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詹易被张浒卸掉一条手臂, 国舅爷从宫中回来后知晓此事, 当即便带人杀到了方府。
可方府的人也不是吃素的,给人吃了个闭门羹不说,甚至在门口烧了一堆黄纸。
国舅爷没有破门而入的胆量,又感到晦气万分, 在门口假模假式地喊了几句, 便灰溜溜地走了。
这事又沦为百姓中的谈资,传来传去竟传出了数十种版本。
不过很快, 就被另一件事所冲淡。
皇上向大周百姓,下罪己诏,检讨自责、言辞恳切, 将这次天灾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说这是上天在警示他这个一国之君, 今后一定谨言慎行, 对朝政更加勤勉, 德行合一。
孟闻秋听到这消息时, 仿佛都能看到皇上假惺惺地痛哭流涕。
最后罪己诏还升华了内容,皇上说子民受苦受难令他难以下咽, 恨不得苦难都由他来承受, 已经让朝中大臣坐镇城外, 希望能尽快结束这场天灾带来的痛楚。
这份罪己诏下的日子也很特别, 正好是在方珩舟死的这一日, 一些百姓本来还对方珩舟有些惋惜,痛骂皇上的不作为,这样一来, 倒让人没了再骂他的由头。
孟闻秋感叹皇上突然变得聪明, 背后的高人功不可没, 江逸亭苦心经营,身为新梁大皇子,在皇上和国舅爷面前伏低做小,他自然是不甘心的。
而方珩舟的死,会加速他们原有的计划,江逸亭或许会警惕,可利欲熏心,人一旦有了触手可及的盼头,就会出现许多疏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江逸亭在明,方珩舟在暗。
那日在洞中,方珩舟撑过来捡回一条命,下一刻便想出了假死这个法子,皇上和江逸亭的异常他当然知晓,引蛇出洞需要有引子。
孟闻秋不止一次感慨他的老谋深算。
耳边响起小桃的声音,她揉了揉跪疼的膝盖嘟嘟囔囔:皇上惯会装模作样。
孟闻秋不置可否:罗幼音这罪己诏倒是写得不错,明面上是说了一大堆,不过都是空话、虚话,皇上估计还在沾沾自喜。
小桃偷偷摸摸拿眼去看香兰,一张脸皱在一起,还瘪了瘪嘴。
香兰给孟闻秋按着肩膀,这会儿便佯装无意道:小桃,厨房的雪梨甜汤应该是炖好了,你去给小姐端来。
小桃笑嘻嘻应了,刚要起身便被孟闻秋打断:等等……你可知道错了?好小姐,我肠子都悔青了,哪里能不知道错!那二小姐看着是只小绵羊,可实际上就是只大灰狼,今后我再和她多说一句话,我小桃就自己去厨房里砍一日的柴火。
小桃一副已经知错的样子,眨巴着眼盯着孟闻秋。
香兰也替她说话:小姐,好在没有酿成大错,小桃也是无心之举,二小姐聪慧,小桃愚笨,下回不要再犯就是了。
小桃点头如捣蒜:小姐,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这回我是真的长记性了。
孟闻秋看她脸上有些慌张,便松了口:你记得,除了我永宁院的人,都不可多言,多说多错。
小桃连忙趁机起身,朝孟闻秋道:自然记得的,我去给小姐端雪梨甜汤。
她蹦跶着出了门,孟闻秋才道:外头越乱越好,小桃这次倒算是误打正着了。
香兰摇摇头:小姐惯会宠着小桃。
又顿了顿缓缓道:二小姐的心思,有些多了。
祖母和姨娘要给她婚配,你说她急不急?姨太太又怎么会害她,二小姐心比天高,看来这次姨太太不会如愿的。
孟闻秋冷笑,作为府上的二小姐,孟怜玉吃里扒外,和新梁送来的质子暗中勾结,这事恐怕她连自己的姨娘都要隐瞒。
在大是大非面前,吴氏比她的女儿还要清醒。
对了,你让人去瞧瞧,二哥和大嫂回来了没有?孟闻秋回府的时候,并未见到两人。
香兰嘱咐春晴去打听打听,春晴一炷香的功夫就回来了,说是少夫人去了宫中面见皇后,二少爷不知道去了何处。
孟闻秋觉得头疼,二哥伤势还未痊愈,又跑出去厮混,要是让爹爹知道,得给他禁足一月。
嫂嫂去见皇后做什么?春晴歪着头:听说少夫人想牵头,让那些个夫人小姐们给灾民们捐赠,皇后娘娘毕竟是一国之母,便进宫和娘娘商议去了。
孟闻秋微微点头:皇后娘家富贵,不出力,也该让他们出钱。
小桃在一旁将食盒里的甜汤端了出来,听此便道:皇上那罪己诏像是有些用处,我方才听厨房的那几个婶子说,本来还在痛斥皇上的百姓,大多纷纷改了口。
她觑了一眼孟闻秋的神色,才敢继续道:外头有传言,皇上三星高照,是有福之人,此次地动转危为安,今后自会国泰民安。
还有的人说,司天台一早就算到皇上有灾难,便令小司辰去陪伴左右,那颗原本逐渐黯淡的紫薇南斗星,也重新亮了起来。
小桃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将那些话一字不差地都抖了出来,恨不得动手比划比划。
孟闻捂着嘴险些笑出声来,几人见此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好了,民心哪里是一时半会就能改变风向的,要是其中没有人推波助澜,谁会信?孟闻秋不禁感叹,皇上着急了。
-徐云蓁的马车到将军府时,太阳西斜,眼看着就要缓缓沉下去。
春迎搀扶着她往里走,道:这日头越来越短了。
我明日去和姨娘商议,该给府上的人备秋冬衣了,这气候一日一个样,指不定哪天便冻骨头了。
徐云蓁想了想又道:拿我的私银,再给二位小姐添置一些饰物吧。
尤其是怜玉,祖母念着给她定亲,我这个做嫂嫂的,额外给她备一些添妆,无论是嫁给谁,都不能让人看轻了我们府上二小姐。
春迎叹了一口气:还没影的事儿,少夫人就这样上心。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熟悉的声音:大嫂!徐云蓁皱着眉头:你还知道回来?她转过头去,孟行章正被一个男人抓住肩膀,像老鹰捉鸡仔一样,这会儿正用一种求救的眼神盯着徐云蓁。
男人长相和孟行章有五分相似,皮肤要黑一些,身子更加挺拔如松,原本还面无表情的脸,这时候隐隐有些笑意。
春迎吓了一跳,连忙行礼:大少爷、二少爷安。
他松开手,朝徐云蓁走来,伸手摸着她的发髻:回来路上在酒坊抓到他,二弟是不是没少惹你生气?徐云蓁红了眼,看了他好半晌才嗔道:他就没有一日是让我省心的!孟行章揉着酸痛的肩膀,这会儿嘟嘟囔囔,夫妇二人挽着手,没有一人理会他。
他挠了挠头发,朝春迎低声问:我爹在府上么?大将军应该在老夫人的宝华堂。
孟行章心虚得很:那他知道我去掳了冯詹易?二少爷,少夫人已经替你说了好话。
就是知道了?孟行章轻咳两声,抓着扇子摇个不停,这时孟行风转头道:我要去宝华堂见见祖母,你可要一同前去?不去。
回答得斩钉截铁。
孟行风眼眸一沉:改之……孟行章气得半死,既然不能拒绝还问什么?徐云蓁开口解释道:祖母喜静,昨日我和两位妹妹已经见过祖母,便不去了。
孟行章有些不耐:好了好了,我去便是,爹要是生气打我,大哥你可得劝劝他。
孟行风应了下来,兄弟二人也没带个侍从,便一路朝南去了。
宝华堂外的竹林掉了不少叶子,这会儿有些光秃秃地。
院子里没有亮灯,屋内亮堂堂地,能从窗户上看见两道人影。
孟行章心口一缩,抓了抓孟行风的衣摆:大哥,我这伤还没好。
你擅自跑出去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伤没好?话是这么说,孟行风却像小时候一样,将孟行章挡在身后。
有女婢朝里头报了一声,两人一道踏进门槛,孟行章一直低着头,全然没有在外头的意气风发。
老夫人坐在上首,大将军坐于右侧,孟行风先是朝着老夫人一跪:祖母,行风回来了。
孟行章没法子,也只好跟着跪了下来。
老夫人脸上带了些笑意,问道:快一年没回来了?是,孙子日日挂念着祖母,您身子可好?起来吧,我身子骨还硬朗着。
孟行风又起身朝大将军行礼,孟行章刚要掀了衣摆跟着起身,却被呵斥道:你祖母让你起身了么?大将军怒目圆睁,孟行章吓得连忙跪好,大气儿不敢出,不过还是梗着脖子的,维护自己最后那一点儿体面。
爹,改之他身上还有伤,便不要长跪了。
孟行风替他求着情,大将军瞪了一眼孟行章,到底是摆了摆手。
孟行章赶紧道:谢过祖母,谢过爹爹。
说完便亦步亦趋跟着孟行风坐了下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呼吸都变得轻柔很多。
老夫人率先开口:你应召而回,明日记得入宫去拜见太后和皇上。
是祖母,孙儿已经让人递过帖子了。
老夫人看了一眼孟行章,问道:方家那小子,当真死了?孟行章只觉得一团气堵在心底:回祖母的话,死了。
我幼时,还和彦修一起习武过。
孟行风十分惋惜。
老夫人神色一黯,道:白发人送黑发人,太后恐怕十分伤心,皇上该趁虚而入了,今日下的罪己诏,像个笑话一般。
大将军冷哼一声:冯家也像只蚂蚱一样。
从前太后是想着冯家捐官出身,没什么脑子在,才让人入宫做了皇后,现在看来,这脑子没有半分长进,倒是胃口越来越大。
老夫人满头银丝,一双眼睛却神采奕奕。
她又朝大将军道:你这些日子让人监察皇上和冯家的一举一动。
对了,还有那位新梁质子江逸亭。
大将军应是,孟行风眉间微动:儿子有一事不明,求祖母和爹爹解惑。
江逸亭和新梁那位,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可他毕竟是当初的大皇子,当真会诚心帮着皇上? 烛火映在老夫人脸上,虽有岁月带来的皱纹,可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正茂,她神情嘲讽:与其说诚心,不如问问他是不是甘心。
此人心机了得,又哄得皇上和国舅爷为他铺路,恐怕不止这点野心。
大将军伸手拍了桌子:凭他也配?老夫人冷静许多:皇上和新梁质子勾结这一事,便能将他从那个位置拉下来,方家那小子一死,太后应该也容不了他了。
此事你要和太后认真商议。
老夫人说完,话锋一转朝孟行章道:今日你为何放过冯家那竖子。
孟行章以为祖母要怒斥他,刚要狡辩,便听得老夫人又道:你便是杀了他又如何,我这个老太婆自会为你撑腰,这一点倒比不上你妹妹果决。
大将军也道:我孟家的子孙,是能让他冯家欺负的?孟行章挠了挠头发,好半晌才道:张参领不让我动手,说是方大哥棺木还未下葬,免得冯家借此生事,误了好日子。
孟行风安慰道:这话说得也对,下次再寻个好时机。
老夫人摇摇头不再多言,几人又随意说了会儿话,便都从宝华堂退了出来。
-孟闻秋刚用完晚膳准备消食,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罗幼音未穿宫装,衣着素净,往日傲气的脸上多了两分悲悯。
小桃将她领到红木椅上,她坐下便盯着孟闻秋迟迟不语,直把孟闻秋看得毛骨悚然。
你来有何事?罗幼音这才开口,却依旧没收回眼神:我写的罪己诏,可还好?孟闻秋嘴角轻扯,打着太极:我不懂这些。
她像是没有听到孟闻秋的话,自顾自道:皇上和皇后厌我没有答应嫁给冯詹易,让冯家蒙羞,却又要求我替他写罪己诏,你说是不是可笑。
罗幼音是御史大夫小女儿,自幼便好读书,才学品行都在世家女中算是独一份的。
皇上不愿意承认罪过,又要让朝臣们封口,便折中想出了这个法子。
女子替笔。
孟闻秋看她这幅模样,便迟疑着问:尚仪局如何?众人看在我爹的份上,总归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孟闻秋这才放心下来,不过看她面色憔悴,复又问:皇后可有为难你?我是朝中正儿八经的女官,她有什么道理来为难我?这话一出,那个一身傲骨的罗幼音仿佛又回来了。
只是下一刻她便鼻尖微红:我听说方珩舟死了,不过别人的话我不信,我想来问问你。
孟闻秋有些惊讶,她入宫做女官之时,还以为已经断了对方珩舟的念想。
我同你私交不深,甚至有过过节,你怎么会想到来问我?罗幼音清了清嗓子:因为他的伤势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孟闻秋对上她探究的眼神,下意识有些心虚:太医令治病救人,我从未习过药理。
不,我不信他死了。
罗幼音说得直截了当,要不是孟闻秋清楚,此事知道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她一定会觉得罗幼音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孟闻秋摇头:方珩舟的死,没人愿意看到,只可惜不能如你的愿,人死不能复生。
罗幼音将手捏成了拳头,复又松开:他因为你,拒了我的荷包,你连一滴泪都没替他掉过么?孟闻秋有些摸不着头脑,正色道:罗小姐,前后并没有因果关系。
罗幼音又盯着她没有开口,眼神有些怪异,像是充满了不解,过了好半晌才道:那你会去给他上一炷香么。
方大人和我爹同属朝中重臣,要是得空,定会去上香。
显然,罗幼音对她的回答十分不满意。
她又问:你可知哪一日出殡?孟闻秋觉得梦回当年被各路记者采访的日子,罗幼音一板一眼,像是生怕她跑掉一样。
还不知,不过明日我会问问嫂嫂。
罗幼音双手放在腿上,显得有些局促的样子:方珩舟死了,我这辈子,应该不会出宫了。
这话的意思是梳起头不会嫁人,她不过十六岁。
孟闻秋颦着眉头:还是不要贸然做决定,你在宫中掌司籍一职索然无味,今后最多能做到尚宫,也不过五品官职,你当真要如此?罗幼音却十分肯定:是,没了盼头,在宫中兴许还能帮衬我爹一二。
孟闻秋听完这话,忽然喉头哽咽,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爹是御史大夫监察百官,可冯詹易那样的人,他弹劾的本子扔到皇上案几上再多,皇上依旧不会处置。
罗幼音说着有些激动,这样的一国之君,他凭什么?她看了一眼孟闻秋,又叹了一口气:我说多了。
无妨,隔墙无耳。
罗幼音的表情这才松动了些:我不能随意出宫,今日还是求到了尚宫跟前,撒了一个谎才得以出来,你要是能去方府,也劳烦替我上一炷香。
她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孟闻秋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罗幼音得到答复后,便起身:天色不早了,我还得回宫去。
孟闻秋也起身:慢走。
罗幼音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低声道:往日是我错怪叶之筠,她说得没错。
孟闻秋一顿,不知为何她忽然提起来叶之筠。
尚仪局有个小丫头今日回宫,同我说在皇庄时,看见孟家二小姐和那位殿下在一起。
孟闻秋刚要开口,她又道:你放心,这小丫头是我罗家的偏支,不曾和旁人提起过。
你还是留个心眼吧。
好,我心里有数。
罗幼音走后,香兰倒是十分平静,小桃微微有些讶异:殿下?难道是姓江的那位?孟闻秋也不打算瞒她:除了江逸亭还有谁?小桃插着腰,仿佛愤愤不平的样子:我就说她一心攀高枝,眼高于顶,瞧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没想到和一个质子看上眼了。
香兰从箱笼里给孟闻秋找了件湖绿的裙子:怎么说从前也是新梁的大皇子。
小桃冷笑着:多少小姐被姓江的迷得五迷三道,可又有谁敢真的和他走近一步?孟闻秋任香兰给自己重新梳妆,道:也算是剑走偏锋了。
小桃凑近来:小姐,你说二小姐要是求到老夫人面前,老夫人会不会把她关起来,以免乱了家风。
不会,她不会求到老夫人面前,要求也该是江逸亭去求皇上。
那……那凭什么姓江的要娶她?香兰笑着伸手点她的额头:这你哪里会懂?小桃有些着急:我不懂?香兰姐姐你说,他们会是戏里唱的苦命鸳鸯不成?要我看哪,二小姐那样的人,她心里只有……小桃还要再说,香兰却制止了她:好了,还不赶紧找找小姐那件黛绿的披风,夜里风凉。
孟闻秋穿戴好后,便有小厮抬了小轿来,将人送去后门,有马车和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在那里候着,这是香兰一早便安排好的。
这时候夜已经深了,孟闻秋被搀扶着上了马车,她见到那道黑影时不免低呼一声。
香兰抓住她的衣袖一惊:怎么了小姐?无事,我眼花看错了。
孟闻秋伸手将披风解开递给她,你先坐外头吧。
香兰会意,连忙点点头。
车轱辘的声音异常突兀,孟闻秋伸手撩开帘子,又迅速放了下去。
方统领就不怕被人看见?马车不大,方珩舟和孟闻秋并肩坐着,却看不清彼此的脸。
方珩舟像是低声笑了:你和姑母要去方府见我,我不现身只能见棺材了。
那你该直接回方府的,坐在我的马车上吓唬人,这就是君子所为?方珩舟伸手摸着玉佩捻了捻,不答反问:孟小姐寻常出府就这么些人?他们都是爹爹的手下。
孟闻秋话锋一转,不过方统领看不上也是情理之中。
他们以为我死了,下一个眼中刺就是大将军,孟小姐是大将军最宠爱的女儿,今后还是小心为上。
方珩舟说得不咸不淡,句句都在替孟家着想。
孟闻秋觉得自己听出了一丁儿点关心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