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晚秋没等到答案,门响了,贺以诚回来,她很自如地跟他打了招呼,贺以诚笑着换鞋:今天玩儿的好吗?他刚进家门,几个孩子就都围着他开始聊天。
没多久,门又响,原来是宋笑请贺以诚帮她看看家里为什么突然没了电。
她身上有种和年龄极不相衬的慌乱,好像一点都应付不了生活里的任何波动。
这种慌乱,随着那句我要吓死了呀而变得更像撒娇,至少落在孙晚秋眼里是这样,她默默把这个乍看很年轻的阿姨打量了一遍,她注意到,她的胸脯高耸,像白花花的猪肉脂肪,肥美细腻。
阿姨,跳闸了吧,如果就你们一家没电,大概率是跳闸。
孙晚秋直勾勾看着她,微笑说,宋笑闻声看过来,她察觉到了,那种雌性的直觉:来自一个少女对一个美艳妇人的敌意,似有若无,又明目张胆。
宋笑一副头痛模样,却看着贺以诚说:我最讨厌这种事了,什么水龙头坏了,灯不亮了,女人为什么要管这种事,如书的爸爸如果在家也轮不到我操心,我哪里懂什么跳闸不跳闸?她愚蠢也愚蠢得理直气壮,孙晚秋想。
贺以诚笑笑:我帮你看看,跳闸好办,如果不是,你可能要问问电力公司了。
贺叔叔,你忙一天肯定累了,这活儿我会,我帮这个阿姨看看。
孙晚秋从沙发上站起,展颜莫名看看她,想说,那你回来还得再洗一次澡。
宋笑长长的眼尾笑扫她一眼:这是谁呀?贺总,你们家亲戚哦?颜颜的好朋友,贺以诚转过头,我去,你们小孩子不能乱碰电的。
我跟晚秋妹妹一起去吧,爸,你在家歇着。
贺图南竟开口,展颜一愣,她觉得哪里不对,可说不上来,明明很简单的事情。
最终,倒真是贺图南孙晚秋跟着宋笑去了。
果然是跳闸,孙晚秋拿着手电筒给贺图南照明,他一掰,便好了,宋如书在旁边本来对妈妈一肚子气,她觉得这种小事,不要麻烦别人的好,可来的是贺图南,她忍不住高兴,淡淡地招呼他一句,才发现他身边有个女生,个子高,非常结实,说不上美,但眉毛很浓烈,有种飞扬的神采。
你也这么厉害的呀?宋笑夸贺图南,请他们吃水果,孙晚秋暗中撇嘴,拉了下贺图南,他自然是不会留这儿吃水果的,几句客套话说完,两人结伴回来。
我跟你目的不一样,你别误会了。
孙晚秋狡黠一笑。
贺图南挑眉:什么意思?你要出来,是想跟我继续我们先前的话题,我不是。
贺图南觉得女孩子太聪明,真是棘手。
你说吧,是打算承认还是否认?孙晚秋一扬手,赶路灯下的飞虫。
贺图南听她这么问,明白她不知内情,摇摇头:你一定弄错了。
孙晚秋舌头打了个嘚:我就知道,你不承认,你们城里的人自尊心总是很强的。
贺图南随便她发挥,问:那你是什么目的出来的呢?孙晚秋却问他:你妈呢?出门了,学校暑假会组织教职工旅游。
你妈喜欢展颜吗?贺图南似乎需要思考,林美娟对颜颜,谈不上热情,但也绝不算冷淡,她对每个人,都很得体。
我不知道,也许吧。
硕大的灰蛾,正在激烈扑打着灯光。
你出来,跟我妈有关系?贺图南心存疑虑。
这个宋阿姨,在勾引你爸。
孙晚秋静静说。
贺图南微微恼火,好像被人突然背刺,他对宋笑频繁出入自己的家,潜意识里有反感,但那不足以成为他阻止妈妈社交的理由。
他很镇定:你怎么知道的?单挑你妈不在的时候来,大晚上,她新化的妆,身上喷了香水,穿的那件裙子很漂亮很性感,她进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她明显有些意外,因为客厅坐了一群人,我们几个都在。
孙晚秋像福尔摩斯一样。
也许,仅仅是因为我们都是女的,所以我知道。
贺图南觉得被冒犯,那种即使家中有丑闻也不该被外人点出的微妙反感,他并没挂脸上。
我可没说说贺叔叔一定会怎么样,毕竟我也不了解你父母之间的感情,只是希望,你发现不对头时,应该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家,你维护好了,贺叔叔才能继续对展颜好,不是吗?孙晚秋半真半假瞧他一眼,小心别人抢你爸爸。
孙晚秋简直是一头大号狐狸。
贺图南凝视她片刻,忽然一笑:多谢提醒。
飞虫依旧绕着人盘旋,盛夏的夜,如此漫长。
家里,贺以诚很闲适地跟展颜聊着天,没有第三个人,这样的相处他很满意,他可以和她谈些稍微深点的东西,而不仅仅局限于想吃什么?学习累吗?这次考的不错,有进步。
你的好朋友很聪明,很机灵,一直跟她这么好吗?他循循善诱地开了个头。
展颜怀里搂着她的毛绒熊,被这么一问,显然触动什么。
我们从小就是同学,贺叔叔,以前,我跟她都是班里成绩好的那种学生,但现在,我觉得我跟她差距越来越大,而且,我追不上她,好像那些题目,她天生就会,苏老师说我是‘还算开窍’,但说孙晚秋就是‘太聪明’了,我还暗暗不服气过,现在服气了。
贺以诚本就是因为她跟太聪明的女孩子做朋友而担忧,此刻,听她说出来,笑眼温柔,声音比眼睛还要温柔:她是聪明,但世上没有比她更聪明的了吗?当然有,比聪明,是没有上限的,每个人努力做好自己能力之内的事,就非常了不起了。
即使没做好,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生活中都会事事如意?那一定是神仙。
展颜许久没和她的贺叔叔这样交流了,她望着他,俨然又想起他第一次点透她心里秘密的时刻。
那样的时刻,她以为只有一次,其实不然,只要她愿意。
贺叔叔,你也有不如意的事情吗?有,贺以诚低眸一笑,缓缓翘起腿,我说过,有些事,人是没有办法的。
他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我都没问过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做什么?他面对孙晚秋那一脸蓬勃的询问,意识到,他还不知道展颜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对于十六岁的她来说,似乎太大。
我来城里,发现学校的教学楼图书馆都很宽敞明亮,贺叔叔的家,也又干净又舒服,我有时候想,自己要是能设计出这样的房子,让大家待的高兴就好了,展颜有点羞赧,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我知道,我心里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贺以诚沉沉问:什么样的呢?展颜起开,跑到屋里把《论语》拿来,贺以诚见到书的封面笑了,他见过很多孩子,他们向往美国,向往一切繁华的,未知的东西。
可展颜拿了本《论语》向他跑过来。
贺叔叔你看。
她有种自信,或者说,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对贺以诚的信赖,他绝对不会嘲笑她。
孔子让他的学生们各言其志,子路要治理千乘之国,冉有说他治理小国就好,公西华呢,他说他要学宗庙之事,只有曾皙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贺以诚熟极而流接上了,他含笑抬头,孔子说,我和你一样。
展颜惊喜地怔在原地。
贺叔叔,你也会背这个?贺以诚没告诉她,他和她的妈妈一起探讨过这一段,后来,他成了精明的商人,明秀早亡于乡野。
他几乎要流出眼泪,但面带微笑。
我就想吹着春风,唱唱歌,展颜很快犹豫起来,丁老师在课堂上问过我们理想,我读这段,同学们都不以为然,他们说我是田园派,我不是田园派,我知道田园不是这样的。
贺以诚沉思般看着她:是哪样?要干农活,没钱念书十七八岁就要嫁人,生孩子,然后接着干活,生病了也不能住城里的医院,死了就死了,办过丧事,大家很快就会忘记这么个人,因为大家还得干活。
我觉得,曾皙说的,一定比这个好,所以他的老师才会赞同他。
贺以诚一直这么认真地注视着她,聆听着,让展颜觉得,她和他是平等的,他不把她的话当作一个小孩子的呓语和白日梦,她受到了极大的尊重,并为此感到满足。
贺叔叔,你觉得我是田园派吗?贺以诚笑了:你什么派都不是,你只是向往一种很自由很幸福的生活状态,往大了说,这需要国家安定富强,往小了说,这需要个人的奋斗。
贺叔叔又把她脑子里朦胧想的,期盼的,说了出来。
她安静地冲他笑笑。
贺叔叔是理想的爸爸,但她绝对不会把他看作是爸爸,那是一种倔强的坚持,没有原因。
等贺图南孙晚秋回来,贺以诚一笔带过似的过问了一句,好像局外人。
展颜屋里的凤仙花开了,她要包指甲,可孙晚秋对此兴致缺缺,她只愿意帮她包而已。
你怎么不喜欢包指甲了?孙晚秋嗤之以鼻:不好看,指甲油更亮。
她的语气和行为截然相反,她很耐心地给她一个个包上。
展颜十个指头像负伤,她微觉伤感,孙晚秋对小时候的趣事似乎都忘记了。
她支着手,孙晚秋随意翻了翻她的错题本,无声一笑,又翻到她的摘抄本,更想笑:你还跟以前一样,喜欢抄这些乱七八糟的。
孙晚秋初中时,只喜欢读《辽宁青年》《故事会》,她们能接触的书少,而她喜欢看最直接最易懂的故事,当成消遣,她不喜欢文学家故弄玄虚,讲一堆大道理。
怎么会是乱七八糟呢?一中图书馆书籍种类很多,贺叔叔家的书也很多,遇到喜欢的,我会抄下来。
展颜认真说道。
孙晚秋看着句子的出处,嬉笑一声:这都什么人?外国人吗?外国人知道我们中国人怎么过日子的吗?这些人,会教她实实在在需要面对的琐事吗?比如怎么巧妙躲过爸丢来的板凳,以免被砸伤。
当然,也许仅仅是因为贺以诚家里书目琳琅,而展颜可以毫不费劲地投入阅读,不像她,总想吃点什么。
我不喜欢抄名人名言,孙晚秋像是刻意强调,那都是他们的想法,不是我的。
展颜不解:可他们替我们总结了很多道理,能指导我们,如果他说了某句正好你心里也那么想的话,你会很高兴,觉得有人理解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指导,孙晚秋不屑一顾,理解?那又怎么样呢?我还是觉得饿,你给我写什么冷飞白的时候,我又饿又冷,你跟你们老师当时一定穿得暖吃得饱才会有心思聊雪有几种名字。
我当时就想,雪就是雪,有再好听的名字还是雪,我知道这个冷飞白有什么用?不如一个馒头。
展颜脸烧烧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
你讨厌我给你写信写冷飞白是吗?孙晚秋笑着摇头:不讨厌,你写我不讨厌,因为我知道你打小就这样,你没有因为在城里上学忘了我,我其实很高兴,虽然会觉得你真无聊。
展颜不觉得无聊,她知道,她和孙晚秋之间有些东西已经改变,她们像两株植物,往不同的方向生长,离开小展庄,离开米岭镇中心校,她们叶子上的脉络就不同了。
她说服不了她去喜欢那些精妙的、直击人心的句子,她也说服不了自己,放弃如饥似渴读各种各样的书籍。
我不停读书,是为了对抗孤独。
她对孙晚秋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
孙晚秋愣了愣:我知道,你想家。
如果让我住在别人家里,我也会不舒服,贺叔叔家很好,但不是自己的所以也就没那么好了。
展颜不吭声,沉默了一会才说:贺叔叔很好,我有时跟他说话挺高兴的。
贺图南他妈对你好吗?好,她会跟我打招呼,虽然我们不怎么说话。
两人似乎都觉得话题有些沉重,转而说起这几天在城里的见闻。
一觉醒来,展颜几个手指头被染得一片橙红,贺图南吃饭时看见她异常,皱眉问:你手怎么了?包了一夜指甲,展颜说,等皮肤上颜色掉了,只剩指甲盖上有就好看了。
不是说好让他帮包指甲的吗?贺图南瞄了眼孙晚秋,她在专心吃东西,那种神情,只有在学习最用功的女孩子脸上能看见,比方宋如书,她吃东西的状态跟宋如书学习时一模一样。
孙晚秋啃排骨时,最后会咂味儿,反复吮骨头。
贺图南觉得她吃饭时不怎么像女生,反倒像劳务市场的短工,一口馒头入嘴,腮帮子被撑老高,他见过徐牧远的爸爸吃东西。
可孙晚秋吃得旁若无人,她看起来粗鄙,又充满力量。
本来,她还要再住两天,但林美娟提前回来。
当时,贺以诚正在跟几个孩子一起看报纸上的广告:云上二期的房子要启动了,面向全社会征集小区名字宣传语;市政府在那边也要盖新学校,也发了征集教学楼名字的公告。
家里无故多了个人,茶几上,摆着各种吃的,和宋笑在电话里说的一样。
林美娟第一反应居然是贺以诚在外头到底有多少野种?她看到个高高壮壮的陌生女孩子,正一张笑脸,对着自己丈夫。
他们对自己回来的反应,都有些吃惊,但贺以诚最平静,他只是起身,问她:怎么回来不和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林美娟有洁癖,她发现,自己在这一刻,几乎要变成泼妇,那种想上去扇人巴掌扯头发的泼妇,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一跳。
归来旅途上有些念头,已经发芽,并在落地进家门的这刻,无限膨胀。
始作俑者竟然还能如此平静,他凭什么?林美娟觉得胃里一阵剧痛。
这还是她的家吗?这几天不太舒服,所以先买票回来了。
她竭力保持着正常的表情,包被他接过去,呵,他实在是虚伪的可怕!阿姨好。
孙晚秋不等人介绍,先跟她打招呼,林美娟笑了一下,对贺以诚说,我很头疼,你帮我捏捏太阳穴。
贺以诚跟着她进了房间。
几个孩子继续低头研究报纸,展颜很兴奋,眼睛亮亮的:有奖金?不知道多少钱。
贺图南笑她:钱迷。
他说着,瞄了眼她手指头,想看看皮肤上颜色掉了没有。
孙晚秋对文字兴趣不大,但奖金这种字眼,同样深深刺激到她,她对钱有种热烈而直接的渴望。
可如果用优美的文字写作文,这是展颜更擅长的。
她一向不太瞧得起文科。
房间里,隐约传来低低的争执声。
贺图南把报纸一收,说:我带你们去……爸妈卧室的门,突然一声闷响,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
展颜不由转头,屏住呼吸看向贺图南。
孙晚秋罕有地露出一种很难堪的表情,低声说:是不是阿姨看我在不高兴了?展颜心跳变弱,她情不自禁和孙晚秋对视一眼,只一眼,两个人仿佛都觉得自己变成了老鼠,那种阴暗的,讨人厌的东西,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