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令亲自给方珩舟诊治, 光是把脉便花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他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胡子,眉头紧皱。
跟前还站了几个医令,俱是大气儿都不敢喘。
方珩舟躺在床榻上,眉目冷清如雪, 发丝和衣衫都有些凌乱。
待太医令收了手, 屏风外的几位参领听见动静,便大步往里走。
还有那些闻风而来的朝臣也都纷纷跟了上来。
一时间小小的屋子站满了人。
张参领面带急色, 率先开口问道:如何?太医令缓缓起身,摇了摇头:五脏六腑俱是出血,还断了两根肋骨, 现下昏迷不醒,也不知能熬到几时。
不能治?方珩舟是南衙禁军的主心骨, 他若是倒下, 张参领不敢再细想。
蔡公公是太后跟前之人, 他此时也开口道:徐太医, 太后娘娘说了,哪怕还有一口气, 那都得尽力去治。
太后膝下无所出, 方珩舟又是嫡亲的侄子, 他年少丧父丧母, 于太后来说, 是把他当做半个儿子的。
太医令叹了一口气:虽说及时吃了止血之物,可……他还没说完,便听得咚地一声, 张参领一个铁血男儿, 径直跪倒在太医令跟前:还请徐太医, 救救方统领。
南衙的几位参领全都跪了下来,铠甲上带着的肃杀之气都令人退避三舍。
太医令吓得赶紧扶他们起身:医者仁心,张参领又何必如此,我自会尽力。
说完又朝蔡公公道:皇庄药材不多,劳烦蔡公公转告太后娘娘。
蔡公公迟疑着问:来时太后也提起用药一事,那……是否能将方统领先带回长安?也不是不可,就怕马车颠簸。
张参领立刻道:我会安排好此事,一路护送方统领回去,徐太医尽管放心。
好,事不宜迟,最好立刻启程。
朝臣们都是人精,虽说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了计较,太医令在宫中多年医术了得,连他都说不知能熬到几时,又急急要把方珩舟带回长安。
倒像是……像是要安排后事。
孟闻秋听说方珩舟要连夜回长安时,正坐在二哥床榻前同他说话。
她已经由医令仔细诊治过,说是受了些小伤,没有大碍。
孟行章龇牙咧嘴,朝孟闻秋道:你们怎么会到山洞里去?地动来得猝不及防,那里背靠悬崖,不去洞里躲着还能去哪儿?方大哥怎么会伤得那样严重?孟闻秋眼睛一跳,接过兴台手里的药碗,道:有落石往他身上砸,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还做了人肉垫子。
孟行章由着孟闻秋给他喂药,一脸担忧。
好了,二哥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这怎么能比?孟行章一时激动,牵扯到了伤口,他捂着腹部低呼一声,这个冯詹易,等小爷伤好了,必定要找他算账!先养好伤吧。
孟闻秋咬了咬下唇,二哥你说,要是方珩舟……呸呸呸,你说的是什么话,方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孟行章一脸愤恨,说起来算是我连累你们,要不是冯詹易盯上我,也不会牵扯方大哥。
孟行章伸出拳头狠狠朝床头砸了一拳:我定会让冯詹易给他陪葬!孟闻秋低头不语,不过神色有些怪异。
喂完最后一口药,孟闻秋便擦了手起身:二哥今日先在云燕殿住下,若是明日天气尚好,我们也回长安。
孟行章点点头:正好,我也有此意。
对了,爹爹呢?那些来使死伤不少,爹爹正焦头烂额。
孟闻秋一顿,不过经此一事,他们应该也不会再停留,这次地动涉及范围甚广,皇上也有得忙了。
孟行章觉得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方大哥要是出事,第一个幸灾乐祸的便是他。
二哥这阵子还是歇一歇吧,别让爹爹和大嫂烦忧。
孟闻秋转身回了屋子,香兰上前给她按着双肩,小桃在一旁打了热水来,絮絮念叨着:小姐福大命大,等我回了长安得去求一道符。
孟闻秋这才放松下来,伸手揉着额角:险些命都没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小姐细皮嫩肉的,手臂上腿上这些伤,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孟闻秋掀开衣袖,小桃拿着金疮药给她轻轻涂抹着:要我说,方统领胆识过人又怜香惜玉,定会平平安安。
香兰低声道:冯家这次,欺人太甚了。
明目张胆就敢杀人,绝不可能是冯詹易一人的手笔,皇后自不必说,兴许背后还有皇上的授意。
孟闻秋冷笑一声:总会让他们连本带息地还回来。
在她看来,江逸亭才是真正撺掇的那个人。
-夜色已深,在云燕殿不远处的小亭子里,孟怜玉衣着靛色斗篷,将整个人都藏在了里头。
殿下,我姐姐算是分毫未伤。
她表情期艾,显然并不符合她的预期。
江逸亭双手背负在身后,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二小姐,日子还长着。
他说话声音低低地:等回了宫中,皇上便会下旨,给我妹妹和冯詹易赐婚。
孟怜玉眼睛瞪得微圆,用手捂住嘴巴才忍住不让自己喊出来:怎会这样?方珩舟只剩下一口气,和亲这事暂且作罢,只是我妹妹远道而来总归是要嫁人的,皇上和国舅爷的意思是,正好冯家缺一个正妻。
孟怜玉抬眼盯着他:可冯家少爷……不是良人。
江逸亭转过身去,看着天边若隐若现的月亮,再开口声音有些黯哑:我为鱼肉任人宰割,我妹妹也是如此。
我一个质子无依无靠,虽然看起来和冯家亲近,却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只蚂蚁罢了。
两年前是方珩舟亲手把我押来长安的,说不恨是假的。
夜里有风,吹起孟怜玉的斗篷一角,她伸手拢了拢,道:殿下说得有些多了。
江逸亭忽地转过头来:二小姐,你说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回新梁么?怜玉不敢妄断。
孟怜玉聪慧,自然不会随口胡说。
即便我回到新梁,也不过是一个当过质子的皇子,民心不可能偏向于我,我那个坐上皇位的弟弟,也不会放过我。
江逸亭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更衬得身形单薄:而你们大周又有太后坐镇,皇上不过是个傀儡,没有多少实权,内政混乱。
孟怜玉静静听他说着,可这话却越来越不对劲,她心下有些谨慎,便道:殿下,你我不该谈论朝政之事。
可我不想再坐以待毙了,方珩舟之事是个好机会,我对二小姐一见倾心,只是碍于身份,一直不敢表明心意。
孟怜玉心头一震,捏着衣襟的手都微微发抖,她吓得退了一步,江逸亭却步步紧逼:虽然有些唐突,可我怕再不说就失了机会,二小姐,你的处境我也知晓一二,你也该替自己打算打算。
孟怜玉别过头去,低声道:殿下此言何意?说起来我们出身相同,我母妃在宫中位份不低,可算来算去我也是庶出,你我,归根结底都是为嫡子做配之人。
江逸亭言辞恳切。
孟怜玉只觉胸口有些闷闷地,手指甲都掐进了皮肉里,这话算是戳到了她的心窝,她平生最大不甘,便是妾生的这回事。
江逸亭本就颜如宋玉,又是新梁的大皇子,周身气度浑然天成,便是皇上也比不上。
孟怜玉不敢看他,只道:为我筹谋,也为你?是。
江逸亭已经平静下来,他又上前一步,将两人距离拉得很近,却没再说话,仿佛在等着孟怜玉做决定。
这么多年来,孟怜玉一直活得如履薄冰,虽说对他方才的话有几分动容,但理智尚存。
殿下,你能给我什么?你想要什么?孟怜玉眼睛亮晶晶地:想要泼天的富贵,想要数不尽的珠宝绫罗……还想要把将军府众人都踩在脚下。
江逸亭心底点头,直道自己没有看错人,孟怜玉果然不简单。
看来怜玉对你爹,也没有多深的父女之情。
孟怜玉勉强扯了扯嘴角,嘲讽一笑:我爹把姐姐捧在手心里,她是珍贵的夜明珠,我是路边的一颗蒲草,安稳长大已是不易,又怎敢奢求别的。
他抓住孟怜玉的双臂:你方才说得那些,待事成之后,还不是手到擒来。
你瞧,这江山今后都会是我们的。
江逸亭说话温润如玉,可话里的狼子野心令孟怜玉僵直了脊背,不过在她顺着江逸亭的手指看出去的时候,又觉得若这是一场梦,便不愿醒来。
我该怎样帮你?先等到方珩舟身死的消息,我们再有下一步的计划。
这个我们,指的是皇上和新梁。
孟怜玉识趣地没有再问:今后,我和殿下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此话也有威胁之意,江逸亭听在耳里,却面上不显,道:二小姐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