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2025-03-22 07:59:43

星月皎洁, 映照人间。

慕芸躺在床上,听着外头隐约响起的蝉鸣,想着贺瑶同她说的话,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帘外忽然传来些许声响。

郡主怎么了?慕芸抬头, 撩开床幔看见外间燃起一星灯火, 映照出帘外立着的一道颀长的身影, 被纱幔挡着, 若隐若现的,看不真切。

但她知道是柳蕴然。

她略微愣了一下:是我吵到你了吗?柳蕴然的耳朵未免也太好了。

然后她便看见两片垂落的纱幔间忽然探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抓着一边刚略挑开条缝来, 又在下一刻收了回去。

柳蕴然站在外间问她:我能进去么?慕芸抿了抿嘴,心想他又不是未曾擅自进来过。

却还是勾起床幔, 坐起身来应他:进来吧。

柳蕴然这才挑开帘子走进来。

他半披着外袍, 手上拿着个烛台, 跳跃的灯火照在他身侧,以橙黄色暖光勾出他流畅精致的下颌线。

他从夜色中浮现出来, 却又不够明晰, 灯火只能照亮局部, 朦朦胧胧的,让人忍不住探究更多。

慕芸看着他, 脑海中不知怎的, 忽然浮现出灯下美人四个字来。

柳蕴然寻了个凳子坐到她床边,将灯放在一侧的案上:睡不着?是今日出去发生了什么事吗?但慕芸并没有回答他, 而是问:你明日不是还得上朝?无碍的。

他笑了一下:我也不过是六品, 纵陛下时有问策, 但朝中诸事也还是各位大人做主, 便是明日告假去不了, 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慕芸看着他,但她还是不想将自己那些纠结的心思告诉他。

她低头拧着手指,寻了个别的话题:你相信梦吗?嗯?柳蕴然微微一怔,这不是慕芸第一次和他提起梦,最早在慕芸第一次和他商议退亲的时候就提起来过,他此时也大概猜到,慕芸之前那个提起来却未能完全说出来的梦,指的应该是从前的那些事。

但他不知道慕芸是想说什么,是旧事重提,再断姻缘,还是……会有别的什么?我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我梦见黄河决堤了,百姓流离,沈侍郎……自尽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柳蕴然,面上满是担忧:我现在和你说是不是太晚了?如果这是真的,你能有什么挽救办法吗?柳蕴然忽然松了口气,不是什么要离开的话便好多了。

你放心,沈大人会平安回来的。

他知道慕芸指的是什么事情的,朝政上的事他自然会比慕芸更清楚,也有更多的安排:上月六部合议今年黄河修治之策时,我在都水监发现了一个能人,名王彦。

他提出的法子比工部拿出来的议的那个更好,只是工程长了些,一时半刻成不了,故而今年还是得照常例修治,待过了今年的雨季,便等着手实施了。

他说的这个人,其实是从前黄河出事之后他去了灾地才发现的,彼时黄河决了个大口子,用往常常用的法子,在最后一步合龙门时,封塞用的大埽刚入水便被水流冲走,因此堵了几次都没堵上。

是王彦提了个极大胆的想法,将原先的封塞用的长六十步的大埽分作三节,逐节而下,减少河水冲刷之力,便能将其固定住,再照此下入二、三节,便能将决口封上。

众人觉此法太过冒险,六十步的大埽尚不能抵御水流,更何况短短二十步的。

他听闻后将此法画图演算,觉得此法似乎的确可行,最终才以此封住了决口。

他后来又与王彦有谈过,发现他在治理黄河上确有许多可行之法,于是这回在沈颐奉命监修黄河时举荐了此人,又根据从前得知的事情,特意嘱咐了沈颐许多要注意的事宜。

慕芸皱眉,她除了工部侍郎沈颐外,并不知道还有谁参与了第一次的黄河治理。

于是觉得柳蕴然不知前事,实在太过乐观。

她神色毫不遮掩,柳蕴然自然看得明白。

他换了个法子,问:从古至今,黄河治理之事向来为历朝历代所看重,朝廷每年都要拨款修河道,然黄河水患依旧时有发生,你觉得,是什么缘故?慕芸素来连朝政都少有触及,更何况思考这样的问题,她想了想,想起了柳蕴然后来经受的江南贪墨案。

即便是天灾,朝廷如此提防之下也不该这样频繁地发生,我听闻州府间各项孝敬层出不穷,恐是有人贪墨了修河的款项,堤坝修了仿佛没修?柳蕴然摇头:纵有这样的原因在,但也不该历朝历代都这样频繁。

慕芸看着他,眨了眨眼,等他继续往下说。

黄河之患,自尧舜时便有,禹发现黄河淤积,便疏导其入海。

汉时王太守修渠筑堤,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洄注,无复溃漏之患,沿用至今。

但黄河之水裹挟泥沙,至地势低缓处沉积,河道狭窄,雨水多时便承受不住,决堤四溢。

故只能高筑堤坝,却不治根本。

王彦以为,河道泥沙经年累计,已难以清除。

但堵依旧不如疏,可疏塞并举,使黄河改道,再修分洪道,减小水流,使左右游荡,宽缓而不迫。

此举若成,则百年内无大灾。

慕芸大致是听明白了,虽不知其具体是要如何施舍,但柳蕴然既也认同,便不是空泛之谈,保百年无患,便足见此人的厉害。

她想了想,又有些不解地皱眉:但,你前面也说了黄河水患是因泥沙堆积,根源不除,便是有了新的河道,时间久了,不还是会陷入今日这样的局面吗?这是她第一次在朝政相关是事情上思考追问,她愿意听,柳蕴然自然也愿意说。

的确如此,故其还有一策。

人力终究有限,以人治河,不若以河治河。

水口深而小,则水势湍急,由此便可以人力束河道,以水势裹挟清浚泥沙。

我以为,对河道水性理解通透,心细胆大又善于思考变通,这才是王彦此人的厉害之处。

烛火微微摇晃,在两个人的眼中投出一点闪耀的星火。

有他与深侍郎共治黄河,必是出不了什么大事的。

柳蕴然看着她略微有些震惊的模样忽然笑了笑:如此,可放心了?慕芸缓缓点了点头,此刻就连她也想不出,如果这样的人都阻止不了她知道的那场黄河水患,那还有什么人能阻止了。

在治水这方面,柳蕴然的才能恐怕都不及他。

既然放心,那便睡吧。

慕芸此刻也想不出别的什么了,只好点了点头躺下。

但她躺了一会,盯着柳蕴然看了半晌,发现他一丁要回去的迹象也无。

待你睡了我再去睡。

慕芸拒绝:不用的,你明日还要上朝,得早些休息。

我没什么事了,很快就能睡着。

既然很快,便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慕芸看出来了,他的坦然里还有一丝独属于他的执拗,慕芸知道一旦和他互相推拒,必然又要耗去好长一段时间,索性眼睛一闭,随他去,不与他争。

但她闭上眼之后满脑子都是柳蕴然的身影,一旦想着他就坐在旁边看着自己,就更睡不着了。

她努力了一番,最后无奈地睁开眼。

柳蕴然撑着脑袋看着她,见她又睁开眼来,忍不住又笑了笑,轻声问她:还睡不着吗?慕芸看着他,眼里盛着烛火,一星烛火分明不亮,但他笑起来时却好像被镀上了一层微光,让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她尚未开口,柳蕴然忽然又道:你先前要听钟行吹笛没听着,我吹埙给你吧。

他说话时的声音也不似平日,仍旧有平日的轻缓柔和,似清涧拂过山石,清润而舒缓。

又带着一丝慵懒疲态,比平日里更蛊惑人,偏他还全然不自知,坦然得很。

慕芸有些不太好意思了:不好吧……她说着这样的话,嘴角却不自在的上扬,全被柳蕴然看在了眼里。

他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借着微暗的烛光走到一旁的架子旁,从一个格子里摸出他的埙来。

就当是谢你今夜给我带的鱼羹。

慕芸今日给他带的是泰平楼的鱼羹,不是京中最大的酒楼,擅制江南菜品。

他其实对吃食表现的喜好并不如慕芸那样明显,因为旁人总以为他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但慕芸将他的喜好摸得很清楚,知晓他爱鱼鲜,又不喜欢味重的,才给他带的鱼羹。

他便觉得,只要她愿意记着这些关于他的一星半点,他便做什么都值得。

埙声古朴醇厚,慕芸侧着头看着他,灯火下,他指节随音缓缓而动,月光倾泻而下,照亮一湾溪水,寂寂深山鸟鸣,衔月光飞入她的梦里。

这实在是极好的一场梦。

她梦见自己如从前一样拉着柳蕴然让他弹琴吹埙,她坐在一旁的秋千架上,吃着糕点,开心又满足。

但是后面就不太对了,她看见柳蕴然缓缓放下手里的埙,走上前来,垂首俯身。

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四周落英缤纷,她额上就这样承了他携着花香的清浅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