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025-03-22 07:58:44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似乎夜里那些奇怪的躁动的情愫被太阳蒸发掉,或者说,见光枯萎。

出门后,展颜不停留神孙晚秋,她还是那么大方,跟贺叔叔侃侃而谈,她能接住大人的任何问话,时事也可以谈,孙晚秋一点不关心时事,她没兴趣,好像无论世界怎么变,都跟她没关系,她一个月生活费还是那么点儿。

不过这不妨碍她从老师那里借来《半月谈》《人民日报》。

比别人聪明,比别人懂得多,是她唯一能拿出手的东西,这个道理,孙晚秋从小就知道。

所以,当路过一个新楼盘,她们都忍不住往上瞧那些建筑工人时,孙晚秋忽然问:贺叔叔,听说你们城里以后不分房子了,是不是以后要盖很多楼房?贺以诚没想到一个小姑娘会关心这种事,他没有敷衍:是的,政府都在招商引资,你对这个感兴趣?你接我时,我在汽车站看到东城的宣传标语,说那里会开辟新城区,建住宅商业街还有公园。

那是不是以后,在城里盖房子会很挣钱?彼时,本市东城区还是一片荒芜之地,芦苇林立,河流淤积,有废弃的火车轨道。

贺以诚微讶,她一知半解但脸上极有兴趣,他笑着说:应该是的,以后地产商人会很有钱。

贺图南在旁边觑她几眼,偏过头,跟展颜低声说:你同学能说会道。

旁边,展颜正盯着巨大广告条幅上的新世纪,新概念家居几个大字出神,她被他呵气弄得痒,扭过脸:她可聪明了。

看出来了,贺图南似笑非笑,你傻。

展颜瞪他一眼,说:这片楼房盖好之后,就叫新世纪吗?贺图南笑,指着下面一行字:傻子,巴黎庭院看不到吗?这跟巴黎有关系吗?没关系。

没关系,为什么叫巴黎庭院?噱头,马上整个欧洲都在咱们城里了。

贺图南揶揄地扫视一圈,这是云上地产新开发的楼盘,盖的飞速。

游乐场人很多,展颜跟孙晚秋两个把小时候没玩过的玩了个遍,贺图南觉得无聊,戴着墨镜,在长椅上坐着喝冷饮。

贺以诚又带她们去喂鸽子,鸽子走来走去,不怕人,在掌心轻轻一啄,孙晚秋忽想起什么,趴展颜耳朵旁说:昨天错了,你不是大白鹅,你像一只鸽子那么白。

展颜不好意思,余光瞥见贺以诚去卫生间,才扯扯她:你昨晚说的……逗你玩儿呢。

孙晚秋嘴里咕咕地引着鸽子,若无其事。

展颜半信半疑,她们后来又去商场,贺以诚给孙晚秋买新裙子,她没有展颜那样的思想负担,跟贺以诚道谢,而且,拒绝和展颜穿差不多的款式。

我没你瘦,也没你白,穿这种裙子只会显得我又壮又丑。

她冲展颜吐了下舌头。

她给自己选了样式最简单,又带点腰身的连衣裙,很合适。

贺图南帮忙买的冰淇淋送到她们手上,孙晚秋随口问:多少钱一盒?八块钱。

贺图南看看她,又看看展颜。

孙晚秋嘴角上翘,觉得讽刺,八块钱够她吃几天的饭,但这会儿,她愿意享受当下。

行程里的博物馆,只能另作安排了,时间不够,孙晚秋倒是无所谓:我对博物馆其实没什么兴趣。

展颜含着冰淇淋,甜蜜蜜的:可是,能学到好多知识,我喜欢博物馆。

孙晚秋耸耸肩:都是过去的东西,我只想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贺图南微笑看着她,觉得她很有锋芒。

第二天,贺以诚已经没了时间,他要见供应商,给贺图南留了许多现金,让他带着她们。

几个人坐公交去北区。

公交车行驶在浓浓的绿荫下,窗外风景,开始慢慢变化。

孙晚秋往外看:这就是你说的工业区?展颜手指着:你看,那儿全是厂房,你看见吊机了吗?那边还有铁路,以前可以运煤。

两人正说着,外头走过一个流浪汉,大热的天,穿一件西装外套,脏兮兮的,手里有个烂矿泉水瓶子,展颜冷不丁对上他愣愣射过来的眼神,有点害怕。

贺图南就坐两人后边,他一直在沉默地听着她们的对话。

怎么了?他伸手碰了碰她肩膀,展颜转过脸,刚才有个捡破烂地正好和我对视,我吓一跳。

他便透过窗户往后看,已经远了。

别怕,我在呢。

贺图南冲她眨眼笑,旁边,孙晚秋侧身瞥他一眼,又坐端正了。

她没注意到展颜说话的停顿,以为是寻常。

徐牧远依旧在废弃的自来水厂等他们,不同的是,看门的大爷没了,狗也没了,大门锁着,已经生了锈,这厂子彻底无人问津。

院子里的野草,长得齐腰高,徐牧远买了两包烟给偶尔过来勘察的大爷,弄来钥匙,继续捯饬他的培训班。

但因为断水断电,这次他的培训班没招到几个人。

屋里一股发霉的味道,窗子的防盗窗锈的不成样子,一摸一手的渣。

好在屋后有棵大槐树,枝叶遮着房顶,虽然热,又不至于叫人中暑。

彼此介绍后,贺图南看着结满蛛网的房顶说:老徐,你这条件可越来越不行了,电扇呢?展颜也抬头,她记得,去年这还有个吊扇,落满苍蝇屎,和她家的很像。

不知道被谁卸下拿走了,你也知道,我们这地方能拿的都拿了,不能拿的,卸了拆了也得想法子弄走。

徐牧远有些歉意,你们来找我玩儿,我也没像样儿的地方招待,这样吧,等会太阳没那么晒,我带你们到一号家属院那附近走走,人搬了很多,只剩些老人家了。

孙晚秋俯身看了看课桌上的讲义,拿起来,问:你给人就补这些吗?徐牧远跟她讲话很客气:是,我给高一补数理化。

孙晚秋笑了:我是没场地,要是有,这我也能做,你一个人收多少钱?贺图南跟徐牧远交换下目光,孙晚秋往桌子上一靠,说:怎么,你们觉得我不行吗?贺图南笑着摇头:不敢,颜颜说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

孙晚秋有种傲气,这种傲气纯粹来自于智力,她刚到实高时,记着老师说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可几次考试下来,她知道,她就是实高的天了。

她比小时候,初中都更有自信。

我只是没跟你们做同学,否则,你们都考不过我。

贺图南还没见过这么猖狂的女孩子,理科A班的女生,大都内敛,像宋如书那样的女生,连笑也少见,总是一本正经绷着脸,孙晚秋不一样,她爱笑,也爱说话。

好像她一来,把展颜都衬托得只剩了漂亮。

是这样的,孙晚秋每次做一中的卷子,数学几乎全对,很厉害。

展颜由衷说道,她出汗了,脸皮子雪白,嘴巴红红的,像孙晚秋最忠实的拥趸。

外头蝉鸣不住,贺图南虚虚瞟了一眼徐牧远:老徐,把竞赛题给她。

徐牧远不动声色扯过张纸,写了几道题目,孙晚秋觉得好笑,男生就是这么幼稚,好胜心很强。

几个人,围着她解题,孙晚秋研究了那么一会儿,大家都一身的汗意。

很快,她向两个男生证明了自己的话,没有一点水分。

贺图南和徐牧远又交换了一回目光。

她确实聪明,非常聪明。

展颜悬着的心,轻轻放下,她比孙晚秋还高兴:我就说吧,要是孙晚秋跟你做同学,她笑眼望着贺图南,你就考不了第一了。

贺图南哼哼一声,不置可否。

屋里太热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徐牧远背心汗透,他摸了摸短裤口袋,像是在确认什么。

小卖部外头搭了个棚,一群男人在那甩扑克,有人肩头扛了块砖,没钱只能这么玩儿。

这是下午四点多钟,少年人的脸比太阳还要明亮,北区不一样,夏天也是灰的,铁水、煤屑、浴室的味道变作尘埃,同样呛人,崭新的鞋子在街上走一遭,会变污。

他们几个,被街旁游荡的男女打量,孙晚秋也回敬相同的目光,等口哨声响起,她脸上浮现出一丝鄙夷的笑。

路边有家小饭馆,他们刚走近,里面丢出个东西来,弧影一闪,贺图南下意识揽过展颜,手臂挡高。

是个水盆,叮当滚老远。

紧跟着,一个中年男人拖拽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被一起搡出来。

滚,大老爷们不要脸,天天赊,天天赊,当我们家是银行呐!里头有妇女骂声。

东子叔,余妍撩帘从店里走出,不让她妈吱声,一张脸,下霜似的,你也别怪我妈生气,我们小本生意,你们一家老小赊的几回账还没给,现在大伙日子都难,我姐高三,我这开学高二,里里外外哪不要钱?您一个大男人,不说正经找个活儿干……叫东子的男人冷笑打断她:得了,你一个丫头片子少给我上课了,不能赊拉倒,想当年你爸进厂还是我介绍的,没有我,你们全家喝西北风!余妍听他又提当年,脸都气白了:我爸进厂是因为我爸有技术,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爸认得你,才是倒八辈子血霉!两人一大一小,也不管街坊邻居,就在那吵。

展颜认出班长,蹙眉看着,徐牧远已经上前劝去了,孙晚秋冷眼旁观,低声说:城里人也骂街么?贺图南扫她一眼,淡淡说:哪儿都有骂街的。

孙晚秋哦了声,有点挑衅似的看着贺图南:我还以为,你们城里人都文明的很,不会骂街。

颜颜,你们来找牧远哥玩儿啊?余妍看到两人,奔过来打招呼,她本气半死,徐牧远一上来帮忙,倒忍不住哭了,这会儿来到眼前,眼泪都没干,那什么,这么热,你们要不要到我家店里坐坐?说着,尴尬一抹眼睛,叫你们看见我跟人吵架,真不好意思。

里头余妈听见动静,出来探看,余妍扭头说:妈,这是贺总家的孩子,我们都在一中念书。

她大概指了指两人,余妈忙不迭盛情邀请,一定要让他们几个到店里坐一会儿。

孙晚秋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旁边的男人见状,嘴里骂骂咧咧,那小男孩吓哭,被兜头给了一巴掌,格外响亮:哭你妈X,再哭老子跺死你!饿死拉倒!徐牧远看得皱眉,正要上去,孙晚秋把他一拉:他打给你们看的,你别上当。

那小孩,平日里也喊妍妍姐牧远哥,日头下,哭得鼻涕眼泪糊一脸,四处悄寂,仿佛只有那一声声冤屈的哭,余妍看着,一时也没了话。

等男人揪着孩子耳朵远去,徐牧远依旧站着不动。

贺图南婉拒了余妈的好意,在隔壁小卖部迅速买了几瓶水,喊过徐牧远,几个人往厂房去了。

这样的场景,在北区,司空见惯。

是孙晚秋先开的口:我们村,这样的人也有,一点出息没有只知道打老婆孩子。

展颜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

徐牧远神情平静:这儿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厂子效益好,大家在一起都很和睦,偶尔有吵架的,别人劝劝也就过去了。

孙晚秋深深看着徐牧远,她拧开水:习惯就好,人一穷就顾不上体面,要是又穷又懒,那就彻底连脸都不要了。

徐牧远猛得抬头。

孙晚秋笑:别这么看着我,她顺带瞥了眼贺图南,我跟展颜,从小在村里,什么都见过,听你的意思,你至少以前还有过一段甜蜜的童年,比我们强多了。

徐牧远没办法反驳。

我们就上学一条出路,当然,我觉得你也是了。

她看着他说,好像看同类的目光。

徐牧远终于露出点笑:那是,你说的对。

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了,我看看你们以前的厂子吧?孙晚秋提议,几个人在空旷静寂的车间里,转了几圈。

徐牧远似乎熟悉每个角落。

孙晚秋倒很有感悟,这么多机器,这么多车间,说没落就没落了,人间的事,可真操蛋。

啊展颜被一截翘起的铁丝勾了下腿,她一个趔趄,贺图南攥稳她手臂,徐牧远也过去看:怎么了?她低头:没留神,好像刮小腿了,没事儿。

贺图南已经蹲下,见上头红了一道,不过,没破皮儿,他抬头:疼吗?孙晚秋和徐牧远看着两人。

展颜摇头:就刚那一下觉得有点疼。

贺图南笑笑,站起来,对徐牧远说:我他妈大白天就要被这儿的蚊子咬死了,说着,似笑非笑看看孙晚秋,晚秋妹妹,看完了要不咱们出去?他跟孙晚秋没什么可聊的,不过,他承认,孙晚秋有棱有角,很有存在感。

徐牧远忽然也看向孙晚秋:你们也很熟?原来认识?难道你也是图南的表妹?他末了一句,玩笑语气。

表妹……展颜脸上别扭一下,心却砰砰,她忘记跟孙晚秋交代点什么了,不由看向贺图南。

贺图南噙着笑,手却捏了捏瓶子,眼神落在孙晚秋身上,只一眼,却像会说话。

他只希望孙晚秋再聪明点儿,听得见那个也字。

展颜抢着开口:当然不是……话没说完,孙晚秋已经搂过她,笑笑的,我倒想也是贺图南的表妹,住城里多好,可惜,我只是表妹的同学,她点点展颜脸颊,看,这就急了,怕我跟你抢哥哥啊!说罢,有些得意地挑眉看了看贺图南,意味深长笑了。

贺图南的手,不易察觉地松开瓶子,非常自然地接口:我也把你当妹妹的,你们都是小妹妹。

老徐,是吧?我的妹妹们,你也得给我当妹妹招待。

他想,孙晚秋果然是聪明的女孩子,聪明极了。

可徐牧远的表情,却是很微妙的,他只是一笑,压根没接这个话。

北区一半是喧嚣,一半是沉寂。

日头已经西斜,他们走在晚风里,落霞要烧起来,艳艳的映着几个少年人的脸。

身后的北区被抛掷脑后,又宛如一个庞大的废墟,不会说话。

孙晚秋回来的路上,依然健谈,根本不提表妹那件事。

一直到晚上,两人在浴室洗澡,展颜刚想解释,孙晚秋就按住了她的嘴唇,耐人寻味地笑:我以为,贺叔叔昨天跟贺图南说什么带着妹妹玩儿,是礼貌说辞。

展颜抓住她手指,挪开了:你怎么知道贺图南说我是表妹呢?孙晚秋摇摇头:我不知道啊,徐牧远那么问,我就知道了,而且我还知道贺图南怕我说错话。

展颜抿嘴笑:我还以为,我们要露馅儿了。

我们是谁?我,还有贺图南。

我还以为,你的‘我们’,说的是你和我。

孙晚秋歪着头,她忽然道:我昨天问你,有没有想接吻的对象,你说没有,你骗我。

展颜顿时急了:我没骗你呀。

她跟她一起长大,她有时,会隐瞒一点自己的心事,但她绝没有欺骗别人的习惯。

孙晚秋表情古怪:哦,真的吗?当然!她们换上睡裙,孙晚秋没放下肩带,展颜在屋里吹头发,她出来拿西瓜,碰上刚出房间的贺图南,她微微一笑:表哥?贺图南听得头皮麻,他也笑:我以为你讨厌城里的表哥呢。

怎么会呢?我只不过喜欢刻薄一下而已,谈不上讨厌。

今天谢了。

贺图南觉得跟聪明人说话的好处就是,点到为止,对方就懂。

孙晚秋却盯着他:客气……你喜欢展颜。

她用的是陈述句。

贺图南面色不改:当然,你们都是小妹妹,我很喜欢你们。

我说的不是这种喜欢,我说的喜欢,你肯定懂,贺表哥。

孙晚秋一字一顿看着他说,不放过贺图南脸上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