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琛赶到坤宁宫的时候, 皇后已经气若游丝，躺在床上，脸都是青灰色的, 眼底浑浊不堪, 呆呆的盯着床帐。
外间是宫女和大公主呜呜的哭声，李琛叫江启年把女眷都送到东暖阁坐着去，别叫这些哭声乱了皇后心神。
江启年点头照做, 此时东暖阁中，不仅有大公主，嫔妃们也到的七七八八，惠嫔坐在椅子上, 脸色阴森的吓人，旁人也不敢凑过去和她说话。
许清如是知道内情的，皇后一咽气，惠嫔马上就是内定的下一位皇后，许清如看着她，想知道她现在是什么心情。
会为皇后的死感到伤心吗？亦或是窃喜？没过多久, 叶婕妤也来了，二人相视一眼, 随后叶婕妤坐在许清如身边, 默契的什么都没有说。
皇后快要病逝, 此时正是动荡的时候, 暖阁里人多眼杂, 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被人拿去大做文章。
卧房这边李琛刚迈步进去，屋里的三位太医就一齐冲他摇了摇头。
李琛叹了口气坐在床前, 深切的看着皇后, 这个与他成婚十几年的妻子。
皇上……皇后扭头看着坐在床边的李琛, 眼中忽然焕发了一些光彩。
她突然就哭了起来，哭声哀怨，不住的喊着皇上。
李琛有些动容，伸手捋了捋她的头发，问道：大公主就在西暖阁，要叫过来吗？皇后摇了摇头，这时候她想和李琛好好说几句话，她叫书言带着殿内的太医宫女们都离开了。
书言照做，最后还带上了门。
李琛见状问道：皇后有什么话要和朕说？皇后攥着李琛的手，两行眼泪从眼角滑落，没入发中：皇上，不要迁罪父亲，是我心甘情愿……李琛皱眉：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种话。
皇后泪眼婆娑的看着李琛，问出了自己心里一直想问的那句话：皇上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琛沉吟片刻，认真答道：去年惠嫔和宸昭仪入宫之前，朕觉得你身体时好时坏很不寻常，又想起你身边的宫女是太傅亲自安排进来的，便叫人捡了你的药渣去查。
但当时，太医院就告诉朕，你毒入骨髓，已经无力回天了。
皇后松了一个口气，这是她最能接受的答案了。
皇上。
皇后又唤了一声，随即说道：生下公主之后我再不能生育，父亲会这么做我可以理解，希望皇上答应我这个将死之人的请求，千万不要追究父亲的责任，请皇上说一句让我心安的话吧。
李琛看着皇后，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不是三岁的孩子，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样为了家族无怨无悔放弃性命的人，但皇后眼神恳切，李琛终究还是点头答应了。
皇后最担心的事情，得到了李琛的保证，她一下子就没了精气神，躺在床上，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不少。
皇上，这皇后之位，我替你守了十几年，眼下是再也不能了。
当年王太傅将庶女嫁给三皇子李琛，徽京中人人都觉得这是太傅在羞辱他，李琛虽然不被看好，但毕竟是天家之子，求娶国公嫡女也是绰绰有余。
太傅说出这种荒唐之言，没想到李琛也同意了。
李琛看着她，想着她这么多年算是做好了一个皇后，生下公主，制衡许嫣，他希望皇后能做到的事情，她都做到了，虽有小过，但终究是功大于过。
皇后这些年做的很好，朕都看在眼里。
皇后初次被李琛肯定，心头委屈更甚，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住的往下落：皇上，玉珞，玉珞也不过是受了父亲的要求，都是好孩子，我知道皇上已经许诺了皇后之位，但是我还是喜欢皇上能分一点心思给玉珞，她也是个可怜人。
见李琛不说话，皇后便调转语气道：我知道皇上也有难处，我只希望皇上最后答应我，若玉珞没犯下什么大的过错，就不要责罚于她。
皇后看得出，王家走到现在，颇有些强弩之末的意味，能保住一个皇后之位，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王太傅对于太子的执念，怕是要落空了，她看的清楚，但是太傅还活在自己的畅想里，等王玉珞登上皇后之位后，太傅定会想尽办法让她怀孕，万般手段下去，王玉珞会得李琛厌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所以皇后只想让李琛答应，千万不要无故废后。
李琛没接她的话，只轻声问道：到了现在，你一直在为家族，为惠嫔求平安，你自己就没有什么想要，想做的吗，朕都可以满足你。
皇后握着李琛的手，笑着摇了摇头：能嫁给你，我已经别无所求了。
李琛低声道：你这一生都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到现在都不许自己任性一次吗？皇后忽然像个孩子似的笑了，她一边笑，一遍咳嗽着，最后轻轻摆手，让李琛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是任性过的，当年父亲让我嫁给你，不是为了羞辱你，是我自己想嫁给你，所以去求了父亲，求了好久父亲才答应我去问一问你的意思，结果没想到，你真的愿意娶我。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李琛从来没在意过什么羞辱之类的言论，但他看着皇后，始终觉得她不像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皇后想起当年，长姐玉瑶与三皇子在府里说话，长姐弹着琴，三皇子风度翩翩立于一旁，脸上带着柔情蜜意的笑，只一眼，她就把这个人放在心上十几年。
后来听说父亲不愿意让长姐嫁给三皇子，她高兴的差点笑出声，随后亲自跪在王太傅的书房，求父亲让朕自己嫁给他。
这是她这辈子做的最任性，最出格的事情，也是她现在回想起来，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李琛看着她笑着笑着，眼里的光彩渐渐消散，他便知道是时候了，忽然皇后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死死拽住李琛的手，上半身硬撑着做了起来，急切的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想到我要做什么了，我想……我想……她长大了嘴，眼睛也急的通红，着急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
皇后忽的躺了下去，长长吐出一口气，渐渐松开了攥着李琛的手，眼睛也阖上了。
许清如她们坐在西暖阁，忽然听见门口脚步杂乱，书言哭的满脸是泪，推开门大喊道：大公主，快去看看娘娘吧。
年仅九岁的大公主眼泪刷的下来，磕磕绊绊的跑了出去。
大公主前脚跑了过去，后脚院子里就传来太监的声音。
皇后娘娘殁！皇后娘娘殁！大公主的哭喊穿过院子传来，许清如也不免红了眼眶。
静雾早吩咐小桃准备一套素服过来，趁着景仁宫挂白绫的功夫先去配殿换上素服，随后才穿上孝服。
许清如一边换着衣服，一边问小桃：三皇子如何，没哭吧。
小桃低声道：乳母哄睡了，醒来找您哭了一会，乳母和静雾陪着玩了一会就不哭了。
许清如点点头，放下心来，随后和众妃一起去暖阁了跪着守孝去了。
李琛一直在忙着批写各种文书，得了空才来到嫔妃这边。
他连门都没进，让江启年进屋把惠嫔叫来坤宁宫主殿。
众目睽睽之下，惠嫔起身过去，大家心里模模糊糊的猜测此时基本就要落实了，王家又要出一位皇后了。
惠嫔出了暖阁，坤宁宫中白惨惨的灯笼，照的院子里有些阴森恐怖，她边走边想皇上会对自己说什么，会直接立自己为皇后吗？李琛坐在主殿主位，手肘撑在扶手上，略歪斜着身子坐着，盯着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惠嫔站在屋内，轻声请安，李琛摆摆手，让她去后面看看皇后遗容。
惠嫔脚下略有犹豫，还是去了，大公主跪在皇后床前，眼泪都已经哭不出来了，但还是一抽一抽的啜泣着。
书言也跪在一旁，低着头，见她进来也没抬头。
惠嫔进屋便跪下了，看着床上皇后沉静的面容，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但她很快就压住了心里升起的这种不适感，起身回了正殿。
李琛还是方才的姿势，见她回来，还没等惠嫔开口，李琛就说到：跪下吧。
惠嫔抬头，表情有些错愕，但还是赶紧跪下了。
李琛看着她沉声道：皇后给你让了位置，待一年期满，你就是新皇后了，朕明日下旨先将你升为皇贵妃，统管六宫事宜。
惠嫔额头触地：臣妾惶恐。
过了许久，惠嫔都没有听见李琛让她起身的声音，她便这么一直跪着。
李琛长长的叹了口气，沉声道：朕希望你能做好皇后分内的事情，不争不抢，不妒不怨，照顾好宫中子嗣，与六宫嫔妃友善相处，切勿生事，也不能生了旁的心思，你可明白？惠嫔保持着跪着的姿势：臣妾明白。
李琛站起身，走到她身旁，神情疏离道：朕明日便遣人将后宫账本送到翊坤宫，你尽快熟悉。
说完，便起身走了。
李琛走了许久，惠嫔还是一动不动，头跪的很低，她的睫毛轻轻扫在地毯上，神色清明，她感觉，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但是她又说不出来。
沉甸甸的皇贵妃三个字压在身上，她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初秋九月，皇后王玉珍病逝，追封仁孝皇后，葬入帝陵，年仅二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