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2025-03-22 07:59:44

柳蕴然一手拿着灯, 一手拿着泛黄的纸张包起来的膏药,那纸已经开始有些发脆了,手指从上面拂过,能听见挤压下的清脆响声。

似乎已放了许久。

他低头半晌, 不知所思, 良久后才道:抱歉。

那老头摆了摆手, 又就这昏暗的灯火看了眼躺在床上正睡着的孩童, 叹了口气带着柳蕴然出去了。

但它终究什么都没说。

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了,没什么好抱歉,也没什么好值得说的。

你夫人还等着呢吧, 别在此处浪费时间了。

柳蕴然便没再说什么,只是借着火光在低头应下的间隙里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

柳蕴然回去的时候, 芰荷已经帮着慕芸梳洗完了, 她奔波了一日, 此刻放松下来,靠着洗的有些发白的枕头就那么睡着了。

一旁的桌案上灯火依旧亮着, 照着慕芸安静的睡颜, 倒也叫他生出一种平实而温馨的感觉。

他站在床边看了慕芸一会, 然后低下身来将她垂在外头的半只手放好。

但他在直起身正准备休息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新问题,这个房间只有一张床, 即便是被子也只有一条……确实也没有人会为一对夫妻准备两床被子。

他直着身默默地又站了一会, 抿了抿唇,然后转了个身先去洗漱了。

他站在一旁面色如常地伸手, 却磕磕绊绊地好了些时间才解下衣袍。

分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

·月色入户, 刚熄灭的烛火在薄纱似的月色里飘出的一抹轻袅烟。

柳蕴然小心地掀开略有些僵硬的被子的一角, 轻手轻脚地躺在慕芸旁边。

他借着朦胧月色看了一眼慕芸, 不是他故意寻此刻未征得郡主同意与之同寝, 实在是天意如此难以违背。

他这样想着,连自己也开始觉得有几分道理,于是盯着黢黑的夜色躺了一会后,他又悄悄往中间挪了挪。

半晌后他侧过身来看着与他近在咫尺的人,甚至能闻到慕芸头发上传来的清香,这个距离,只要他一低头,就可以……慕芸忽然侧过身来,皱了皱眉,伸手摸索上了他的胳膊。

他心下一惊,慌忙抬起头来,僵着身子盯了她半晌,发现她只是睡梦中的动作,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这才小心拨开慕芸的发,低头偷偷亲了她一下。

很快又按捺不住心中欢喜,伸手搂上她的腰侧,抱着她心满意足地睡去。

·慕芸一早起来,就看见柳蕴然穿着粗布短褐蹲在院角拿了根长树枝,猛一用力,啪地一声折断,丢到一旁的地上,动作熟练。

柳大公子数年游学,学问上有什么助益她并不清楚,但动手的能力却是在此刻毫无保留地体现了。

地上已经有一小堆折好的细柴,主人家的阿公正蹲在他另一边,将他折好的柴码到厨房外,垂髫的小童正拿着棍子围着他们绕着圈地跑来跑去。

芰荷同这家的阿婆正挎着还在滴水的篮子从外头回来,一边喊道:哎呦,你可小心别摔着。

,一边走过来夺了他手上的木棍丢到一边,不大好意思地同柳蕴然道:你看,我俩收了你的银钱,竟还要你来帮着干活,实在过意不去。

芰荷便帮她将菜篮子放到厨房外头的石墩上,然后走到慕芸身边来。

不妨事。

柳蕴然又折了一根:总归是多了我们几个多才多烧了柴,我搭把手补上也是应当的。

那怎么行。

那老妇正要说话,转头看见慕芸,又同她打招呼:小娘子醒啦!腿脚好些了吗?慕芸同她点点头,被她这么一提醒,又一颠一跛地走过去。

那妇人瞧着她便笑:小娘子好福气呦,夫君能干又体贴,哪里像…她说到这里猛地断了一下,连笑都滞了一瞬,复又道:哪里像我这老头子,连柴都驮不动了,只能检这些枯细枝叶来烧。

夫人说笑了,我看老先生也不差。

哎呦,我们这些粗人哪里受得起什么夫人先生的称呼,你若不嫌弃啊,便只管喊我一声赵婶子,喊他霍老头就行。

她说话间站在厨房门外将篮子里的菜抖了抖水,又同慕芸招呼道:你先坐会儿,我先去给你们准备饭菜。

慕芸就同她点了点头:那便劳烦赵婶子了。

芰荷将慕芸扶到一旁的小竹椅上坐下,又跟着赵婶子进了厨房:我来帮帮婶子吧。

那个没了玩具的小童兀自蹲着玩了会,忽然转头看了看慕芸,怯生生地有过来,递给她几颗石子。

慕芸不明所以的接过,那小孩忽然笑了笑,蹲下身来把自己手上的石子放在地上,拿起一颗丢起来,趁着这个间隙又连忙拿起第二颗,再回头去接落下的那颗。

但他的速度明显不够快,只来得及拿,却来不及接。

慕芸看他尝试了几次,终于看明白了,顿时觉得十分有趣,玩心大起,弯下身来学着她的样子将石子放在地上,捡起来一颗丢上去,然后飞快抓起地上的一颗,翻转手腕接住原先的那颗,如此往复,直将那小童看得目瞪口呆。

哇,你好厉害。

他说话声音软软糯糯的,其中仰慕之情却满满当当,一分不减。

慕芸心中自豪感油然而生:那是。

但是你还小,这个有些难了,我教个别的玩法吧。

她拿了颗石子在地上画了几个框,又用线将对角连起来。

她画完转着脑袋左右看了看,支使他:再去捡几个石子和树叶来。

那小童听完立马起身颠颠地去找她要的东西了。

霍老头在一旁蹲了一会,同柳蕴然道:要不这房钱便免了吧,我们这样的条件,本就不该收你们银钱的,你又帮我们做这些,哪里还好意思再要你的钱。

无妨。

拎着手上轻飘飘的枝条:还是得砍些柴来烧才好,这样的枝条烧得太快,抵不了多少时日。

现在还好,若是冬日便难了。

他微微皱眉,霍老头看起来腰不大好,驮不了重物,家中又没个像样的劳动力,还要养着个孩子,也不知道往年的冬日是怎么过来的。

害,有一日算一日吧。

平日少用着,咱们这儿的冬天也没那么冷,只要不饿死,熬一熬便熬过来了。

柳蕴然听他说饿死这样的话,便顺势又问:我看家里只有你们三个,冬日粮食也不够么?霍老头又摆手叹了口气,整个人都变地惆怅:哪里够哦。

他同柳蕴然呆了一早,只觉得这一行几人都是实在又好心的大好人,心里头又憋着这样的一个担子,便也愿意同他说许多。

朝廷原定每户每个成年男丁拨田百亩,但到我们这儿,能得半数便都是好的了,家中如今便只我一个有田,却只得土地十三亩,其中四亩为永业田,种不了粮。

另外九亩还得交税,根本够不了三个人一年的口粮。

柳蕴然有些奇怪:我来时,见村外所绕皆是田地,这村子瞧来似乎也不大,一丁竟只能分十亩田地?可不就是因为村小,上头说用不了那么多田,便拨给旁边大些的村了。

是临村借故挪了你们的田,导致你们的田不够用?这天下,咱们这样的穷人,谁不都一样?霍老头摇了摇头:隔壁村的农户也分不了多少田,分给我们的田不够,分给乡贤贵人们的田,可一分不少吶!竟无耻到了这样的程度!柳蕴然一边帮他理柴,一边忿忿道:既然大家的田都不够吃饱,就没有人闹吗?唉。

你这人一看就是从前不愁吃穿的,民哪里斗得过官呢?他低下身去捡一根落得较远的柴,柳蕴然顺手递给他,他道了声谢,又继续:要饿死了,自然是有人闹过的。

隔壁刘啊牛家一家五口,根本挨不过去,自然就领着人去闹了,结果被人以妨碍公务寻衅闹事的罪名给活活打死了!不闹,挨一挨说不定还能挨过去,闹了,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本就是为了活命才去的,既然没有活路,自然也没有人去闹了。

慕芸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略微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那小孩捡了石头个叶子来给她,她接过又低下头,指着地上的格子教他:你看,里头这一道,便叫‘宫’,你也可以理解成咱们住的地方,外头这个呢,就是外围,中间这个呢,就是保护的城墙。

每个点都可以有一名士兵……走的时候,只能走直线,若我的棋子占领了任意一边的三个点,就可以吃掉你一颗子……这便是她从小与宋珩他们常玩的走直,亦称摆山阵,是一种极简单的小游戏。

霍老头收拾完东西过来看着他们,笑道:姑娘教他这些没用,他可没有排兵布阵的机会。

慕芸茫然抬起头,然后便想到,除边关地区有募兵之策,满朝皆以府兵为主。

府兵,力者取其富,富者取其力,霍家这样人丁凋零甚至勉强果腹的人家,根本不可能供出一个府兵。

赵婶子和芰荷端了煮好的粟米粥进屋,路过的时候招呼他们:都站着做什么叫,快过来吃饭。

那小孩顿时抬起头来,霍老头便伸手拉住他的手进厨房里打了水洗手:小满,去吃饭了。

慕芸有些失落地丢了手上的石子。

柳蕴然同她站了一处,看着爷孙两的背影,忽然低声问慕芸: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慕芸有些不明所以的抬起头:什么?他家已拮据至此,食难果腹,却又上告无门。

可你看他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却也只是有些惆怅而已,并不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