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桃镇靠山面向海, 是乱禁楼统辖区域之一。
一路上种满了桃花。
淡粉色一簇簇,似云如梦,好看极了。
付长宁没一点儿心情欣赏。
从进了山桃镇, 她就一直在孕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有孕之后她的五感似乎被放大了,敏锐度远超从前。
微甜泛着点儿涩的桃花气味尤其熏得她头昏脑胀, 只想找片湖水一个猛子扎进去去去口鼻的甜涩味。
辅事跟在她身后, 始终与她保持十步的距离。
不会因为太过接近而使得她不自在,也不会让她离开视线而疏于看顾。
每次她吐完时,辅事都会递上一个手腕粗细、一臂长的竹筒,竹筒里是清水。
付长宁仰头漱口, 清冽冰凉的水能有效缓解胸中郁结之气,让她一下子头脑开阔。
就是奇怪, 他一直跟在她身后,哪儿来得空闲时间去接满竹筒。
付长宁把竹筒直立在地面上,辅事后续会拾起来。
抬袖擦了擦嘴, 付长宁没话找话, 我看见镇标了, 前面就是山桃镇。
嘴巴太无聊了,不说几句真的会憋死人。
嗯。
辅事收起竹筒。
两人一大早就出门, 因着她十步一呕吐的走法, 差不多傍晚才到山桃镇。
那封文书的落款是山桃镇永安客栈,文书是掌柜写的。
辅事,走了一天你也累了吧, 我们去永安客栈投宿。
嗯。
下了床, 他嘴里最多的话就是嗯。
多说几个字仿佛要交税一样。
付长宁叹了口气, 放弃了。
和辅事在一起有些拘谨, 但他远远地落在她身后,这份拘谨就不那么明显。
辅事漫不经心是真的,但审视是一种本能,付长宁毫不怀疑哪怕她问两炷香前你右手边有几只鸟他都能原原本本答出来。
永安客栈是山桃镇最大的客栈,每年给乱禁楼上缴的钱比其它客栈加起来的总数还要多。
也正是因为这样,掌柜的文书才能早早地传到辅事手里。
永安客栈灯火通明,小厮精神极了,见有客人忙迎上来,姑娘穿戴不俗,想来只有仙人有这样的风姿。
敢问这位仙人,可是要投宿?我们顶楼房间幽静舒心,推开窗户就能看见从乱禁楼移栽来的灵植长生竹,正适合仙人您。
他很会说话、令人舒心,付长宁点点头,行,开两间上房。
再备些吃食,多放点儿花椒辣子。
好嘞,仙人请跟我来。
小厮恭敬在前面引路,付长宁抬步跟上,想起辅事没钱,转头豪气干云道,辅事,我请你。
辅事站在客栈门外,浅笑着目送付长宁。
一手拿着竹筒,另一手背在身后,没一点儿要进来的意思。
辅事?付长宁疑惑。
小厮对着辅事遗憾不已。
这通身气度绝了,明明谦逊有礼,但谁都不敢受他的礼。
这等人物居然是个卑贱妖修,可惜了。
小厮行了一个周全的礼,话语虽然在道歉,但语气中一点儿歉意都没有,仙人,恕我直言,您那位同行之人恐怕进不了我们客栈。
他的头发黑到发青,想来是妖修。
咱们客栈,不许妖修投宿。
辅事常年在外,怕是心知肚明。
才会不踏进永安客栈半步。
叫掌柜来。
付长宁说。
掌柜很快就到。
他眼光老辣,一下子就明白前因后果,随即充满歉意道,山桃镇乃乱禁楼统辖区域之一。
楼主有令,不允许妖修投宿。
我们也很为难呀。
这确实是程一叙能干出来的事儿。
我们赶路了一天,不能通融一下?掌柜摇了摇头,面露难色,仙人,别难为我。
我前脚点头了,后脚客栈住了个妖修的事情就能传得满天飞。
永安客栈明个儿就没人来了。
我知道了。
我是礼乐殿付长宁,收到掌柜的文书处理孩子突然入睡一事。
今日时候不早了,我明日再来。
告辞。
付长宁撤回脚,转身朝外走。
什、什么!您就是来救我儿子的礼乐殿仙人!掌柜大惊失色,恨不得捶胸顿足。
明明备了一屋子的礼,还没等拿出来就把仙人得罪坏了。
掌柜夫人正算账,听到动静便探头张望。
见此情境,大步从柜台过来,气急败坏地瞪了一眼夫君,诶呀,干瞪眼后悔有什么用,还不赶快去把仙人给找回来!可她同行之人是妖修......掌柜嚅嗫了几个字,声音在掌柜夫人的怒目而视中渐渐息了声。
儿子重要还是你这破客栈重要?!掌柜夫人一拍桌子站起来疾声厉色道,我给你说,你要是今天不把仙人给请到客栈里,你也别回来了!是是是,夫人息怒。
儿子重要,当然是儿子重要。
掌柜吓得打了个哆嗦,滚圆的身子忙不迭儿跑出去,我这就去,夫人别恼。
老实说,儿子的情况会让他担忧得吃不好睡不好,但夫人的怒气才令他头皮发麻心生惧意。
门外,仙人和妖修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付长宁在前面走着,辅事依旧不远不近、隔着十步距离跟着。
走了一会儿,饿了,找了家生意很不错的牛肉面摊子上坐下。
叫了两碗面。
朝辅事招了招手,辅事,周围都坐满了。
只能委屈你同我一桌,别介意啊。
辅事目不斜视,撩起衣摆坐下。
辅事,永安客栈是山桃镇最好的客栈,他家的上房也是顶好的房间。
我为了你,不住了。
付长宁递上筷子,不移目光地盯着辅事,你有没有一点儿异样的情绪,比如说,感动之类的?辅事接过筷子,又放在桌子上。
接,是他的礼数。
放回,是他的态度。
住进去,便于调查。
若换成自己,不会把事情弄得麻烦。
付长宁有一种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感觉。
撇了撇嘴,自讨没趣,没劲儿透了。
那我要是住进去,你去哪儿?付长宁问完就突然有答案了。
辅事一直在审视四周,哪里有可供休憩的破庙败观他心中有数。
辅事端起一碗茶,视线随着动作自然下移。
长生竹林不小,站个人还是可以的。
站着?!一宿!等等,长生竹林似乎在她窗下。
照他的习惯,会找个破庙败观。
但要就近看顾付长宁,长生竹林最合适。
付长宁突然就很开心。
感不感动的无所谓,辅事的这事儿做得就很令人舒心。
抱歉,失陪一下。
辅事放下茶碗,起身离开。
你忙你的。
付长宁满不在乎摆了摆手。
面端上来。
老板六十多岁的年纪,头发白搀黑、却梳得很细致,皮肤因油烟而暗黄。
满脸皱纹,个子不高。
面煮得很筋道,牛肉软烂入味,汤鲜味美,里面加了乌麻子。
他不在,两份都是她的。
好耶!老板你家面条有一种独特的风味,特别好吃。
我在喜春楼门口吃得也是这个味道。
老板放下面条,似是突然被夸有些不好意思,手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搓了两下。
我家面条加了乌麻子,能让肉更烂、汤更鲜。
我靠这手艺收了好多徒弟呢。
喜春楼门口那家应该是我曾孙女开的。
聊到亲人老板很开心,又给付长宁多送了两片牛肉。
第二份面吃到一半时,辅事回来了。
桌上放了一个纸包。
付长宁下意识动了动鼻子,像是香料。
辅事说:花椒辣子。
她在永安客栈那随口一句他记住了。
付长宁心口有点儿异样的感触,就很感动。
辅事,我们人有这么一个俗语,‘酸儿辣女’。
你更喜欢女孩子还是男孩子?一滴都没有了辅事愣怔一瞬, 瞳孔骤然轻缩了一下。
随即敛下眸子,有几分不好意思。
嘴角轻轻上扬,又怕被人看到似的, 唇角飞快敛下。
这......竟轮得到他喜欢吗?过了一会儿。
辅事右手虚握成拳地靠抵在唇边轻咳一声, 声音小了很多,......都、都好。
付长宁:......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你把我按在地上翻来覆去煎鱼似的煎了成百次, 也没见你害羞呀。
难以理解。
付长宁吃完后, 扶着后腰挺着溜圆的肚子在大街上散步,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孕吐让她肚子一直空空的,吃饱的感觉真令人满足。
辅事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待再看见牛肉面摊老板,付长宁才反应过来她绕镇子走了一圈了。
嗯, 还有点儿撑,继续走。
第三圈时, 大街上人已经很少了。
老板正收拾摊子,笑道,姑娘, 还没消完食呢。
你夫君可真有耐性, 一直跟在后头。
瞅了眼辅事, 压低声音道,我可看见他给你买花椒辣子了。
疼老婆的人品性一定不差, 又生得好看, 你可得抓紧了。
辅事确实一直让她疼来着。
但这委屈让外人知道她脸往哪儿搁。
付长宁仗着辅事离得远满嘴跑马车,抓什么抓,他爱我爱得要死不活, 我今天离家他明天就哭爹喊娘去上吊。
男人, 不能太宠着, 容易上房揭瓦。
老板眼里满是羡艳, 真好。
老伯你这把年纪了还每天摆摊身子骨这么硬朗,又有曾孙女,算一算都四世同堂了。
我可能都活不到你这个年纪,你才好呢。
付长宁指了指老板袖口,眸子清亮,老伯你袖口破了个洞,我夫君针线活可棒了,要不让他给你补补。
诶呀,还真是。
可能是不小心让灶火星子给燎着了吧。
老伯拿起自己袖子看,摆了摆手,我家老婆子是出了名的裁缝,她就能弄。
再说两个男人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说话的功夫,老板收拾好桌椅板凳,用板车推着一堆东西往家走,姑娘,我回了。
你和夫君也别逛了,这镇子最近丢小孩,怪渗人的,不安全。
前面是个上坡路,老伯抬腰使劲儿、前脚掌抵着地面吃力地推车。
他的短衫跟着上移,腰后别了一把黑到发亮的巴掌大小剪刀。
付长宁心中有了个猜测。
想跟上去,但是今日的落脚点还没找。
辅事:顺着这条路往前三里处有个土地庙,我们可以稍作休息。
真的?太好了,顺路。
付长宁跟上去。
老板走了二里路后拐进一个巷子里。
巷子末的小院是他家。
邻居边插门栓边跟他打招呼,老赵今日回来的倒是早。
生意好,卖完了就回来了。
老板看向另一个邻居,大门外面挂了个破锁勉强拴住门。
深夜不归,也不知道到哪儿偷鸡摸狗去了。
邻居道:你家老婆子洗衣服的时候摔了一跤,扭到了胳膊,快去看看吧。
啊?!这个不争气的老娘们,我起早贪黑赚一天钱还不够给她填医药费。
老板拧着眉毛,抬脚把门支开,推着板车进院子。
这话我不同意啊,你家老婆子也是好心为了减轻你的担子。
你关心关心,别总骂人。
掩上门,便听里面传来老夫妻拌嘴声。
又去给人家洗衣服了吧。
那仨瓜俩枣的钱够干什么,到头来还得倒贴进去一些钱。
你以为我乐意干活?我这不是想让你轻松些么。
老太婆嘟囔了两句,诶你那袖子怎么有个大洞?灶火烫出来的吧。
老板取下衣架子上挂着的洗脸布,打湿了擦去身上的油烟和灰土,我今天遇上了一个小姑娘,她可爱吃咱家牛肉面了。
她那夫君长得可真标致,世间罕见。
快脱下来我给你补补,就补我最拿手的桃花结扣,怎么样?老太婆动作急了些,似是扯到了胳膊,忍不住嘶溜一声,你收拾完给我揉揉胳膊吧,可真疼。
我揉,你以后少干点儿那洗衣服的活儿,听见没有。
光听对话,温馨极了。
老夫妻为琐事拌嘴,又一直关心着伴侣。
但看着影子就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昏黄的烛火灯光透过窗户,房间里面只有老伯一个人的身影。
他一会儿当老伯,一会儿又扮演老太婆。
付长宁不由自主靠近辅事,辅事,你不觉得有点儿瘆得慌么。
辅事没说话,视线下移,盯着她覆上他肘部的手。
付长宁讪讪地收回手,碰一下怎么了,昨天晚上你还叼我胸口呢。
小红豆现在还肿着。
辅事:......付长宁脸臊红,不敢与辅事视线交接。
干咳两声,推门而入。
巷子里的邻居只道老伯与老太婆夫妻恩爱,却没想过你们竟是同一个人。
付长宁说,观你随身携带黑色小剪刀,又会做桃花结扣,牛肉面还放了乌麻子,想必你就是离清少年时的恋人赵可桃吧。
多少年了,竟还被叫到这个名字的一天。
赵可桃惊讶又疑惑,姑娘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扮演两人数年,自以为炉火纯青,你怎么看出不对的。
赵可桃声音先是垂老沧桑的老伯,又变成爱唠叨的老婆子,最后转为婉转清脆的小姑娘声音。
赵可桃手指在耳边扣了扣,撕下一片面具,露出粉面含春、艳若桃李的娇俏面容。
老伯下意识用围裙擦手,这是女儿家的动作。
端面条时双手奉上面条,应是胳膊上受了伤。
我一过来,便听见邻居说老婆子今天伤到了胳膊。
原来的猜想便得到了证实。
赵可桃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按理说,你有七、八十岁了,为何依旧是这幅少女面容?付长宁说了自己从蒋氏一族那里听到的过去,难道传言有误?无误,只是隐去了一部分没说。
赵可桃神色一黯,摇了摇头,离清认为是自己害得我废了一双手、再也拿不起剪刀,于是跟合欢宗做了交易,换取一条新的手筋。
手筋乃仙人之物,赵可桃换上没几年,便发觉自己容颜不变。
而这几年她过得也不好,离清的梦想是开一家牛肉面店、与她生两个孩子,因着她,梦想破碎。
赵可桃愧对离清,又十分思念他。
常常想若是离清还在开牛肉面店,会是个什么光景。
最初扮演男子时,只是想体会有离清在身边的日子。
后来,演得多了,便再也分不清戏与现实。
赵可桃领养了两个孩子,假装是她与离清的一儿一女。
孩子很快长大,多番劝阻赵可桃无效后,便放弃了。
借着成家远离山桃镇,但会定期送孩子回来陪伴老人。
孩子的孩子也延续了这个习惯。
喜春楼门口的曾孙女上个月才来陪着曾祖父、曾祖母小住半个月。
付长宁满脸的一言难尽,老伯可跟离清没半点儿相似的地方,太出戏了。
赵可桃忐忑又期待地问道,姑娘与离清相识?离清是个什么样子?他近况可好?认识,莫逆之交。
面容普通、但其实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个性温柔、脸上常带笑,像个没脾气的面团。
付长宁每说一句赵可桃就疑惑一分,到最后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她们说的离清真的是同一个人?那冷面冷心不怎么爱搭理人的离清居然还有温润如玉的一面?付长宁突然想到什么,姑娘,离清最近有点儿不想活了,你看你要不要过去劝一劝?开牛肉面店、生孩子虽然过于平常了些,但大小也算是个人生目标啊。
付长宁和赵可桃聊了很久,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要不是辈分、年龄对不上,恨不得当场义结金兰。
赵可桃热情地留两人暂住几晚。
付长宁犹豫了一下,辅事是妖修,没关系吗?我怕你为难。
辅事也看向赵可桃,若是给她带来麻烦就算了。
不为难不为难。
离清是妖修带大的孩子,我们每年都祭祀那妖修。
我不在意这个。
赵可桃摆了摆手。
两个孩子以前的房间她时常打扫着,稍微收拾一下就能住人。
付长宁跟上去,两个人快些,我帮你一起收拾。
辅事朝赵可桃颔首,算是道谢。
转身出门。
回来时抱了一堆干草。
付长宁满嘴跑马车说两人是夫妻,于是房间安排了一间。
见着辅事在地上铺干草,挺好奇,你哪儿寻来的干草?别人好心好意,他却不能假装无事受得心安理得。
铺一层干草,省得污了人家干净。
总之不是上房揭瓦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