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大亮, 街市上只有零星摊贩, 行人也并不多。
太后与皇上一行人刚入皇宫,便有骁卫来报,来人年纪不大,身穿便装, 一双眼睛带着不自然的猩红, 他直直跪倒在地上,拦住了太后的马车。
蔡公公认得他, 常年跟在方珩舟身边,便和颜悦色道:太后娘娘一路舟车劳顿,若是没有要紧之事, 便先起身吧!他却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沾满了泪痕:公公, 我家大人寅时去了。
蔡公公只觉眉心一跳, 仿佛不肯相信此事一样, 猛地拔高了声调: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家大人伤势甚重, 太医令没能救回来,寅时已经去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 坐在马车里的太后刚好听得一清二楚, 帘子被宫女掀开, 露出一张疲惫却不失威严的脸。
太后面色镇定, 问道:你可知, 妄言当朝大臣,按律应当如何?此事事关重大,万万不敢乱议。
太后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 像是泄了气一般, 眼神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凌厉, 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尖锐:死了?他不过二十一岁,风华正茂之时,你说他死了?向来喜怒不示于人前的太后,此时脸上却带着极大的悲痛。
方珩舟自小是她看着长大的,双亲过世之后,姑侄关系更是亲切。
皇上与皇后的马车还在后头,此时察觉异样便派遣了小太监前来查看,恰好听到这话不由心头一紧。
骁卫随意抹了抹脸,道:太后娘娘,大人回府后便一直没有醒过来,所以也未曾留下一言半语,张参领会处理大人后事,望您保重身子。
太后咬紧了牙齿平复心情,她抬手道:你近前来说话。
蔡公公虚虚扶了他一把,他走上前去,低声道:太后娘娘,张参领还说,请太后娘娘收回兵符,莫要被有心之人……他说着便从袖口掏出来一个精致的木盒:这是在大人随身之物中找到的。
宫女从他手里接了过来,太后看着那个木盒,眼底有些微红,像是依旧不能接受方珩舟死去的事实,过了半晌,她才朝蔡公公道:太医令在何处?让他入宫见我。
马车重新动起来的时候,方珩舟惨死一事已经传到了皇上与皇后的耳朵里,皇上听完愣了许久,脸上微微抽搐着,像是在隐忍着什么,他眼底原本藏得极深的野心,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皇上现在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太极宫,再把心腹召至身边,他们这些日子的计划因为方珩舟的死,可以提前了。
唾手可得的权势仿佛已在眼前,他只要稍稍伸手就能够到,皇上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着,若不是太后的马车还在前头,他现在就想立刻放声大笑。
一辈子都将他狠狠甩在身后的方珩舟,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还是因为这可恨的天灾,他定是死都不会瞑目。
皇上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比他初登皇位之时,还要肆意,往日碍于方珩舟和大将军这两个手握重权之人,他在太后面前卑微得仿佛花园子的泥土,明明给了他至高无上的地位,却又给他处处设下桎梏。
他只觉心底砰砰直跳,一切都在往有利的方向走。
太阳缓缓升起,阳光洒在太极宫时,皇上在宫殿内近乎于疯狂地大笑起来,甚至眼泪都止不住地往下淌。
皇后也笑,脸上没了端庄和温婉,取而代之是算计的眼神,太后前朝后宫都要插一脚,她堂堂一国之母,却全然没有说话的份儿,后宫大权早就该交到她手里了。
两人都各怀心思,直到国舅爷和江逸亭的到来。
江逸亭到底稳重一些,国舅爷急得吹胡子瞪眼儿,前脚刚踏进殿内,后脚便道:皇上急匆匆召唤,是有何事?皇上眼底满是笑意:自然是美事一桩。
他命贴身太监出去守着,见大门关严了才开口道:方珩舟死了。
短短一句话却让两人心底都掀起惊涛骇浪,国舅爷下意识咽了咽唾沫:什么?此话当真?爹,是方珩舟身边的亲信前来禀报的,这事可做不得假。
皇后身子朝前探了探,抑制不住地兴奋。
国舅爷端起手边茶盏一饮而尽,末了擦擦嘴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陛下,连上天都在助我们一臂之力。
那是自然,此事还没传开,也不知我那母后有什么打算,不过那批南衙禁军,我势在必得。
皇上伸出手掌,又慢慢紧握成拳头,得意洋洋的模样全然不像一国之君。
就在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时,江逸亭冷不丁出声道:陛下可派人去方府探过了?死要见人活要见尸,空口白牙便说人死了,做不得真。
皇上神色一僵,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茬,只是从江逸亭嘴里说出来,倒显得他这个皇上不中用了,像是陡然被泼了一盆凉水,嘴角都渐渐放松下来:怎么,你也要来对朕指手画脚不成?一个小小质子也敢在太极宫放肆,要不是看他能跟新梁牵线搭桥,留着他还有用处,哪里轮得到他站在这里说话。
江逸亭向来能屈能伸,他立刻低头抱拳道:皇上定是早有打算,是我多嘴了。
皇后见状便打着圆场:皇上已经先一步安排好了,待证实方珩舟的死之后,便需要你传信回新梁。
皇上轻咳一声,此时也不再拿乔:各路来使已经启程回去,方珩舟这事便不要宣扬了,也不要让你二弟知晓。
江逸亭依旧低垂着眸子,道:是。
国舅爷摸着胡子沉思半晌,低声道:皇上,朝中可用之人不多,咱们可得用得漂漂亮亮才是。
那是自然,近两日太后肯定没心思管理朝政,便是我们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
到时候加上新梁的调虎离山之计,我们何愁不能把太后手里的大权抢过来?国舅爷不置可否,几人都陷在兴奋的情绪之中,只有江逸亭觉得处处不对劲,后背都在冒着冷汗。
他极力克制自己的表情,尽量压低自己的身子,直觉告诉他此事并不简单。
-方府只有一位主子,所以向来静谧。
可今日太阳挂在树梢之后,方府便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哭声,大门口挂上了两盏白色的灯笼,远远看见的百姓指指点点,没一会儿,整个长安城谈论得最多的话便是那位方统领。
方府的侍从们全都穿上了米色麻衣,厅堂门外放了一个大大的铁锅,几人往里面扔着钱纸,嘴里还念念有词,还有一些南衙禁军带着刀剑,脸上满是肃杀之气,整个府邸都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香兰正在给孟闻秋梳妆打扮,从箱笼里挑了好几件艳色的裙子,手里还拿着各种玉石珠宝所制的钗环,可孟闻秋却摇摇头:都不好看。
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香兰一皱眉头往门口看去,在见到小桃身影的那一刹那,准确无误地开口道:没有规矩,着急忙慌地做什么?小桃这回却没心思打趣求饶,她脸色惨白,朝孟闻秋喊道:小姐,我听人说方统领没了。
孟闻秋没回头,像没听见一样,拿起一对石榴耳环在耳朵旁比划着。
香兰手下一僵:你听谁说的?府里的小丫头都在议论,说是长安城都传遍了,少夫人也知道了。
可有真凭实据?小桃还要再说,孟闻秋却喊道:好了,香兰快给我梳妆,小桃你端的早膳呢?怎么空手回来了?小桃呆滞不敢动,对孟闻秋的反应十分意外,她动了动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香兰却拍了拍她的肩膀:快去,愣着做什么。
小姐……你怎么……铁石心肠?小桃话没说完,便被香兰拉了出去:小姐听见了,不该说的话不要再说。
香兰姐姐!方统领死了,小姐怎么能跟没事人一样,再怎么说,方统领也算是对小姐有救命之恩的。
小桃瘪着嘴,像是快要哭了一样。
香兰却正色道:方统领如何我不管,咱们是孟家的丫头,是小姐的丫头,你在背后哭哭便罢了,可不要在小姐面前给方统领哭丧。
小桃一瞪眼,气得跺了跺脚转身跑了。
香兰摇摇头折回身,孟闻秋又换了一副耳环比划,道:你凶她做什么,估摸着气急了。
小姐一点儿也不意外,像是早就知道了。
孟闻秋点点头:这事便先瞒着小桃吧,她性子活泼藏不住心事,可不要被有心之人套了话去。
香兰走上前来:她这模样倒也好,被小姐宠坏了没心没肺地。
哪里是我宠她,明明是你每次都刀子嘴豆腐心。
孟闻秋伸手去拿了妆奁中最朴素的一根发簪,就它吧。
主仆二人都默契地没再提方珩舟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