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蕴然由她拽着走了半晌, 一时未语。
待绕过了院门,才道:郡主若想帮忙,我可借你的名义往郑州刺史府传信,郑州别驾曾是我柳家的门生, 我可托他行此事。
你是在拿别人当傻子吗?若此事一旦被众臣知晓, 便又是一番不必要的猜忌。
有人忠君, 有人为国, 各有衡量。
纵柳家有百代贤名,受人推崇,若无事, 自然也愿意顺水推舟。
可若在他们眼中会危及朝局稳固,那传言, 也可以只是传言。
她从前虽不主动过问政事, 但平日所见所闻多多少少与此有关, 她还不至于如此天真。
朝廷上可以有一个声名在外得人敬仰的贤臣,但绝容不下一个只手遮天可动摇天子的权臣。
我慕家的江山, 尚不需你背负佞臣之名来成全。
慕芸停了步子歪头看他:你不该再插手此事。
此事最好的方法, 是我亲自走一趟。
阿芸。
柳蕴然还想再劝她。
他并非不明白慕芸所言, 这事总得解决,若有人能用更小的代价更好的解决此事, 那就是更好的办法。
可若不能借他人之手, 便得亲往荥泽。
他抓着慕芸的手,同她道:若这事只是单纯需要你的身份便能解决, 我绝不会拦你。
可你也看见了, 方才那人只是送信便被伤至如此, 必然是路上有人故意设伏拦截。
此行太过危险, 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慕芸与他心意相通, 相护相惜自然也是一样的,她低头看了眼交握的双手,而后又看向他:但此事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柳蕴然急道:可若你在途中出事,那这就不是个好方法。
我不会那么容易出事。
慕芸抿了抿唇,忽然有些惆怅地望向天际,问:既有人中途拦截,那役民闹事想来也有蹊跷,你觉得此事,是谁在幕后主使。
柳蕴然张了张嘴,并不想被她带偏话题。
慕芸却抓着他的手摇了摇:你说说嘛。
……若非此刻说的是这事,他必然十分欢喜。
柳蕴然看了她一眼,也知道她并不想再听劝阻的话,于是原本要说的话生生憋了回去,无奈转而答她:淮南王。
慕芸也跟着皱了皱眉:没道理啊。
要不动声响地闹出此事,前期必然要小心谨慎,可弄出这样的事情,必然不是一人就能办到的。
照你之前所说,淮南王曾经势力遍及江南,如今仍有所驱也尚能理解,可河南道从前并不归淮南王治理,而是由□□陛下亲率,竟也有他的势力吗?未必是从前,这么些年来,朝廷提防淮南,步步收权。
如今诸王册封却不往治所,皆由朝廷所治,淮南王是国朝唯一一个分封之王,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朝廷不会忍他就此一直存在下去,他难道就会眼看着朝廷对他动手而不做任何谋算?慕芸略微听至此便大约明白了:原是他早有此心。
所以阿芸,此番实在危险,若你遇险…他会杀了我吗?慕芸略垂眼,忽然想起从前那些事,抿了抿唇,心间微凜,但比之从前,却异常冷静:可是杀我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我从前不涉朝政,并非左右朝局之人,若我身死,朝廷便有了更直接出兵的理由。
可我也不是寻常小兵小卒。
她略微一顿,抬起头来看向柳蕴然:他最好的办法,该是以我为质,要挟朝廷。
真是怪,她从前是祁王,如今又要对上淮南王,似乎就逃不过一个被抓去当人质的下场。
她从醒来便担心自己下场仍如从前,可真到了此刻,她似乎并没有从前那些害怕了。
但柳蕴然听此,抓着她的手微微发颤,从前所有的变故就是发生在她为质的那一刻。
如今他既怀疑祁王之事上也有淮南王的手笔,那为质之事未必就非祁王一人之策。
若如此,那谋反是他二人联手,那慕芸在谁手上,并无太大差别。
他不能再失去她了。
他伸手抱住慕芸,恨不能就此与她骨肉相融:我不会让你去的。
慕芸忽然被他抱住,微微一愣,心中微有苦涩,而后却轻轻笑了笑:你也不用将事情想得这样坏,你先前也说江南之事恐也与他有关,却没有能继续查的线索,如今河南之事若非你早有怀疑,想来旁人也怀疑不到他身上,他费了这样多的心思,处处隐藏自己,未必就会这样轻易暴露自己。
她回抱住他,轻声道:我不会有事的。
若只是寻常,柳蕴然至此变成听出慕芸此举势在必行,不会再当面直接要拦她。
但有旧事在前为鉴,容不得他有一丝侥幸。
他搂着慕芸,鼻间萦绕着她脖颈飘散出来的香气,悱恻缠绵,更叫他难以割舍。
情绪积压之下,他在此刻也有些别样的偏执。
凡有一分的概率,我都不会让你去的。
慕芸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但到底因他本意还是担心,耐着性子正要说话,却不想柳蕴然收紧了双臂,埋首在他耳畔,颤声道:我不能再失去你了,阿芸。
慕芸停在他腰侧的手忽然顿住,她静默了一瞬,一时竟未能发出声来,半晌后才问出话来:什么意思。
柳蕴然借着冲动将原本想好好说的话在此刻撕开了个口子,倒也多少有些松快起来。
若…若她终究是要因此生气,借着此事就此将他抛下不管,也没什么不好。
我都知道。
他闭上眼,在心中长叹出一口气来,却将她搂得愈发的紧。
我知道祁王以你为质,知晓你阵前殒身,你经历过的那些,我都曾经历过。
慕芸眼神有些空泛,环在他身侧的手收回来,缓缓抵上他的胸口。
她耳边尽是柳蕴然的声音,却叫她觉得缥缈又离谱。
……我曾亲眼看你死在我面前,我断不能再让这种事情有发生的可能了。
……阿芸,你明白吗?她飘荡的思绪终于归拢,心绪极其发杂,猝然滚下一滴泪来,然后猛的将他推开,狠狠看着他略有些发红的双眼,紧抿着着唇,却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柳蕴然连忙追上去,想拉住她的手,却被她毫不留情的甩开。
她转身冷冷地看着他,强压着情绪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柳蕴然略低首,直立一旁,他原本心中分明已做好准备了,此刻面对这样的慕芸却莫名有些心虚:成婚后的那日便有猜测了……你说拖延时间不愿见我父亲母亲,再加上先前的一些事情,我便猜到了。
他稍顿了顿,觑了慕芸一眼,见她依旧淡淡看向自己,只好继续道:也只是猜测,只是你从未遮掩,之后也总有破绽,我便确定了。
慕芸听到这里忍不住呵了一声:那你可真是聪明。
柳蕴然被她阴阳怪气地这样一怼,不由抿了抿嘴,想替自己稍稍辩解两句,却终究没来得急说出口。
你早就知道。
却将我一人蒙在鼓里?慕芸看着她不禁自嘲地笑了一下:你看我兜兜转转终还是放不下你,觉得很好玩吗?看我几番周折为你转转反侧心绪难定,觉得很有意思吗?我第一次同你提退婚的时候,总在想,此时的你什么都不知晓,亦什么都没做过,不该将那些后来之事怪罪道你身上。
纵同你提退婚之事也心存愧疚,谅你无辜,对你步步退让。
由你将此事从退婚一再拖至成亲和离。
她微眯眼偏头看他:你当时在想什么呢?看我一步步走进你的圈套,同你说喜欢,你是不是觉得很得意?柳蕴然,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她说罢也不管柳蕴然是否有话要说,转身便走。
柳蕴然跟在她身后,看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正要再上前,身后却传来脚步声。
杜九渊在前头刚将那受伤的兵卒安排完,不见柳蕴然的人,故支使了人来,请他前去议事。
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犹豫了片刻,终究转身离去。
他方才在外头听见慕芸喊芰荷收拾物件的话了,若她此刻回京,不正好可以避开此事,如他所愿吗?时近暮色,外头人声熙攘,逛集市的人群的嬉闹声越过院墙传入府内,是宇内清和之象。
却仍无法抚平他微皱的眉宇。
只是,他终究不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