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媛步伐坚定走过漫漫廊道, 这一走便是十年光阴。
推开前厅大门的瞬间,她心中不免有些许茫然。
只是很快邓媛手中一个用力,到底还是推开了面前那一扇门。
房内, 她悉心抚养长大的孩儿正满脸堆笑, 看着面前那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
大概是长期通信的缘故。
邓媛从来不曾想过不让儿子认爹。
因此从孩子懂事时起, 她便时不时拿起书信念给孩子听,并且告诉他父亲是何等模样。
甚至还把曾经在仓偈那里学到的东西,一点一点教授给孩子。
邓媛就好像一根桥梁纽带,不知不觉中便完成了父子之间的传承。
因而到了现在, 虽然从未见过面, 孩子却很亲他的父亲。
就连一向冷静理智的仓偈都被孩子濡慕的眼神打动了。
他凝视着孩子的眼神中居然有光。
任谁都能看出那种发自内心地喜爱和作为父亲的骄傲。
反倒是邓媛与男人面面相视, 虽然彼此曾经很熟悉, 此时却又充满了陌生感。
或许当初还是太过仓促,以至于他们虽然定下姻缘, 却没来得及交付真心。
净说一些敷衍的甜言蜜语。
到了现在, 邓媛露出真面目来, 反而有些无话可说了。
过了好一会儿功夫, 反倒是小儿子沧溟先一步开口道:父亲, 你同母亲好好谈谈, 儿子先退下了。
十岁的小小少年心里竟是如此通透,仿佛什么都明白。
邓媛甚至来不及说什么, 只能目送儿子很快走出房间,甚至还贴心地带上了房门。
孩子走后, 整间房子显得格外宽敞空荡。
那一对熟悉又陌生的男女仍是相对无言。
仓偈脸上出现了一种近乎生气,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邓媛则是垂下头, 带着些许心虚。
半晌, 仓偈终是忍不住开口说道:你这丫头当真倔得像头毛驴。
从小到大便是如此, 若我不先一步过来找你说话,你便当真不会主动过去寻我。
怕是早就把我抛在脑后了吧?这么多年来,你留在南海都在想些什么呢?向我低一次头,主动询问一次,有这么困难吗?从小到大,哪一次我没有容忍你,让着你?哪一次不是我向你让步?我就算对全天下人冷酷无情,独独对你另眼相待。
你难道不能心疼我一次吗?这一番话似是指责,又像是埋怨。
仓偈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是养在深闺的怨妇。
邓媛越发心虚起来。
仔细想想,他们认识许多年,仓偈当真从未亏待辜负过她。
就算她像齐天大圣飞出五指山一般,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叫他再也抓不住身影。
仓偈或许心中有怨,却还是不曾为难过她。
反倒是邓媛在一意孤行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她的生活丰富多彩,繁忙而又充实,似乎根本无需去顾念其他。
她总对自己说,仓偈是皇帝,身边那么多人照顾着,全天下尽在他手中,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正因为这样安慰自己,邓媛从来不愿意回头。
于是,这一别便是十年光阴。
如今想想,她心中不免有些空落落的。
*仓偈见她许久没有说话,又负气说道:你当真以为你在海上到处乱窜,我便奈何不得你了不成?你趁乱世打下那些地盘扩展的买卖,可曾向国库交过税?这些年你看着风生水起,在海上当了霸王。
若我真有心从源头截了你,就算你能苦熬过去,也少不得伤筋动骨吧。
邓媛,你虽聪明,知道在南洋各地建立工厂。
可那些买卖摊得太开,若我执意各个击破,你又将如何是好?他语气严肃,似乎是要撕破脸。
谁成想,邓媛听了这话,连忙放软了语气,温声说道:之前世代太乱,我若交税恐怕也是落在别人口袋里。
如今你既然来了,我自然要把那些钱都给补上。
再说了,本来就是咱们自家的买卖,我的钱难道还不是你的钱?到头来还不是留给咱们的儿子?你又何苦说出这番话来吓我?邓媛如今二十八岁,早已成了成熟老练的海盗王。
可如今说起这番话来,竟没有半分犹豫,脸色也转变得十分自然,完全就是一番狗腿模样。
看上去乖巧又老实,如同顺毛驴一般。
她甚至殷勤地上前倒了一杯茶给仓偈喝,又说道:你放下国事,特意跑来看我们,这一路辛苦了。
她这张嘴当真如同抹了蜂蜜一般,竟找些仓偈爱听的话可劲往外说。
偏偏仓偈实在太了解邓媛了。
看着她竟当真如十年前那般哄他,非但高兴不起来,反而恨得牙根痒痒。
他又狠狠说道:邓大当家倒是当真能屈能伸,竟也知道哄我了?他嘴上虽然充满嫌弃,可手里却仍是接过那杯茶来。
邓媛见状,又忙笑道:在外面自然要摆架子,不然如何服众?在自家人面前,哪里还需要胡乱逞强。
这些年我可是什么都告诉你了,从来不曾隐瞒半分。
她一边说着,一边竟还上手帮仓偈揉起肩膀来。
手法还相当熟练,当真像是伺候自家老爷一般。
仓偈见她如此,心中仍是有气,却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又连忙问道,你这手段是哪里学的?可曾用在别人身上?邓媛含笑睨了他一眼,又说道:早年跟白大夫学了一些,在家时也曾经替我父亲按过。
后来到了泉州,祖父身体不好,再加上要给沧溟调养身体,我便学了更多的推拿手段,药物调理。
你既然来了,我也要替你安排一番。
从前送去那些滋补调理身体之物,你可曾用了。
仓偈心中暗道,虽然远隔千山万水,邓媛得了什么好东西却都想着他。
虽然免不了讨好之嫌,可她到底还是念着他。
他干脆闭上双目,享受着相隔十年,她难得的贴身照顾。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来之前,我曾想过任由你手段尽出,这次定不饶你。
总要叫你吃些教训才好。
可偏偏一见了你,我才发现你这十年竟从未改变过,而我也从来不曾真正记恨过你。
媛儿,我这次特意来接你,你便放下手中事情,跟我回去吧?一边说着,他一边握住邓媛的手。
他的糯米糕到底长大了,身形因为生了孩子,稍微丰满了些许。
那张鹅蛋圆脸仍是满脸喜庆。
这也仍是仓偈最喜欢看的样貌。
恍惚间,仓偈当真以为就算相隔十年,他们或许也从未改变过。
直到触及到邓媛指尖的粗茧,再看向邓媛冷静坚韧的眼神。
仓偈忽然像是被针刺到一般,瞬间便清醒过来。
他又忍不住说道:俪娘曾经对我说过,你并不是不爱我,只是有着对未来有着太多担忧顾虑。
如今你也看见了,根本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我身边始终只有你。
你便是我的皇后,沧溟便是太子,往后这些永远不会变。
如今你可能信了我吧?你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便给你。
邓媛听了这话,如同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似的。
明明这男人给了她曾经所向往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下意识想要开口应承下来,好呀,我跟你回去。
哪怕明知那里是鸟笼,我也愿意跟你一起进去。
可到头来,她却只能用力咬了咬唇角,一个字都吐露不出来。
仓偈见状,忽然又生起气来,破口骂道:你不是很能说会道,最会哄人吗?这会儿怎么突然哑巴了?我是当今皇帝,让你说出一句顺我心意的话,竟是这般为难吗?我用二十年时间,呵护照顾你,养条狗都能忠心留在我身边了。
可你呢,邓媛你是真真没有良心!仓偈气得浑身发抖。
偏偏面对他的指责,邓媛只是老实巴交地垂下头,也没有任何狡辩。
可她那样子,竟是怎么看怎么可怜。
有那么一瞬间,仓偈突然心中暴虐丛生,凶性大起,当真恨不得直接上手扭断面前那纤细的脖子算了。
他明明是皇帝,拥有了全天下,这里却还有个不长心的姑娘只会给他气上,让他心塞又难过。
若是杀了邓媛,他也能从这条无形绳索中解脱出来。
自此再不用牵肠挂肚,再不用茶饭不思。
从今以后,他要广征天下美女,环肥燕瘦,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何必苦巴巴地等着邓媛回头?明明知道,只有处理了邓媛才能及时止损,得到解脱。
仓偈甚至伸出了手来,却忍不住抓住邓媛的后脖颈,用力把她带进自己的怀里。
到头来,还是挣不脱,扯不断,如同命运枷锁一般。
他的鼻翼轻轻伏在邓媛的发丝之间,细嗅着属于她的特有香气,重视忍不住痛苦地低吼道:你也就仗着我疼爱你,谁惯出的一身臭毛病?邓媛伏在他怀里,用极小的声音说道:你呗。
……仓偈突然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笑自己傻,还是在笑她奸猾。
他还是这般无奈,奈何不了她。
两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和好了,只是决口不再提起回京城的事。
之后的日子,两人便如同亲密的夫妻一般,同卧同食,几乎寸步不离。
邓媛脸上很快多了几分红润,即使是偷来的时光,她也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
至于仓偈,这些年压在他心底那头不断吼叫咆哮的嗜血凶兽,终于安静下来。
不再吵闹不休,搅得他头疼。
虽然从前他们在信中都详细写了过往发生的事情,仓偈和邓媛也都知道彼此经历了什么。
可邓媛在仓偈身边,却有着说不完的话。
仓偈便在一旁静静倾听。
感受着这十年来,邓媛的经历是多么的不易。
当初邓媛靠着技术和钱,轻易接掌邓通的船队,当了大当家。
可仍是有些人不愿意服气。
邓媛就算再小心,也曾经遇见几次危机。
好在她运气好,每每都能顺利过关。
甚至还磨练出了真正的胆气来。
再说,抢攻琉球以及在沿海发生那些海战。
仓偈看信时只是了了几行字,邓媛对他报平安,只会说自己和孩子没事。
可实际上,邓媛开始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商人,顶多胆子大了点,可她却从未打过仗。
邓媛也是经历了许多波折,也曾受过伤,慢慢才一点一点熬过来的。
邓媛毫不吝啬把过去十年袒露在仓偈面前,甚至把最隐秘的海防图拿给了仓偈,媛字号所有工厂都标在上面。
邓媛几乎是把自己命脉亲手送到了仓偈面前。
仓偈心里既是感动,又有些无可奈何。
这丫头还是跟从前那般信任他,并且认定他当真不会做伤她之事。
忽有一日,邓媛突然对仓偈说道:之前截下一船西洋货来,说是叫作□□。
我找大夫仔细看过,那玩意极其容易上瘾,人若用了,一天到晚只知道吸它,用不了多久也就成了废人。
我便让人把那船货都给烧掉了。
如今西洋商人胆子越发大了,有些人当真是无法无天。
我若留在海上,至少能做下一些事情来。
或者说是推迟一些在原本历史时间线上会发生的事。
或许她未必能阻止历史车轮,可至少在有生之年,这片海域上,邓媛不想让那种害人的东西进入故土。
仓偈听了这话,不由得叹了口气,又说道:你当真已经下定决心了?邓媛正色点了点头。
仓偈又说道:不管如何,沧溟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他便是我的太子,你把他教导的很好。
邓媛点头说道:我知道。
那往后,我可不会再等你了。
仓偈赌气说道。
好,可我想等着你。
邓媛发自内心地说道。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反而爱上了仓偈。
若他不是皇帝,还有那些国务大事去做,或许只是个富贵闲人,他们两个定然能一起留在海上,扬帆远航,自由自在,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
仓偈听了她的话,忽然骂道:你这丫头还是这般狡猾,到头来还不忘给我挖坑。
实在可恨。
即便这样说着,他还是忍不住把邓媛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揉进自己骨血一般。
仓偈其实早就知道,有些女子看似软弱,连武功都不会,还会撒娇。
可她骨子里却比肩大男人,甚至做出了常人难以比及的伟大事业。
即便他们真心相爱,他仍是留不住她。
相比邓媛,反倒是他更加沉迷于这段男欢女爱中,无法自拔。
这一点他输了,可却不曾后悔过。
两个月之后,仓偈带着十岁的儿子离开了南海。
作者有话说:女海盗王历史上真实人物,击败荷兰夺取琉球这些都是历史真事,文中加以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