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夜色四合,众人皆已入眠,周遭沉寂无声。
柳蕴然是被慕芸极不安稳的梦呓吵醒的。
不……他起身披了衣服入内,慕芸面色微红,正无意识的呢喃。
他心下微沉,伸手探上她的额头,只觉得手背一片灼热,顾不上其他,忙出门唤了值夜的人来。
取郡主的令牌,让人去升平坊请冯太医来一趟,再打些水来。
这样一通安排下来,原本沉寂的院子又忙乱起来。
沁柳端了水进来,忽然看见外间榻上的被褥,脚步略微一顿,又继续向内走去。
柳蕴然坐在床边,拉着慕芸的手,在喊她的名字试图唤醒她,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沁柳匆匆同人行了礼,拧了巾布递给他。
冯太医是住的与柳蕴然最近的太医,他半夜被人从床上喊醒,听人说了情况后连忙赶来。
作为一个太医来说,的他近期见郡主的次数实在有些频繁。
他问明情况后,替慕芸诊过,接过沁柳递来的巾帕,一边同柳蕴然道:只是染了些风寒,恐是下午落水时吓着了,有些惊魇,我先开个安神的方子,一会煎了让郡主服下便会好些了。
他又看了柳蕴然一眼,又语重心长道:郡主身娇体贵,轻易受不得惊吓,郎官如今既看顾着她,便该看顾好了才是,不能总今日碰着了哪了明日又被什么吓着了,如此诸位贵人如何能放下心来?柳蕴然应了他的话,接了方子让人去抓药,又道:深夜叨扰先生走一趟,实在有愧。
天明还有些时候,不如便先在这儿歇一会吧。
冯太医想着一会怕慕芸还有别的什么事,便也不曾推辞,叮嘱道:若一会郡主有什么不对的,来喊我便是。
·慕芸此刻只觉得自己陷在一片黑暗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分不清方向也看不见出路,但她却觉得像当年被慕梓尧关起来的那段时间。
四周都是潮湿腥腻的味道,沾在她身上窜进她鼻尖,使他觉得恶心又难受。
有人在她耳边撕心裂肺的□□哭喊——郡主!救救我们吧……写了劝降书,我们就有救了!郡主,你帮帮我们……祁王与陛下谁当皇帝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他慕家的江山吗?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我们……郡主!郡主……那些声音或凄厉,或凶恶,在一句句哭喊间化作染血的铁索,绵绵不断的从四周围过来缠着她、捆着她,让她动弹不得,挣不开、躲不掉,哪里也去不了。
她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在这一声声哭号里仿佛看见地底生出残断染血的胳膊,她感到有人拽着她,那些凄厉叫嚣的声音都变了,变成了从破碎里喉咙里发出的泣血般的嘶鸣怪笑。
你父亲残害手足,这债,该你来偿了。
你还能躲到什么时候呢,小郡主?她拼命摇头想说不是,想说是三王谋逆在先,父亲只是奉命平乱,想说分明是他们的错!可是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想说话,却张不开嘴,喉咙干涩疼痛,像火一样灼烧,连吞咽水口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她绝望又痛苦,想喊父亲,想喊柳蕴然,却根本没人应她。
忽然,她觉得有一股清苦的润意自口中流入,扫去喉中的灼烧刺痛,让她从痛苦中挣脱出来,四周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无边无尽的黑里也透出些朦胧的光。
她听见有父亲叹息:我如今只望她日后能一直安安稳稳无忧无虑的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了……·柳蕴然给慕芸喂了药,见她终于安静了下了,才松了口气。
他正准备起身,却发现慕芸拽着他的袖子,应当是方才梦魇时无意识间抓到的。
他抬起手,本欲将袖子从她的手中拽出来,却在临碰上时又收了手。
她想起来方才慕芸带着细微哭腔喊他名字的样子,又坐了回去。
沁柳刚放了药碗回来,见他还在,便上前道:时候不早,大人先去休息吧,郡主这边奴婢守着就是了。
柳蕴然转头看她,未待他说话,便听她又道:老夫人还在府上,明日若见您精神不济的模样,恐要担心。
他略微一顿,眸光下置,一瞬后才道:不用了,都下去吧。
沁柳略犹豫一瞬,忽然想到虽然当奴婢的去休息却让主人家的辛苦劳累不太好,可郡主若见柳大人衣带不解地这番照顾,指不定就此改观了呢?倒也不失一桩好事。
于是乖乖退下。
烛火轻轻摇晃,投下一片暖光,照在柳蕴然有些疲惫的脸上。
柳蕴然看了一会儿慕芸攥着他衣袖的手,终究还是小心的拿了出来,然后伸手攥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塞进被里,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他伸手拂过她面上被打湿的有些凌乱的碎发,起身又去给她换了一块新的巾帕。
他看着眼前这个睡得安稳的小姑娘,想起她方才带着微弱哭腔喊他名字的样子,满眼尽是心疼。
众人都被他打发下去了,此刻周遭静的没有一丝声响,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慕芸,只有偶尔起身给她换金,怕的时候才会发出些许水滴落在盆里的清脆声响。
五更天过,柳蕴然一双眼已熬得显出些血丝,他伸手探了探,慕芸的热终于退下去了。
他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靠着床边沉沉睡去。
·一场发热后,她醒来时只觉得全身都有些酸疼,她看着靠在一旁的柳蕴然坐起身来,伸手轻轻推了推他。
柳蕴然睡得本就不沉,被她这样推了一下马上就醒了,他伸手又往她额上探去,见无异常,才问:怎么了?慕芸微微一怔,他温暖的手贴在她的额上,却仿佛拨动了她心底的一根弦。
她问:你怎么睡在这儿?她别开眼,将视线移向被角,却不由自主的盯着柳蕴然搭在一旁的指尖。
这双手修长好看,骨节分明,连指甲都修剪的整齐圆润。
柳蕴然抬手拧了拧眉心,慕芸顺着的手的动作看见他面上的疲色,忽然道:你困的话再睡一会吧。
柳蕴然就靠坐在一旁转过头来看她,极轻微的笑了一下,眼中血丝微红。
慕芸分不清他看过来的眼神是温情还是疲累时目光懒动带给她的错觉,但她在这一刻还是心软了。
没有一个正常人在面对照顾自己一夜的人时会无动于衷,特别是素来仪容得体的人因为自己而疲态毕露,风华敛去,他从云间天上落进凡尘里。
更何况,柳蕴然其实从不欠她什么。
笑什么。
她嘟囔了一句。
柳蕴然合上眼,笑意仍在:只是想起来,这似乎是近两月以来,郡主第一次关心我。
慕芸撇嘴,忍不住又要还嘴,却见他呼吸轻缓,似乎又要睡去,又拍了拍他:你这样不会不舒服吗,去躺着睡吧。
柳蕴然慢慢悠悠的微张开眼懒懒的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调整了下位置,又靠着床边躺下了,躺在了慕芸旁边,但挨得不近,中间还空了约莫一个人的距离。
……他是不是忽略了她话里的去字?慕芸张了张嘴,看他的模样想想又算了,她已经吵了他两回了,好歹是因为自己才困乏至此,没由得这样三番四次的折腾人。
不过是躺一下罢了,也不是躺不下。
但她还是忍不住往柳蕴然的脸上看去,看他安安静静的阖眼躺着,目光自他疏朗的眉眼描至浅色的唇,阳光透光窗柩照亮他清俊的轮廓。
她就这样抱膝坐着看他,什么也没想。
忽然门外两声轻叩打破这份寂静,慕芸本欲直接让人进来,但看了柳蕴然一眼,决定自己屈尊降贵去开门。
但柳蕴然躺的位置实在有些靠外,床沿边留给她的地方让她落脚都艰难。
她爬起身来前后看了看,挪到他腰侧,小心探出一只脚去,她刚踩实正欲将另一只脚挪过来,转身却看见柳蕴然睁着眼正看着她。
她身形一顿,忽然莫名的觉得有些尴尬,却还是强作镇定地问:我吵到你了么?应是沁柳寻我,你可以继续睡。
柳蕴然偏头看了眼门口的方向,又看了看她。
慕芸僵着动作盯着他,眼里写满了快睡、赶紧睡、我劝你识相点最好继续睡之类近乎催眠诅咒般的咆哮威胁。
柳蕴然沉默着又阖上了眼。
慕芸连忙蹦下床去,打开门伸出去个脑袋,盯着外头的沁柳。
慕芸头一回大早上的亲自起来给人开门,更不要说她昨夜还发着热,沁柳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然后下意识往内探了探,又被慕芸打断:怎么了?您起了怎么不唤奴婢?沁柳说着又往里看了一眼:柳大人还未起吗?慕芸皱眉:还有他的事儿?她刚说完,后头就探出一只手来,将她拉着的半扇门又打开了些。
慕芸仰头看他,这么快就醒了?柳蕴然接收到她的目光,低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沁柳:是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