中央, 就好像天生会飞舞一样。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舞服, 轻纱随着她的舞姿飘扬, 就连头发丝都会跳舞似的,黑绸缎般舞动。
她已经完全不见方才狼狈的模样了, 国色天香, 倾国倾城。
她身上有一种不落风俗的出尘气质,苏轻舟觉得她应该是清冷如月,高悬在空中,无人可攀摘,可偏偏她却总是拿那双出尘的眼睛望着台下的那些男人们, 媚眼如丝,说不出的不合衬。
她的每一个眼神,都像被严密训练过, 如何献媚, 如何讨好男人, 就像一个没有思想的提线木偶, 被动地承受着一切。
苏轻舟的指尖在窗棂上轻点着,若有所思般的欣赏台上曼妙的舞蹈。
表演快到尾声的时候,暗探队的人来了。
燕槿的这批暗探队是由他母后,皇后娘娘一手组建培养,其对京城诸般情报的掌握程度,并不比望春楼差。
来报的探子单膝跪在苏轻舟身后:见过小姐。
查到什么,说。
凌玥然原名吴玥,吴家本是定州巡抚,因吴玥父亲五年前获罪,抄斩的抄斩,流放的流放,凌玥然作为女眷,本该被充妓,但因着二殿下的缘故,被带走消失两年多,后来再出现,就是在望春楼。
罪臣之女。
苏轻舟看着台上定格落幕的凌玥然,淡淡道。
同样都是要做妓,从漂泊无依人人可欺,到被二皇子纳入麾下亲自培养,这两者似乎差别很大,又似乎没有差别。
苏轻舟缓缓摆了摆手:我知道了,退下吧。
台上的帷幔渐渐落下,凌玥然在众人的欢呼声、喝彩声和一阵阵要求她再来一曲的声音中退场,众星拱月,光芒万丈的样子。
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完了,苏轻舟也伸手轻轻阖上临台的窗子,转身准备离去。
我让你安排的事情,都办好了吗?苏轻舟侧目问跟在她身后的紫苏。
办好了,昨日就安排了。
紫苏答道。
先前苏轻舟让她安排与苏氏布行有生意往来的刘老板做凌玥然的入幕之宾,虽然她并不知道苏轻舟让她办这些事的用意,但她作为一个下属,照办主子的吩咐就是了。
凌玥然是京城颇负盛名的花魁,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要做她的入幕之宾,不仅要打通关系,更要花费大价钱,也好在苏轻舟并不差钱,办这件事并不太费力。
今晚上继续,让姓刘的进去以后别碰凌玥然,盖着被子纯聊天就可以了。
苏轻舟的吩咐越来越让人难理解。
作为一个合格的打工人,不要妄图去理解老板的想法,照做就是了。
紫苏答道:是。
没想到苏轻舟没有正经多久,就端不住了,撅着嘴拽着紫苏,不太开心的样子: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你快问我啊,我这么精妙的想法都没人分享,好难受。
紫苏哭笑不得。
还以为苏小姐已经成长了,果然还是孩子心性啊。
没办法,只好顺着问: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苏轻舟骄傲地哼哼两声,并不直说:疑心的种子埋在燕栋心里,很快就会发芽了。
紫苏挑了挑眉,心里已经了然。
原来小姐的每一步都要考量。
*凌玥然下了台,就看到燕栋的侍卫站在后台,似乎是在等她。
凌玥然顿时有些疑惑,心跳不由得紊乱了两下,有种不妙的预感。
方才刚见过,如今又要召见,只怕不寻常。
侍卫看到凌玥然,走上前,垂首恭敬道:凌小姐,殿下有请。
凌玥然掩下心中的不安,跟上侍卫的步伐,往燕栋专用的厢房去。
进了门,只见燕栋侧躺在榻上,手里不知在翻阅着什么册子,眼睑垂下,看不清神色。
凌玥然睫毛轻颤,低眉顺眼地跪下去:二殿下。
下一秒,他手里那本册子就毫无征兆地劈头盖脸往脸上摔了来,凌玥然不敢躲开,生生的受着,册子擦过她的发顶,打歪了一支簪子,才刚刚梳齐整的发丝,立刻又狼狈地散落了下来。
册子掉落在地上,她这才看清这是本什么册子。
是那本记录着她每日接待恩客明细记录的册子。
接待了谁,收入多少,接待多久,全都仔仔细细记录着,就像一个明码标价的商品。
燕栋用鞋尖挑起女人的下巴,凌乱的发丝垂落在她脸侧,显得那张素净清雅的脸蛋愈发楚楚可怜。
女人努力克制着自己身体的颤抖,但却无济于事,她瘦削的肩背忍不住轻轻发颤。
她瞥了一眼站在燕栋身边的侍卫,又立刻怯怯地伏下身子。
都是燕栋身边的心腹,可就因她的性别,她的身份,她似乎天生就低人一等,只配匍匐在人脚下,一辈子抬不起头。
殿下…玥然做错了什么,请殿下明示。
她的所有恩客,都是燕栋那边过目了的,他如今这是什么意思?燕栋垂眸紧盯着凌玥然那张我见犹怜的脸蛋,一瞬不瞬地对视,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来。
他与吴国串通之事做得极为隐秘,就连燕槿也没看出什么来,苏轻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发现,定是有人向她透露了什么。
知道此事的人极少,除去母妃那里,就只有他几个心腹,凌玥然就是其中之一。
但是凌玥然日日待在这望春楼里,受他监视,如果真的是她叛主,她又是怎么向外传递消息的呢?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就在昨日,有个与苏氏布行有生意往来的刘员外来过。
几个条件,凌玥然符合两个,知道内情,有机会接触苏轻舟的人,此事泄露真与她无关吗?燕栋的凤眸暗藏锋光,在跃动的烛火下显得尤其阴狠,凌玥然强撑着和他对视。
或许是真的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燕栋终于作罢,抬脚将人踹倒在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果敢背叛我,下场你知道,吴玥,别忘了你弟弟还在我手里。
凌玥然赶紧爬起来,用双膝挪着转身,面向燕栋跪伏,闷声道:玥然有如今都是殿下给的,玥然不敢背叛殿下。
燕栋冷哼一声,转身离去,留下一句:一周后望月夜,好自为之。
*玉瑶按照苏轻舟的吩咐,每日按时来东宫打卡报道。
第一日,苏轻舟就给她请了一个让她万分惶恐的老师。
京城有名有姓的人物,她受训时就都看过画像认过人,面前这位相府大小姐,又是先前跟自家主子有过婚约的准太子妃,她怎么会认不出来。
先不说殿下现今的准太子妃和前准太子妃站在一起的画面有多诡异,让相府嫡小姐教她跳舞,未免太折煞她了吧!但苏轻舟和林南屿却没觉得有任何不妥,想直接开启教学。
玉瑶欲哭无泪地摆着手:小姐,让林小姐来教我,不合适吧……苏轻舟冷着脸,语气中带着不由分说地威严:学。
玉瑶被她震慑住,嗫嚅着嘴唇不再说话,乖乖跟林南屿学了起来。
林南屿不愧是原书中作者亲自认证的舞冠京城,她的身姿,比之凌玥然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中途休息时,林南屿调笑道:轻舟,你如今简直是将殿下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尤其是冷着脸的时候,太像了,我都有点害怕。
苏轻舟微微牵了牵嘴角,斜睨向林南屿,冷冷地说:这样?林南屿愣了片刻,然后惊讶地回过神,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样!下一秒,苏轻舟就破功了,噗地笑了出来:其实学他很简单,脑补所有人都欠你钱就可以了。
林南屿哭笑不得地戳了戳她的脑门:鬼灵精。
笑过以后,又想到正事,林南屿问她:殿下那里你有消息吗?他们怎么样了?苏轻舟想起林南屿的哥哥也跟着燕槿一起去了边关,只当她是担心自家兄长,宽慰道:应该还挺顺利的,没听说有谁受伤,不过燕枟那里一直没有消息。
听到这话,林南屿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学了一整天,苏轻舟总算放人回去,只是她心知肚明,跳舞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就算有名师,也不是段时间内可以速成的。
玉瑶就算这一周内不眠不休的练,也比不上凌玥然。
舞蹈不够,就要用别的花招来凑。
临走时,她让下人递给玉瑶一个托盘,说是舞服。
玉瑶展开看了看,惊讶地合不拢嘴:这……小姐?苏轻舟肯定地点了点头,又拿出燕槿式的冷脸:就穿这个。
玉瑶没有办法,只好收下。
*吴国燕枟被锁在囚笼里,幕布遮盖,层层士兵把守,他知道,自己成了吴国的战利品。
兜兜转转,又成了质子。
那一仗输得太离奇,被押送的路上其实他已经想了个大概。
缙云阁十有八九是被暴露了。
这一次他不再是名正言顺被送来的质子,而是战俘,吴国知道缙云阁的存在,一定也能猜到是他在吴国的三年期间建立的谍网,这一回不会好过了。
凭着在这里生活三年的经验,他大概能感觉出来自己已经被押送进吴国皇都了。
严刑拷打是基础套餐,怕只怕还要拿他来威胁三哥。
燕枟低头看了看被自己用镣铐磨成尖头的木条。
必要时,自行了结罢。
去皇宫的路上,吴国百姓大约知道这辆囚车押送的是燕国的战俘,夹道骂骂咧咧地往车上砸着烂菜叶子和鸡蛋。
看守他的士兵或许是想让他全方位地接受百姓的怒火,一把揪下蒙在囚车上的幕布,将囚笼里的燕枟暴露在人前。
没了遮挡,一瞬间,那些脏污的东西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烂菜叶子也就罢了,臭鸡蛋砸在身上,黏稠的蛋液流了一身,实在狼狈。
燕枟闭上眼睛,默默地承受这一切。
连死的准备都做好了,又何惧这一点脏污呢?马车远离人群,幕布重新被盖上,转了又转,终于停了下来。
他没有被送进刑部的监牢,反而被带到一处别院,单独看押。
燕枟又岂能不知道,这是吴国怕缙云阁的探子知道他的所在,派人来营救他。
燕枟顺从地自己走进屋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看押他的侍卫头子嗤笑一声:四皇子殿下倒是识相,若您能一直这么识相,应该能免掉不少皮肉之苦。
果不其然,屁股还没坐热,就有人推上一套又一套的刑具。
四殿下,我给您一次机会,您主动交出燕国在京都的谍网名单,这些东西,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男人抽出一根长鞭,在地上甩得啪啪作响。
谍网名单?好啊。
燕枟微微牵起嘴角。
来逼供的男人见他如此识时务,露出满意的神色,做了个手势,示意下属赶紧动笔把名单记下来。
燕枟轻启薄唇:抚兵司都使李令,光禄大夫刘厉明,督查院御史何……荒谬绝伦!男人怒不可遏,长鞭重重地甩在了他身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燕枟报出来的名字全都是燕国重臣,有什么理由通敌叛国,简直可笑至极!这分明就是在耍人!燕枟额角抽动,努力维持自己的面容,若无其事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男人冷笑:既然四殿下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眼看着鞭子又要落下,屋子的门被猛地推开,脚步声重重叠叠,来的人不少。
在前开道的人往两旁撤开,簇拥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孩进来,她面庞稚嫩,与脸上冷凝的表情有些违和,水灵灵的杏眼在屋内扫了一圈,说:停手。
举鞭的男人一愣,看清来人的脸,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长鞭,往一旁退开,恭恭敬敬地行礼:公主殿下。
六公主殿下虽然从前不受宠,但自从她的胞兄五皇子在夺嫡之战中干掉一众兄弟,荣登太子宝座后,她的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从宫里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小透明变成了人人敬畏的实权公主。
燕枟怔了怔,朝门口看去,果然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在吴国当了三年质子,吴晚宁就在他屁股后面跟了三年。
但他彼时年少气盛,刚打了败仗,又被父亲送来吴国做质,心中愤懑,戾气重得出奇,对谁都不给好脸色,对这个不请自来的姑娘也向来是冷脸居多。
起初他觉得这姑娘傻的可爱,对他一个身份低微的质子掏心掏肺,后来才知道,原来傻的是他。
吴晚宁喜欢他是装的,深情不渝不撞南墙不回头更是荒谬。
燕国皇室因为有皇后和贵妃两尊大佛在,虽然皇帝嫔妃众多,但子嗣却凋零,说到底夺嫡的也不过燕栋燕槿而已。
但吴国皇室不同,先皇后没有留下子嗣,去世后后位多年悬空,因此储君之位也一直悬空,吴国皇帝子嗣众多,光是适龄夺嫡的皇子就有近十个,更别说其他公主了。
吴晚宁是吴国的六公主,因着母妃去世,在后宫一向势弱,她假意追求自己,装作一副非他不可的样子,完全是为了让敌人放松警惕。
吴晚宁长着一张稚子面庞,心却比谁都狠,纯良无害的外表根本就是她最好的伪装。
她和她的胞兄如出一辙,善于伪装,忍常人所不能忍,伺机而动,一击即中。
吴晚宁在后宫斗死了自己的死对头,她哥在前朝夺得了储君之位,这两兄妹如今就是吴国的人上人,任谁见了都要让七分。
燕枟离开吴国之前,就伪装和利用的话题和她大吵过一架,如今再见面,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再加上他又如此狼狈,燕枟扭过头,不去看她。
你们都出去。
他听到吴晚宁说。
公主……旁人似乎是想劝她。
出去!吴晚宁的命令很强势。
她的话如今没人敢不听,那些下属侍卫纷纷鱼贯而出,阖上了门,留两人单独在屋内。
燕枟。
女孩冷冷清清地叫。
燕枟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利用他的时候,每日一口一个枟哥哥叫个不停,现在用不着他了,就冷冰冰地叫燕枟。
燕枟鼻孔出气,算是应了声,只是头还是没有扭过去正眼看人。
你知道我如今在吴国的地位。
他知道,他太知道了,吴国这么多公主,如今最风光最受宠的,除了她六公主还有谁?我也不求你将缙云阁和盘托出,你交出几个重要头目,我就可以保你平平安安回到燕国。
燕枟语气很硬:老子不需要。
他一恼,那口在军营里耳濡目染出来的糙话就又出来了。
燕枟!吴晚宁也有些生气了,趋利避害你懂不懂?用几个下属的命,换你四皇子殿下的命,难道不值吗?论趋利避害没人比你六公主更懂。
燕枟不甘示弱,说话也夹枪带棒的。
吴晚宁气结:你是想客死异乡吗?燕枟:有何不可?吴晚宁气得直跺脚,独自生了一会闷气,终于说服自己般消化好了,走到燕枟身边,揪了揪他的袖子:枟哥哥,不管你信不信,我之前是真的喜欢你。
燕枟不为所动:改打感情牌了?当年吴晚宁追在他屁股后面跑的时候,他虽然总是态度恶劣,但事后想想又觉得这样对小姑娘不好,暗地里帮她解决了不少麻烦,后来想想,或许这一切都是她算计好的也未可知。
他上了一次当,不会再上第二次了。
吴晚宁像是被他气得不轻,深吸一口气:我提的建议,你自己仔细想想,燕国的神将四皇子就这么折在吴国了,未免太可惜了些。
燕枟,我是真心想保你的。
*吴燕边境燕槿坐在大帐主位,吕绍清,吕大将军和林北渊分立在他的两侧,盯着面前跪在地上如筛窦一样的男人。
燕槿斜倚在座位上,他眉目疏淡,手中随意地拢着一本折子,看不出情绪。
吕大将军比燕槿整整大了两轮多,不见半分倨傲,夹着半头白发的头颅一低再低:太子殿下,若真是栋儿一时糊涂干了这混账事,老臣绝不会…绝不会徇私舞弊。
吕绍清的头比吕大将军低得还低,心里已经把燕栋这厮鞭挞了千万遍。
虽然被抓到向吴国通信的这个内贼死不承认自己是受人指使,还几次要咬毒包自尽,被吕绍清眼疾手快按了下来,但是答案显而易见,除了燕栋的嫌疑最大,还有谁?吕绍清万万没想到燕栋已经丧心病狂到这份上,这度把握不好,她和爷爷说不好都会马革裹尸,葬身沙场,她也就罢了,打小就和燕栋不对付,可爷爷多疼他啊,为他连年征战,到了岁数也不告老还乡,燕栋他还有没有良心?如此一来,他们吕家在太子殿下面前就更抬不起头!把人押下去,燕槿挥了挥手,林北渊,你亲自派人关押,回京后再审问。
林北渊低头,亲自去办:是。
吕大将军和吕绍清一听这话,生怕燕槿对整个吕家都不敢信任重用,就差跪下给他认错谢罪了。
却没想到燕槿说:孤要离开一段时间,这期间,军中的事宜就交给二位了。
殿下?吕绍清惊讶地抬起头,很快就明白燕槿要去做什么,单膝跪地,殿下是要去救四殿下吗?万万不可!殿下天潢贵胄,此去若是出了意外,我等又该如何是好?求殿下收回成命,让臣代殿下前往吴国营救四殿下!这些日子因着燕槿的操作,军中燕栋的细作都被查的查,杀的杀,前朝天高皇帝远,对战局的掌握更是屈指可数,燕栋再也没法靠通敌来掌控局势了。
燕槿的到来让军队有了主心骨,士气大振,燕国一改先前颓势,挽回胜局。
但坏就坏在,燕枟落在了吴国手里,吴国借此威胁燕槿退兵。
这件事不能穿回朝上,如若皇帝得知,必然会决定抛弃燕枟换取胜局。
胜利和弟弟,选哪个?燕槿给了自己第三个选择——亲自去吴皇都救回燕枟。
他不是不知轻重的小年轻,自然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一个不慎,救不了燕枟,还会搭上自己。
况且他牵绊太多,皇位便罢了,舟舟还在京城等他,他的命太贵。
可燕枟对他来说同样重要。
在人心叵测的皇宫里,他们相依相携着长大,被母亲逼迫责骂之后,永远都有一个傻小子活蹦乱跳地逗他笑,就算他冷脸,就算他发脾气也赶不走。
燕枟总是坚定地站在他身后,支持他的所有决定。
谁去京都救燕枟他都不放心,他必须和燕枟同呼吸,共进退。
吕绍清到底和燕枟当了不少日子的知心好友,燕枟平日里就像他哥的信徒一样,总是三句不离燕槿,即使有再多人猜疑燕枟的野心,但她知道燕枟不会,燕槿也正是因为极其信任弟弟才会放权。
她比很多人都更了解这兄弟俩的感情。
吕绍清毫不怀疑燕槿会亲自去京都救燕枟。
但这怎么可以?燕槿是当之无愧的国之储君,他由不得出一点闪失,他和燕枟若是一起葬在了吴国,燕国必定大乱,皇帝稳不住局面,燕栋那厮则必然被吴国拿捏,到那时,燕国要怎么办?她吕绍清无牵无挂,宁愿牺牲的是自己。
殿下三思!吕绍清怕分量不够,干脆双膝一齐跪了下来,殿下,你想想在京城的太子妃,你若是出了岔子,燕栋不会放过她!燕槿一言不发,攥紧了拳头。
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
他一人死了无妨,燕国的将来也不是他一个死人需要担心的,但舟舟怎么办?他还答应了舟舟要在京城初雪前回去。
他放不下。
一方是弟弟,一方是爱人,该怎么选?吕大将军意识到他们在争执什么,也跪了下来,劝道:殿下三思,救四殿下的事谁都可以去,唯独殿下不行!燕槿脸色阴沉,眉心始终紧锁着。
谁去救燕枟,他都不放心,他不敢拿燕枟的性命去赌,只有自己拼上命试过,即使最后失败也能安息。
就在这时,一直直挺挺站在一旁的顾予突然动了动,眼神闪烁了一下,从胸口摸出一份信,递交给燕槿。
殿下,京城的信。
顾予直觉这封来自京城的信会给殿下答案。
燕槿始终森冷的眼神动了动,眸底浮上点点星光。
他接过顾予递来的信,打开。
一手簪花小楷,这字他认识,是苏轻舟的。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哪哪都是宝,连看了字都觉得像本人一样可爱灵动。
苏轻舟这信一点都不讲究,像是随手写成的。
开头就是两个大字:燕槿!这世上敢直呼他名字的人不多,也只有这没大没小的丫头。
不知道名字后面的符号是什么意思,她总是有很多千奇百怪的说法和想法。
脑海里自动浮现出了女孩娇笑着叫他名字的样子,后头连着的总是一连串的撒娇嬉闹,有时隔得老远,大叫他一声,就小牛似的直冲过来扑到他怀里挂着,然后缠人地要他抱,见到外人又会害羞地自己跳下来。
燕槿脸上掠过一丝浅笑,继续往下读信。
‘今天是想燕槿的第三十四天,你走了以后,我都掰着手指数日子,好可怜哦。
‘燕槿心突然被揪了一下,想起他走时小姑娘哭的可怜样,恨不得自己能插上翅膀飞回她身边。
’听说你在边关一切顺利,还带着大军反败为胜了,不错,不愧是我夫君。
‘燕槿方才还揪着的心又像被抚平的纸,被这声夫君叫得熨熨贴贴。
小姑娘平时都是一口一个燕槿,只有有求于人的时候会软着声音叫殿下,若他还不为所动,才会叫一句哥哥、夫君,甜甜的声音叫得人化成了一滩水。
’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后那个死燕栋和他可恶的老娘一直在欺负我啊,他们好坏呀,就知道趁你不在欺负我,不过还好我聪明啦,不仅没有被他们欺负到,还把他们气的够呛,紫苏他们都夸我很有你的风范哎!‘女孩的话俏皮可爱,但燕槿心里却有些苦涩。
京城那边定期给他来信,对于那边的情况,他基本都了如指掌。
她一两句带过的细节,他都知道。
燕栋和吕贵妃的手段层出不穷,又狠又毒,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光是吕沐泽那桩破事,他就不敢想,若真被那毒妇得逞,该怎么办。
他当然不会因此就不要舟舟,可她今后又要受多少无端指责,多少委屈痛苦,他真的不敢想。
也好在他的舟舟长大了,万事稳重谨慎,不曾让燕栋一党钻了空子。
舟舟的聪明和果敢他很清楚,只是先前处事缺乏锻炼,容易因思虑不周和那点孩子心性犯了大错。
燕槿当然也想把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永远当个无忧无虑的,有点孩子心性的小姑娘。
但这只会养废了她,她需要成长,需要匹配太子妃乃至皇后这个位置的独当一面。
如今她被迫使着长大,燕槿虽然心疼,但更多的还是欣慰,莫名有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
再往下看,燕槿怔了怔,双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信纸,在意识到自己捏皱了纸后,又立马抚平。
‘燕枟下落不明,十有八九是落在了吴国手里,他们一定会拿燕枟作为筹码,逼迫你认输退兵。
’‘你不会认输,更不会牺牲燕枟,燕槿,我知你心中所想,若非亲自去救,你不会甘心。
’‘我也知道你在顾虑什么,燕槿,要是你因为我没有亲自去救燕枟,害得燕枟客死异乡,这锅我可背不起!’燕槿失笑。
臭丫头,又说胡话。
‘好啦,说这么多,就是希望你不要顾虑我太多,全心全意去救燕枟吧,我夫君这么无所不能,肯定能顺利把人救回来的!至于我么,你放心好了,你要是死掉,我肯定再找一个大腿抱,不会轻易被燕栋弄死的。
’燕槿哭笑不得,忧虑的心情被她抚平不少。
换大腿抱?她想都别想,这辈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永远也别想摆脱。
‘就这样,京城初雪之前你会回来,这可是你答应我的哦!’燕槿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将信纸工工整整收好,放进贴近胸口的位置。
随即,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吕家两祖孙,不由分说道:我亲自去京都救燕枟,两日后出发,不容再议。
吕绍清和吕大将军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情绪。
太子殿下心意已决,不会再改变了。
吕绍清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就请殿下让臣一起去吧,下臣这身功夫虽称不得举世无双,总还能帮上殿下一二。
军营里有吕大将军和林北渊坐镇,总也出不了乱子,燕槿点了点头,应下。
吕大将军同吕绍清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但愿此去顺利吧。
*那头京城转眼间就到了望月夜。
望春楼的望月夜是整个京城都瞩目的日子,这一晚楼内楼外都被围得水泄不通,里里外外至少包了五层人。
望春楼本就临江而建,从江上引进一条细河到楼内,舞台就搭建在水上,岸的两边分别有亭子和普通坐席,苏轻舟因着燕槿的缘故跻身京城名流,再加上她本就是苏氏布行的掌权人,被安排的座位视野极佳,与燕栋隔得不远。
苏青禾担心望春楼这样的地方鱼龙混杂,于是便跟了来,尹露清则是因为好奇,央着苏轻舟说要来。
苏轻舟的亭子正对着舞台,没有任何遮挡,若是把这望月夜比作演唱会,她坐的就是一层看台,还是宽敞包间带服务的。
尹露清第一次坐到这么好的位置,小狗一样在苏轻舟身边蹭来蹭去,说:跟着太子妃有肉吃。
苏轻舟哑然失笑。
她如今在外很端得起排场,话不多说,时不时意味深长的一笑,显得极高深莫测。
苏轻舟往燕栋那边看去,与他的视线不期然撞了个正着,她端庄优雅地朝他点头示意,完全看不出两人分别代表两个派别的剑拔弩张。
燕栋眯了眯眼,移开视线。
自从那日苏轻舟向他透露自己知道的内情后,燕栋的刺杀行径就收敛了很多,兴许是生怕苏轻舟手上有什么关键的证据,惹急了就跟他来个你死我活。
当然,也或许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望月夜很快就开始了,出场顺序是由抽签决定,苏轻舟运用钞能力,给凌玥然和玉瑶分别安排了倒数第二和倒数第一的顺序。
尹露清觉得她这样实在太冒进了,若是玉瑶不比凌玥然,还在她之后出场,反而会被碾压的渣都不剩。
但苏轻舟却说,富贵险中求。
前几个表演都平淡无奇,偶尔有些亮点,也是一闪而过,不过看看各色的美人,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一直到凌玥然出场,全场聚精会神,纷纷凝神看去。
一片水雾之中,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没有伴奏,清唱的腔调空灵,似期似盼,引人入胜,不由得想见一见声音的主人。
却见河上一片水雾中,驶来一座小船,女人站在船头,一身月白纱裙,清丽的面庞在雾中若隐若现,犹抱琵琶半遮面,让人不由得想一睹真容。
终于,小船驶出了水雾,露出一张绝色清雅的容颜,有如出水之芙蓉,美得让人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