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媛本来没想哭, 眼睛瞪太久,泪腺失控,这才落下泪来。
哪里想到, 俪娘当真被鬼见愁吓坏了, 见她哭了, 便抱着她大哭起来。
一时间也分不清谁真哭谁假哭。
反正俪媛坊的两位小东家那日哭得很惨。
而且怎么哄都不行。
以至于鬼见愁宋濂都被吓怕了。
他发誓再也不要来后院,招惹两位小东家了。
往后甚至在前院,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宋濂走后,李九娘便拉了两个小徒弟一起聊天, 顺便交代了宋濂的经历。
李九娘同宋濂相识, 已然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宋濂很年轻, 不到二十岁, 却已然在道上闯出了鬼见愁的名声来。
他带着一帮悍匪,直接把李九娘连带她的货一起劫到山上。
俪娘听到这里, 糕都掉了, 紧张得双目圆瞪。
李九娘安抚似的, 拍了拍她的肩膀, 又说道:那时连年闹灾, 许久不曾下雨。
先是大旱, 后是瘟疫,又有地方发大水。
老百姓活不下去, 实在没办法这才上山当了土匪。
宋濂那群人刚好也是如此。
可他们到底人性未失,我与他们讲道理, 又发誓给他们安排个吃饱饭的营生。
他们当即便送我下山,一路帮我把货送了回去。
邓媛突然想到, 书中的确有那么一段描写。
天灾不断, 老皇帝卧病在床, 发下罪己诏。
太子代父祭天,却没能求得风调雨顺,反而迎来了更多天灾。
这也成了反王谋逆,逼死太子的因由。
书中简单几句话交代背景,现实生活中,老百姓却经历了那么许多苦难。
吃饱饭竟成了最大的难题。
邓媛胎穿过来,家境富裕,一直好吃好喝。
他们桃源村也算是风水宝地。
位置虽然偏,却从未闹过任何灾害。
邓媛便觉得外面世界也像他们村子里那般太平安逸了。
如今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也是个会吃人的时代。
同时,她的脑海中又产生了许多新的思考。
一时间,人就有些闷闷呆呆的。
李九娘以为她是被吓到了,也没再说太多。
轻描淡写地讲了她和宋濂结拜做了异姓姐弟。
后来宋濂带着那帮兄弟改邪归正。
李九娘帮衬他们开了一家红马镖局。
*其实,李九娘那时刚在李家冒头,赌下全部信任以及未来前程,把一单旁人无法完成的生意托付给红马镖局。
宋濂那伙兄弟为了活命,不惜任何代价。
最后也的确不负众望,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虽然宋濂也受了重伤,眉头留了伤疤,却到底把货及时送到了。
自此李九娘得了李老爷的信任与宠爱,开始在李家慢慢掌权。
同时也给了宋濂更多生意。
两人算是互相依靠,互相成就。
李九娘在李家地位越来越稳,红马镖局也逐渐在江湖中混出名望来。
基本上,两人都是在不同领域厮杀。
宋濂是在刀尖上舔血,赚的是搏命钱。
李九娘斗的却是人心。
只可惜,她错信于人,误把李家那些一口一个管她叫小娘的畜生们当作亲人,不曾防备。
出事后,李九娘曾反复推想过,李老爷当日里对她到底有几分真心?是真喜欢她,还是单单只拿她当棋子用?他到底知不知道,在他死后,他的子孙会这般对她?若是知道,当日为何要把她推上风口浪尖?李老爷一手造就了李九娘,或许想借子孙之手再彻底毁了她。
一切的一切,只为给李家铺路,为李氏子孙留个长久富贵。
只可惜,他精明一世,却误算了人心。
李老爷并不知,李九娘和宋濂是异性姐弟。
不管当初她和宋濂是几分算计几分利用。
长久的互相依靠,已经让他们形同真正姐弟一般。
宋濂无论如何都看不得李九娘去死,甚至对李家动了杀心,想把李家欠她的帮她讨回来。
最后反倒是李九娘阻止了宋濂。
因为她始终想不通,李老爷到底是真爱她,还是从始至终一直在演戏?她这些年一直为李家活着,可她李九娘又算什么呢?她的名字甚至不配留在李家家谱上。
有一日,她死了,甚至都没有后人祭奠。
若不是有缘遇见邓媛俪娘两个有趣的小姑娘,吹着牛说着梦话,引得李九娘想看看俪媛坊到底能走到何种程度?如今的李九娘恐怕还是会枯坐在别院里,虚度光阴,日日等死。
宋濂曾问李九娘,两位小东家到底如何打动她的铁石心肠,靠瞪眼睛吗?李九娘则是笑道:相处下去,往后你自然便知晓了。
宋濂也只能叹气,如今他已经决定跟着姐姐投奔了俪媛坊,尽管俪媛坊如今还没有他的镖局子大。
可既然立下承诺,总要负责的。
李九娘也同他说了,虽然可以走万盛昌的商路,可鲁家如今内斗得了厉害。
等到各个分号清点好仓库货品之后,少不得你的红马镖局再走一趟镖,把货送到泉州去。
一听这话,宋濂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长期走镖,自是知道泉州是朝廷唯一的通商口岸。
把货运到哪里,少不得要同西洋商人做买卖。
他忙问道:姐姐,如今你竟要玩得这么大吗?竟然还想同西洋商人做买卖?你可知泉州那边如今乱得很,官府的人未必管的住。
土匪根本算不得什么,那里最猖狂的是海盗。
海盗也分帮立派,最厉害的海盗王名叫邓通。
他倒是不欺负大庆人,专门打劫过往西洋货船。
别的海盗可不管那么许多。
李九娘挑眉看向他,忙问道:怎么,兄弟,你怕了不成?也不叫你同海盗打交道,也不叫你同西洋人做买卖。
我自会派出合适人选,陪你一起过去。
倒是一切都交由他来处理。
姐姐,你要亲自过去吗?宋濂又问道。
这种事李九娘过去也没少干。
李九娘这次却摇头说道:我这边还要再等等。
若是有人替我,我便亲自过去。
只是白砂糖这摊子事情,也少不得要留下可靠的人来处理。
如今陶城白砂糖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已经有人开始管这里叫‘糖城’了。
若不加倍小心,我们的白砂糖反倒会被别人吞入腹中,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
宋濂叹道:这也难。
如今你去不去,都有所不便。
只是姐姐,我有一事不明,去泉州做西洋人的买卖,到底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姐姐你从前可是谨慎得很,并不会压这么大的筹码。
李九娘笑笑,又说道:邓小东家出的主意,马大东家立马应承下来。
她们都愿意堵上这一把,大不了从头再来。
马俪娘的原话是,反正媛儿脑子里还有数不清的吃食,随便从她哪里挖出点东西来。
俪媛坊便死不了。
长相粗旷霸气的宋濂此时被吓得倒退了半步,又说道:这未免也太敢想了,简直就是胆大包天。
偏偏姐姐你就这般决定了?李九娘含笑反问道: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当时她们两个搞到一张古方,就敢推着水车来城来卖酸梅汤。
想着用一两银一月之内挣到十两。
旁人谁敢想翻十倍利的买卖?偏偏她俩不止敢想,而且还做到了。
不仅如此,还靠酸梅汤大赚一笔,成功开了俪媛坊。
你别觉得这里全是我的功劳。
我只能告诉你,就算今日没我李九娘,两位东家照样能做白砂糖,照样会把白砂糖运到泉州去,同那西洋人做买卖。
你可别以为这是我在袒护她们。
事实上,这些时日我来到俪媛坊,日日都像做梦一般。
每走一步,都是她俩推着。
两位小东家不懂算账,不知道如何做买卖,每一步都要我手把手的教她们。
可她们就算误打误撞,也能走出一条不同与别人的商路来。
你可知这是为什么?宋濂连忙摇头:为什么?这是天赋,同时也是运道。
反倒是我随着她们欣喜而喜,因为她们那些误打误撞的想法,感到热血沸腾。
甚至觉得我李九娘从前做了十多年买卖,全都算是白做了。
如今才开始走上这么一遭。
这不是很有意思吗?李九娘声音里都带了几分喜气。
宋濂一时无法体会她的心情,可也知自己到底低估了两位小东家。
又为当日的无理行为感到有些懊恼。
他知道邓媛俪娘两个姑娘都爱吃,便想着打发人去省城最大糕点铺子买来最好的糕点,送给两位小东家做赔礼。
不想邓媛刚好听见了,连忙把人拦了下来。
又跑到宋濂面前,仰起头笑眯眯地说道:宋东家,那省城最大糕点铺子卖的糕,未必有我做的好吃。
我如今拜了个了不得的白案师父。
你便把我做的这盒糕点拿去送给你朋友吧。
不得不说,这胖娃娃长得实在喜庆。
此时眉眼弯弯,笑脸甜甜,实在可爱得很。
当日里她明明也哭了,似乎被他吓得不清。
可此时再面对他,胖娃娃却还是敢与他对视。
而且不躲不闪,双眸就像雨过天晴的太阳一般,不含半点负面情绪,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暖意。
宋濂一时愣住了,下意识便开口问道:邓东家不怕我这刀疤吗?他时常会吓哭小孩子,就连大人也不敢这般跟他对视。
可为何胖娃娃就不跑呢?邓媛反问道:为何要怕?这也是为了生活奔波留下来的?宋东家又不会轻易伤人。
这也算无可避免的职业创伤。
放到现在保镖负伤,肯定要给上保险的。
可惜古代根本就没有这一说。
宋濂越发愣住了,又固执地问道:东家为何不怕我?为何要怕?邓媛反问道,同时清了清喉咙,正色说道:宋当家往后莫要再受伤了。
当真受伤,俪媛坊会补偿你的。
新店规看了吗?年份到了,俪媛坊会为你和你的兄弟们养老,若是送货途中出现意外,算是工伤。
到时候都会做相关补偿的。
宋濂听得云里雾里,已经完全懵圈了,随口说道:没有这个规矩。
邓媛却说道:你不是说要加入俪媛坊吗?我们这里就是这个规矩。
当初没考虑你们这情况,我和俪娘没跟师父商量过,不过宋当家且放心,我们俪媛坊一定会负全责的。
镖师太辛苦了,既然往后是他们的人了,怎么也得给人家搞个全险。
……宋濂一时接不上话。
邓媛也没再跟他多作解释,反手便把手里的藕粉桂花糕塞在他手中,又说道:不管怎么说,这盒糕点你先拿去。
我很自信的,俪娘和师父都很喜欢吃呢。
说罢,她便急匆匆到后院去了。
她这个年龄,虽然是东家,可也不讲究什么身份礼仪。
走路的时候迈着个小短腿,快走几步,辫子就一蹦一跳的。
背影竟是说不出的可爱。
宋濂看着她的背景,久久没有言语。
事后他见到李九娘,便忍不住说:马小东家如今还是有几分怕我的,倒也还好。
我算发现了,邓小东家恐怕从未怕过我。
这到底是什么胆量呀?可她当日里为何也哭了?李九娘吃着他带来的糕点,便说道:大概是跟你比赛瞪眼,瞪太久了,绷不住便哭了吧。
媛儿偶尔会说一两句怪话。
宋濂也忍不住拿了一块儿藕粉糯米糕放在口中,又说道:当真美味得很,比我年少时吃的各种糕点都要好吃许多。
邓小东家原来不是自夸,她手艺实在太好了。
李九娘却突然说道:她也不止在美食方面有这种才能。
在别的方面也十分有才能。
时不时就能蹦出一个新鲜想法了。
如今媛儿正和俪娘商量,如何给你们镖局的人上个全险呢?何为全险?宋濂漫不经心地问。
李九娘淡定地说道:你们镖局压货去泉州,若是中途出现镖师伤亡,俪媛坊应该陪多少银子,才能保证镖师父母孩子的生活。
是按月赔付,还是一次性付清好?这便是媛儿口中的全险。
噗……宋濂直接便喷了出来。
他倒也不是故意的。
好在李九娘有所防备,及时闪开了。
宋濂忙又说道:道上可没这规矩,这两位娃娃东家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李九娘垂下眼睛说道:媛儿说,定不能叫跟着我们干的伙计吃亏。
你们以命相搏,为我们运货,我们这边保障必须到位。
自然又是那套胡萝卜理论。
可任谁都看得出来,两位小东家心善,是把属下当成人看待了。
这……你也不怕她们这么折腾,把俪媛坊赔光了。
宋濂难得有些结巴,此时他心头一阵酸软,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是以往根本没有过的事情。
当初若是有人把他们当成人看,给他们个活命的机会,谁又愿意上山去当土匪?后来李九娘给他们重生的机会,只有拼杀搏命才能活下去。
那就过上这种危险的生活。
不管怎么说,他们勉强算是个人了。
可谁又在乎他们这些人的性命?很多商户都觉得,镖师的命没有他们的货值钱。
死了便是死了,除了兄弟家人,根本无人问津。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他们的命看得比货重要。
希望他们好好活着,还想为他们做出一些保证,给他们善后。
这是宋濂他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可小东家们却样样都想到了。
宋濂突然便不想走了,往后便留在俪媛坊卖命算了。
这趟泉州的生意,他红马镖局接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