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见过一次,徐牧远觉得两句话说不清,看向展颜,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展颜。
她像陌生人一样看了看贺图南,移开了目光,你呢?徐牧远很正式回答说:我叫徐牧远,双人徐,牧歌的牧,远方的远,在一中念书。
贺图南脸上淡淡的:她问你这么多了?你在哪儿念书?徐牧远朝贺图南笑笑,示意他等等。
展颜微笑:我开学也在一中念书,读高一。
是吗?你刚初三毕业?徐牧远说,真巧,我正在给初三毕业生补课,预习高一的内容,你暑假预习了吗?贺图南往旁边走了几步,恰到好处,既能听见两人说话,又能彰显意在避嫌。
他随便拨拉起书架上的书。
预习了,买了几本资料,不过没补课。
展颜想,是不是趁假期还有点时间,她也报补习班?可是,为什么城里的学生们总是在补课?徐牧远很真诚的瞧着她,说:我就在北区原来工人村附近的自来水厂给人补课,你要是愿意,可以过来听听。
不知道多少钱呀,展颜犹豫,脸上却静静的。
她决定委婉拒绝他的好意。
可徐牧远又说:你来的话,不要钱。
他说完这句好像对自己也有点难言的感觉,只能以笑掩饰。
贺图南拨书的手指顿了顿,他没回头。
展颜不好意思了:那怎么行?她虽然没钱,可不能占人便宜。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过来听听,试听不要钱。
徐牧远意识到刚刚突兀了,很自然地描补。
贺叔叔带她去过公园,商场,还有书店,饭店,但她不知道北区是个什么地方,这座城让她知道:世间的路,原来是这么的宽。
可她不知道的东西,一定还有,比如北区。
你每天都给别人补课吗?补五休一,除了周日不在,其他时间我都在,只要不是饭点儿。
行,有时间我去听听你讲课,我得走了,再见。
她把书放回原处,摆摆手,下一楼去了。
贺图南耐着性子听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等徐牧远的手,落在肩头,他才转身,见展颜已经往楼梯走,他似笑非笑说:没见你跟女生这么主动过,以前同学吗?徐牧远解释了几句,贺图南哼笑,脑子里想的却是,我跟你其实是同一天见到的她。
他随意跟徐牧远闲扯几句,又胡乱买了本书,结账走人。
公交站台那儿,已经没了展颜的身影。
她比他早一班车到家,家里,奶奶在,宋笑也在。
展颜认出她,她穿了件旗袍,无袖的,露两只雪白的膀子,像珍珠一样。
宋笑不瘦,可她腰细。
展颜每次见她,都觉得好像什么东西熟透了,到处芳香四溢。
哎呀,这就是贺总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叫颜颜是吧?宋笑说话的声音,听起来黏牙,她跟林阿姨不一样,林阿姨总是显得很温吞,笑不露齿,看不出她高兴,也看不出她不高兴。
可宋笑不同,她活色生香。
奶奶年纪大了,好像跟她聊得也很开心。
展颜喊了句阿姨好,宋笑说:我过来看看美娟回来没,不巧了,贺总也不在,她扭过头,跟奶奶说,这两人多亏有您,才放心把两个孩子丢家里。
就是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
奶奶敲敲胳膊,又敲敲腿,我这身体还行,不像人家关节炎哪儿都疼,二楼都费劲。
宋笑嘴里夸着奶奶,偏过头,冲展颜笑:你开学在哪儿念书?念高中了吗?展颜回答很谨慎,不多说一个字:一中,我开学高一。
那跟我女儿一个学校,她高二了,你得喊声姐姐呢,宋笑正说着,门开了,门口贺图南弯腰换鞋,见她在客厅坐着,有点意外,不过还是打了声招呼。
图南回来了?宋笑从沙发上起来,既然你妈妈旅游还没结束,等她回来,我再来找她玩儿,她转头又看看展颜,你们俩有空去我们家玩儿,如书在家也是无聊,一个人。
她走后,屋里芬芳渐渐散去,贺图南本来对这个阿姨来做客没什么感觉,他有他的朋友,父母有父母的朋友,彼此不要干涉的好。
此刻,莫名有了点儿情绪。
奶奶,要剥葱吗?展颜跟着奶奶进了厨房,奶奶说,去看会儿电视吧,今天压了鲜面条,吃香菇肉丝面好不好?展颜看看面条,笑着说:我们村也有压面条的,自己带面过去,给两三毛加工费就行了。
那可不贵。
奶奶感慨。
城里也有压面条的?以前多,北区有家老粮店,计划经济那会儿就有这个店了,哪儿都比不上这家。
北区离我们这远吗?有点远了,那边以前全是工人,工人的福利那会儿也可好了,什么都发,牙膏牙刷,毛巾被,肥皂洗头膏,澡票儿。
逢年过节还有鸡鱼肉蛋,奶奶像是被触动什么记忆的阀门,说得兴奋起来,突然停了下,伸头往外找贺图南,你那一帮子同学都是北区的,成绩特别好的那个,高高的,叫徐什么远?贺图南听得一清二楚,他丢开遥控器:徐牧远。
展颜心里一动,她继续问奶奶:那现在的工人呢?贺图南悠悠往厨房门上一靠,说:现在那儿的工人大都下岗了,想听吗?想听出来我跟你说说,让奶奶做饭。
奶奶有点不高兴了,她还想继续说呢,她是个很幸福的老人,但说起别人的悲欢离合,很容易动感情,也乐意动一动感情。
坐,贺图南抬抬下巴,见展颜到客厅了还站着,有点想笑,他懒散地往沙发上一躺,眉眼沉沉,你怎么认识徐牧远的?不认识。
展颜觉得这么说,似乎也不太对,就把元旦的事和今天的事说了。
贺图南哦了声,他没做什么评价,问道:你真要去听他讲课?展颜点头。
想学高一的内容,用不着找他,找我就行。
贺图南双手往后脑勺背着,他上下看着展颜。
展颜以为他是怕自己又花他爸爸的钱,她心里黯淡一瞬:什么时候我自己能挣钱就好了,她也不是没这个想法。
当徐牧远说自己开学念高二,可他就在给初三毕业生补课的事时,展颜震惊的同时,想过,她是不是高一暑假的时候,也能干这个?照蝎子很好,刨草药也很好,那些都很好,但她要学会适应新的好,她也能把知识变成财富。
刚奶奶说,徐牧远成绩特别好。
她还是想去。
贺图南脸上风轻云淡:他刻苦,也还算聪明。
不过,我比他更聪明,你找他补,不如找我。
贺图南一点惭愧的意思都没有,他看起来,也不像吹牛,就像是寻寻常常说了件事。
展颜对贺图南的成绩,不太清楚,她也没有去麻烦过他。
她面露难色:可我还是想去看看,看看他怎么教别人的,我也想去北区看看。
贺图南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她几秒,他霍然起身,说:好,你去。
说完,回自己房间打游戏去了。
展颜这才想起,他不是要讲下岗工人的事情吗?她怔怔看着贺图南的房间,那里,她一次都没进去过。
夏天那么漫长,也走到了八月。
等贺以诚回来,正好是立秋,林美娟也回来了。
他给妻子带了礼物,一支口红;给展颜的礼物就多了,手表,芭比娃娃,高端耳机……这让展颜为难,东西是好东西,可不属于自己。
她被这些东西弄得很有压力,又不好说,她既不敢戴那块表,也不敢用那个耳机,娃娃放在书桌最上头,没拆封,她怕落灰。
贺以诚总是喜欢给她买东西,好像,生平第一次做人家父亲一样。
她觉得得出去透口气,主动跟贺以诚说起了徐牧远的事情。
贺以诚支持她:当然可以,你哥哥那个同学非常优秀,让他带你过去。
说这话时,贺图南就在旁边,他看了展颜一眼,她立刻明白,嘴上答应了:好。
有不懂的,也可以问你图南哥哥,他应该也会的。
林美娟笑容总是很浅,她觉得,丈夫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儿子也非常优秀。
她收到口红,立刻用上了,人看起来多了几分艳丽。
以后少跟宋笑来往,贺以诚忽然转了话题,他慢慢咀嚼着饭菜,她那个人,太张扬了,不是安分守己的人,我怕对你影响不好。
林美娟不愿让他面子过不去,可这次,并不想听他的,慢声细语说:宋如书很图南都是同学,我跟她也是老同学,她要来,我总不好拒之门外。
贺以诚就没再说话。
大人的话题,总是这么含蓄,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展颜不太明白。
中间下了场暴雨,等天放晴,展颜坐公交去北区。
不要说你认识我。
我先到,你比我晚半小时过去。
贺图南交代她一二三注意事项,展颜不懂,他完全可以假装自己去了,为什么真的要去。
北区原来是本市老工业基地所在,有许多厂子。
那里曾住着几代工人,最早,可以追溯到苏联投建的时代。
展颜人还在公交上,靠近北区时,遥遥看到高高耸立的烟筒,她不禁仰头。
交错的道路,整齐的宿舍,各种工业设备像史前巨兽一样沉默地矗立在骄阳之下。
展颜在车里趴玻璃前,脸上全是工业区的影子,缓缓滑动。
自来水厂不难找,一打听就知道。
她刚下车没走多远,就听前头有人在惨叫,原来,是几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围成了个圈儿,合伙揍一个人。
城里的孩子也打架吗?她忍不住跟路旁正给人剃头的老大爷说:爷爷,那儿有人打架。
老大爷正摁着一人脑袋,拿乌糟糟的手巾来回揉着,看也不看:打呗,臭小子们又不念书,不打架干甚去?他们爸妈不管吗?展颜惊奇于北区也有人不上学,可看年纪,是要上学的年纪。
老大爷拧干了手巾,说:管甚?都忙着弄口饭吃,没工夫。
展颜心有戚戚又看去两眼,老大爷瞥她两眼:闺女你找人?我找在这给人补课的徐牧远。
哦,找徐工的娃儿,就在那头儿。
老大爷居然知道,展颜跟他道了谢,心想,原来徐牧远的爸爸叫徐工。
没走几步,身后老大爷一盆污水泼到路上,骑自行车路过的年轻人便骂起来。
妈了个□□的,瞎啊!老大爷冷眼一睨,没应声。
展颜听到了,她回头,老大爷已经工具上手,就像镇上那些剃头匠一样,开始给人刮面了。
不远处,巨大的吊钩悬挂在半空之上,怪异而冰冷,展颜第一次见这东西,她只顾看,脚底废弃的钢珠差点让她滑倒。
自来水厂只剩个老汉,还有一条黄狗,黄狗瘦骨伶仃,见生人来,似乎懒得叫,只淡漠地看展颜一眼,又躺下睡了。
老汉默认她也是补课的,迟到了,问都没问。
说是教室,不过是原先的大办公改的,摆几张破桌椅,原来的陈设早被人拉完了。
最前头,挂了块小黑板,风扇在头顶吱呀吱呀转。
屋里约莫有六七个人,有男生,有女生,徐牧远拿着粉笔,正往黑板上写公式。
他穿得可真随意,一件旧背心,一条短裤,下头就是双拖鞋,那是从厂子澡堂拿回来的。
展颜看到贺图南时,他坐最后,腿一翘,从头到脚都透着随性。
隔着玻璃,徐牧远看到了她,他绽出个笑,对底下人说等等,跑过来招呼展颜:我以为你不来了。
展颜拎着布包,有点赧然:我能进去听吗?当然,快进来,外面太阳很晒。
徐牧远让她进来,坐贺图南前面那个空桌子上,他不知道她来,没什么准备,见展颜穿了件白色连衣裙,他没卫生纸,只能拿本教辅资料,让她垫着。
没关系,你把书拿过去吧。
展颜不愿意。
贺图南把长腿往后收了收,静静地看他的好朋友大献殷勤。
他一句话也没说。
徐牧远今天的课,是集中讲解补课生高一数学的错题。
他的背心,汗湿了,黑板上写的满满当当,要不停地擦,不停地继续写,小臂上落满笔灰。
半小时后,课结束了,几个补课生围上徐牧远,又请教了些题目。
他抱歉地跟大家说:真不好意思,今天我同学来,明天给你们补时间。
男生出去的时候,看了看展颜。
等人都走了,徐牧远才拍了拍手,笑着说:我不知道你今天来,你怎么来的?展颜目光还停在黑板上,回了回神:坐公交,你讲题真细致,本来这个定理我预习时不太明白,她指了指上面的题,这下懂了。
是吗?那太好了,徐牧远扭头,看贺图南坐那跟神佛似的都不动,对展颜说,上次你见过的,我同学,贺图南。
贺图南这才像刚刚看见展颜一般,礼貌一笑:这么巧,你好。
一点破绽都没有。
展颜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便也装一装:你好。
我去买几瓶饮料,想喝什么?贺图南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扫,徐牧远忙说,我去买,你们在这休息下。
贺图南已经站了起来,嘴角一弯,拍了下徐牧远的肩膀:你下次吧,我正好坐累了,出去活动活动,喝什么?我带水了。
展颜包里有个水杯,贺图南一看,心想她竟然不觉得重,背那么些书,还有满满一塑料杯水。
他好似没听到,只看着徐牧远:我随便买了。
说完,人挑起门帘出去了。
我洗个手。
徐牧远话说着,也到了院子里,水龙头一拧,他稀里哗啦洗了胳膊,又洗了脸,洗了脖子,整个人湿漉漉的,眉眼间显得尤为英气。
他抹了把脸:你怎么也出来了,快进去,外头热。
我能在这附近走走吗?展颜从包里翻出柔软的纸,给他撕了两块。
徐牧远用不着,可也接过来了,他说谢谢,脸上始终带着舒展的笑。
你不怕热吗?不怕。
那好吧,我带你在附近转转。
附近是厂子配套的生活区,有冶炼厂生活区,自来水厂生活区,钢材生活区,机关生活区……如今,人还在,可生活仿佛一夜之间就变了。
那是什么?展颜指着不远处问。
锅炉房,冬天能供暖,也供热水,以前会发工人们水票,拿着就能打热水了。
徐牧远见她不懂,像讲题一样,很细致地说起他从小就无比熟悉的琐事。
怎么没看见人?是不是因为现在是夏天?她很好奇。
徐牧远脸上的笑意依旧平和:不是,没人是因为大家下岗了,没这个东西了。
展颜一愣,她犹豫片刻,才问:为什么大家会下岗?下岗就是失去工作是吗?徐牧远轻吁口气,看了看远处:这些厂子,陆陆续续都关了,我们小时候可热闹了,我幼儿园小学就在这上的,是我爸厂子配套的学校。
这儿什么都有,就像一座小型的城市。
现在,因为效益不好,国企要改制,所以大家都下岗了。
你爸妈呢?我爸以前是冶炼厂最好的师傅,带了很多的徒弟,现在给人刮大白,批腻子。
我妈是会计,现在在小店里做零工,那次在包子店见你,就是因为她感冒了我去替她。
徐牧远似乎一点都不介意说家里的变迁,他看起来,总是很平和,也爱笑。
展颜后悔自己问这些,她脸有些红,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路边种的槐树,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是住城里的人,都像贺叔叔家那样。
那,你们现在住哪里?还在原来的生活区,大伙都没走,我们一家四口人,我还有个小妹妹,她上幼儿园了。
徐牧远说起家里人,眼神柔和,他看向展颜,方便问你家里的情况吗?展颜轻轻笑笑,摇摇头:我不想说。
他脸上的笑终于隐去几分:不好意思啊。
老徐!贺图南买了两瓶可乐,手一抛,离得那么远,徐牧远竟然一转身就接住了。
他看眼贺图南:怎么没给展颜买一瓶啊?贺图南拉开罐子,啪的一声,有可乐溅出来:她不是带水了吗?他像是不经意岔开话题,聊什么呢?徐牧远便也不在纠结这个事,说:跟展颜聊聊这片厂子以前的事儿。
贺图南表情很淡薄:聊工人们以前的荣光吗?他知道,下岗潮刚开始时,北区闹的很厉害,有人要跳楼,还有人躺在大门口不肯走。
那时,班里北区的同学们,个个愁云惨淡,还有女生们聊天时会偷偷哭。
徐牧远说:确实是荣光,工人们给这个城市做过很大贡献。
只不过,现在这份荣光失去了。
这时,展颜突然插进来一句:以后,你们这里还会恢复原样吗?厂子的效益还会变好吗?徐牧远面色凝重起来: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每个人,似乎还都有幻想。
土地是农民的根,工厂就是工人的根,这根就算烂了,朽了,还是根。
可北区真的从来没有这么荒凉过,锅炉房在,水瓶还在,一砖一瓦都还在,人的心,却一天一天,荒凉下去了。
北区的治安,变得不大好,顶好的大小伙子也在街上乱逛。
贺图南被叶子中间漏下来的阳光,晒得眯了眯眼,他没说话,只是拉开易拉罐,跟徐牧远碰了两碰。
太热了,还是进屋吧。
徐牧远看展颜的额头有了汗,可她的脸,依旧白的剔透,越晒越白。
我能去工厂参观吗?我没见过工厂里边什么样儿。
展颜耐热,这点又不干农活,实在不算什么。
贺图南耐人寻味地看了展颜一眼,她可真不见外,很熟的关系吗?工厂也没什么好看的。
可几个人到底还是过去了。
厂子静悄悄的,地上,板砖的缝隙间挤出一株狗尾巴草,开始结它的草籽,什么都不管。
冶炼的工序复杂,车间多,不能拆置的机器上油渍落了灰,黑乎乎的。
徐牧远领着他们,说这是澡堂子,那是休息室,大家曾经娴熟地穿梭于每个车间之中,像鱼在大海。
休息的时候,打牌,看电视,都在七嘴八舌的聊天。
你说老家来的亲戚给扛了一袋子晒干的鸡粪,不知道怎么用,马上就有人接话,可以用来上后头小菜园的地。
我说儿子的班主任又打来电话,他跟人打架了,你就接一句:我儿子也不人省心。
这里的世界,曾经喧哗,热乎;可现如今,它枯萎了。
这些不起眼,甚至是琐碎的常事,徐牧远都没跟贺图南说过。
厂子有种庞大的静默。
为什么效益就不好了?展颜不懂。
原因很多,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有时会听爸妈聊几句,他们也不愿说太多。
徐牧远笑笑,他说,以前过年的时候,我们这里有花灯展,满大街都是放炮的小孩子。
这两年市里不让放炮了。
贺图南淡淡接了句,他对这玩意儿,本来也兴趣不高。
他已经接触到更丰富更新奇的世界,对于徐牧远这种一脸怀旧的表情,不置可否。
我们还放,我家里还放炮。
展颜鼻尖上全是汗了,她露出点笑容,好像想起很好的事情,不过,我不敢放带响的,只敢看人放小蜜蜂。
她说话时,带笑的眼睛,是看向徐牧远的。
贺图南忽然意识到,展颜从没他说起过她家里的事情。
就像徐牧远也没具体提过北区的事。
什么是小蜜蜂?徐牧远第一次听说这个。
展颜比划了下:就是点着后,嗡的一下,飞上了天,飞得特别高。
我该回家了,你们聊。
贺图南被长脚的蚊子叮了几个包,他这话,是说给展颜听的。
果然,展颜立刻心领神会,她跟徐牧远道了谢,也要回去。
徐牧远坚持要送他们到公交站台,快到时,有辆自行车带着雪糕箱子,叫卖着,从他们眼前过去。
徐牧远看见了,是妈妈刘芹。
可妈好像装作没看见他们,就这么骑过去了,烈日下,那个奋力蹬着自行车的身影,在天地之间,最后只剩一抹灰蓝,那是刘芹长裤的颜色。
徐牧远喉咙动了动,对展颜说:欢迎你下次再来。
贺图南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508路缓缓靠站,售票员脖子上挂了条毛巾,伸出脑袋喊:北区到了啊,到了啊!有到南门方向换乘103的乘客上车了啊!南门是城市的富人区,贺图南的家,属于南门区。
你坐508吗?徐牧远从兜里掏票子,我有零钱。
票子有一毛的,两毛的,五毛的,被汗浸潮了。
展颜一下想起王静的奶奶,她绽出个温柔的笑:谢谢,我有零钱,你的留你自己花。
徐牧远像是自嘲似地笑笑,又揣回兜里,对贺图南坦然说: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贺图南点头:没必要他这才算正眼看展颜一眼,我坐这趟换乘,你呢?我不用换乘,坐508就到了。
展颜非常配合,神情没什么异样,一点都不像撒谎。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她不忘从车窗那跟徐牧远摆了摆手。
然后,走向了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只坐了她跟贺图南,中间隔几个位子。
贺图南一路都不说话,好像真不认识她。
展颜困了,脑袋磕得玻璃匡匡响,贺图南侧眸,等到站时,才踢了踢她脚:该换乘了,醒醒。
展颜惺忪揉眼,那样子,迷惘得很无辜。
贺图南不再看她,大步流星下了车。
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他都没跟她说话。
家里,贺以诚照例是忙,可不忘关心展颜。
回了家,不是问吃喝,就是问学习。
如果不回家,必定要打电话。
林美娟每天都在感受着这种关怀,贺以诚看展颜的目光,她形容不出,这个男人,如此的陌生。
宋笑常来找林美娟聊天,女人么,一旦聊到某件令人挂心的点上,关系无形间就拉进了。
林美娟对展颜,一直笑吟吟的,不热情,也不疏远。
她发现,儿子似乎同样冷淡,她有点忧心,以为贺图南是联想到了什么,总归是不好的事。
可他大了,十来岁的男孩子,她也不好问,不好说。
夜深人静,看枕边人睡得沉沉,林美娟胸口一阵闷,面对贺以诚,她同样问不出口:这小姑娘什么人,这些年,没见你对儿子上过什么心,她一来,你这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捧到人跟前了?她真想把他拽起来,问个清楚。
可她的教养不许她撒泼。
颜颜,开学就可以住宿了,住学校挺好的,提前适应大学生活,也节省时间能用来学习。
她在饭桌上,慢悠悠跟展颜说话。
展颜面对她,一直有些拘谨。
旁边,贺图南一声不吭地吃着饭。
是,林阿姨,开学我就住校,这段时间太麻烦您跟贺叔叔了。
她有些歉疚,又不知该怎么进一步表达。
林美娟给她夹菜:不麻烦的,以后,想来也可以到家里坐坐,随时欢迎你,对了,你现在用的被子啊什么的,如果喜欢,开学都给你送到宿舍好不好?贺图南一口米饭在嘴里,半天没咽。
他还是没说话。
展颜终于听出林美娟话里的意思了,她就像春来的燕,在人家屋檐下做了个窝。
林阿姨,被单薄被都被我用了,那我就带走吧。
她觉得很难为情,仓促思考后,为了让对方觉得自己以后不会再住了,只能说要。
林美娟还是好说话的模样,她说;放这里也是浪费了,你带走,还能用一段时间。
谢谢林阿姨。
展颜小口吃着饭,她很快轻轻放下碗筷,并且,很自觉地去刷碗。
林美娟心情愉快地出了门,她很久没去百货大楼了,这个夏天,没怎么买新裙子,真是遗憾。
厨房里,展颜还在冲碗。
贺图南在客厅看电视,他换了好几个台,没一个想看的。
等展颜出来,他把遥控器一摁,客厅静下来。
高兴了?贺图南乌浓的眉毛一挑。
展颜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这些天,他一直冷着脸,跟她照面极少,也不讲话,此刻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她觉得贺图南像只坏脾气的兔子。
是说我吗?她还不怎么确定。
贺图南说:这屋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展颜不解:我高兴什么?贺图南又不说了,他抱着肩,顿了一会儿才问:你不高兴吗?展颜低头:不知道,我现在只希望快点开学。
住我们家委屈你了?贺图南眼睛冷淡。
展颜摇头:没有,你们家比我家好太多了,贺叔叔和林阿姨对我也很好,我不委屈。
独独没提他。
那你急着开学?我想上学,喜欢上学。
两人之间沉默了会儿,贺图南岔开话:你预习的怎么样了?她一次也没请教过他。
可展颜没再提过要去听徐牧远讲课。
配着教辅看的,还行。
贺图南看她像看机器人一样,他问一句,她说一句,俨然爸爸和她的翻版。
她却有话想问徐牧远。
是自己家太一目了然了吗?她好像从没主动问过什么。
贺图南希望她问点什么,但一想到她是贺以诚的私生女这件事,就觉得很没劲,一切都了无意义。
林美娟在饭桌上的那些话,他听在耳朵里,一会儿替妈难受,一会儿自己也觉得难受。
而展颜,四平八稳地站在眼前,什么波澜都没有,像个美丽的、不会说话的花瓶,精致又无情。
可主人偏偏勤拂拭,好像,只要供在那里就足够。
这种夹杂着无名业火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开学临近。
这年秋天有件大事,建国五十周年阅兵。
因此,一中高一军训,也比平时要早几天,务必要训出风采,训出志气,五月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的耻辱犹在眼前,政治老师在台上哽咽:同学们,我们国家经过五十年的发展,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美国这一炸,再一次炸醒我们,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们是国家的未来,要努力,要争气啊!贺以诚知道学校提前开学,已经备好东西。
展颜希望在开学前,能回一趟家的,见见爸,爷爷,孙晚秋还有王静,运气好了,也许还能跟石头大爷说上几句话。
日历翻到处暑这天,上头写着:一候鹰乃祭鸟,二候天地始肃,三候禾乃登。
她的玉米结了半大的穗,棉花开的雪白,辣椒变红,在风里摇晃着叶子,连小葱,都开始老了。
展颜想起九八年的处暑,那天,她在院子里闻到草木凋零的味道,妈刚摔伤,她以为,妈很快就会好的。
颜颜,后天就要开学,这个暑假,你长高了,也有了新见识,要不要回家看看?贺以诚见她对着日历发呆,主动提及,他永远这么体贴,仿佛永远可以早一步料到别人所需。
回家的路,像夏天一样漫长。
展颜一下高兴起来,她却说:贺叔叔,路太远了,您开车要开好久,要不然,我还是等寒假回去吧?她怎么会是贺以诚的对手,她当然不知道,贺叔叔只是客气一下,在他心里,她早应该跟那个所谓的家,所谓的家人都没了关系。
所以,展颜没有料到,贺以诚直接顺着她的话,说:那也好,你们军训要准备很多东西,今年阅兵知道吗?学校的军训也很重视,明天回的话,确实时间紧了点儿,这样好了,等你放寒假的时候,我送你回去?展颜心里像飞着一只鸟,忽的中了箭,一头栽下来。
她脸上来不及掩饰自己的失望,她甚至希望,贺叔叔没提过,这样她忍一忍就过去了。
等到晚饭后,她一个人到街上,进了电话亭,拨了两个号码。
乡下人吃饭晚,奶奶接的,她本来坐门口石条上端着碗,跟花婶说话,脚边几只鸡在抢掉的馍渣。
展有庆跟一个叫水秀的女人,有眉目了。
奶奶本来高兴着,一听是展颜,笑就没了:大小姐这是又想起来了?展颜眨眨眼:爸呢?爷爷呢?到里头溜达去了,你现如今不缺吃不缺喝,有钱花,还找你爸你爷也是吃饱撑的了。
奶奶阴阳怪气起来,特别顺溜。
展颜眼泪慢慢流下来,她把电话挂了,又打小卖部的电话,等人接了,她说:婶子,你能不能帮我叫一下孙晚秋,我过十分钟再打过去。
小卖部是要赚钱的,她不说让孙晚秋回过去,那头,对方委婉说:是颜颜啊,这会家里忙着呢,没人得空,你要不改天再打?我下回给你叫去。
上回还行,这次显然不行了。
花了好几毛钱,可一句话都没说上,展颜握着话筒,听了好半天的嘟嘟声,就算是嘟嘟声,也是家乡那头传来的。
她走出电话亭,看街上路灯亮起来了,骑自行车的人们,摇下一串串车铃,在暮色中,清脆悦耳。
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正在施工,机器轰隆隆的响。
四周是热闹的,可她却被自己的寂静给吞没了。
展颜一个人哭了会儿,呜呜咽咽的,影子在地上一动不动。
等哭够了,她觉得自己该回去再看看物理教辅,没走几步,见贺图南插兜在路旁站着。
也不知道他出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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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告诉她,家里爸妈因为她吵了一架,说是吵架,其实不算,起因当然是因为她开学要不要继续回贺家的事情。
林美娟即使到怒火烧心的地步,也要维持好看的面子,发火都是克制的,听起来,至多像抱怨,她的眼睛红红,声音却都没怎么大几分。
贺以诚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势,他是一家之主,他说了算,别人不容置疑。
他对林美娟不能收容一个可怜的,失去妈妈的女孩子,表示遗憾。
可到底,没有声嘶力竭的争执,也没有什么摔盘子摔碗,他家连吵架都是安静的。
我这就回去。
展颜声音有点哑了。
贺图南说:回哪儿?展颜愣了下。
他的脸,在昏暗不清的路灯下,轮廓也模糊,可鼻梁那却分明尖锐着似的,看起来,有种如梦之感,展颜有一瞬间真觉得在做梦,天地全非,来城里的这个暑假,好像是假的。
我也不知道要回哪儿。
她下意识说出心里话,这一下,贺图南听恼了,她这弄得好像在他家受了什么气一样。
你既然自己有家,就回你自家家吧。
他说完就后悔了,可当他看见展颜的脸上掠过一丝近似痛苦的表情时,贺图南可耻的发现,他竟然相当愉快。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明早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