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喻文略看了看后头待盘查的人群, 又扫了芰荷和一众护卫,同她道:这贼人入室行窃、害人性质,苦主一家四口被害,独余幼子藏于父母失身血污下, 伶仃于世。
此等恶人, 官府万不敢松懈叫他逃了。
故而不得不耽误这片刻。
慕芸将目光投向一旁熙攘的人群, 听着他的轻轻皱了皱眉, 却依旧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无事。
陆喻文想提的自然也不是这个。
先前还说若你有机会来扬州,必要带你玩一玩的。
他略看了看盘查的速度, 道:恐还需半个时辰才能行船,不如便趁此机会走走?慕芸看了他一眼, 却没应他:你亲自带人来, 不需要看着他们么?陆喻文低头把玩着扇子, 笑道:若我不在他们便要偷懒懈怠,那我恐怕早该退位让贤了。
他眉眼带着浅淡笑意, 却并不真实, 那些玩笑似的话里, 细品之下也叫人琢磨出些步步紧逼,毫不相让的意味。
芰荷在后头有些紧张地拉住了她的手, 慕芸顿了片刻, 拍了拍她的手,然后转向陆喻文:好啊。
·慕芸跟着他临河的商铺街道走了半晌。
这一块临着码头, 来往商客络绎不绝, 商铺小贩也多集中在此。
慕芸总觉得, 陆喻文这样的人, 既然存着要反的心, 对城中日常琐碎事务未必上心。
但出乎意料的,他这一路行来,竟有许多人都认识他。
看见他了也不是诚惶诚恐的模样,反而愿意上前同他寒暄几句,一副熟悉热络的模样。
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极其寻常的人,不说王爷的架子,连长官的架子都没有。
她看着热闹的人群:你看起来,将治下管理的很好。
陆喻文正接过小贩递过来的烤鸡,转身听见她的话,略微笑了一下,却没接话。
他腾出一只手来,掰了个鸡腿下来。
那只鸡是刚出炉的,还烫着,垫了好几张纸才堪堪能捧住,他去掰那只腿的时候,被烫的明显缩了一下,但面上也只是微微一顿,然后又小心地捏着外露的骨头才将鸡腿掰下来。
他将那只冒着香气的鸡腿递到慕芸面前:尝尝。
一如当年,眼前人做在火堆前,将一只烤得有些焦糊的鸡腿递到他面前。
只是曾经是他突逢变故,那一只鸡腿和那个被火光找得温暖明媚的人,就这样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而如今的慕芸,一如既往的欢乐幸福,她的世界里,什么都不会缺,一只鸡腿,并不值得被铭记。
她甚至可能,连曾经的那些都已经忘了。
他于她而言,不过是年少时偶遇的过客,来去都不重要,转头便能忘却。
慕芸犹豫了一下,小心的接过,却并没有急着吃。
陆喻文看她接了却没动,也不催她。
只是笑了一下:你当年请我吃了一次鸡腿,这回也该轮到我请你一次了。
只是各人心境,并不相同。
他又给自己撕下一小块肉来,丢进嘴里。
细嫩的鸡肉裹着高热烤出的汤汁,芳香四溢,充斥口中。
他却觉得有些索然。
索然之后,又有些不甘。
为什么只他一人要被过往恩怨埋葬,而其他人却可以理所当然的作壁上观,而后转身将他忘却在时光洪流里。
他原以为慕芸会不一样。
他在转身之际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又在目光扫到手里那只烤鸡的时候停住。
他扯了扯嘴角。
不如在扬州多待几日吧。
慕芸有些戒备地看着他的背影,想看他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但他始终背对着她微低着头,没有别的动作,也没有别的话。
于是慕芸不得不出声应他:我想去承德看看。
陆喻文抬头看向远处的空茫天际,而后又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问她:非去不可吗?非去不可。
她看见陆喻文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不由将头转向一旁,视线不由落在远处熙攘生动的人群处。
能将扬州治理成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反呢?她皇兄也不是什么暴君昏君,为什么要搅弄出一场不必要的乱局,害了天下人。
她最终还是没忍住,故意道:此间百姓能有今天的日子,全仰仗你。
我回去后定也会将此事告诉皇兄,也望殿下日后仍能如此。
君臣同心,才能长治久安。
陆喻文眼中带着微微的嘲意,他大概也看出来慕芸应当是知晓了些什么,不过也没什么要紧,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都不能将他怎样。
他对上她的眼眸,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便这样笃定陛下与你同心吗?帝王之心,你当真清楚吗?他稍顿了一下,看慕芸似乎微微愣了一下,继续道:若有朝一日,亲手将刀插向你的,就是你信任的皇兄,你还会如今日这般在这说什么君臣同心、长治久安的话吗?慕芸抬起头来,眯了眯眼,坚定地回望他:我皇兄不是这样的人。
淮南与河南以淮水为界,荥泽的动静我隐约也有所耳闻。
他看着慕芸,眸中带着淡笑,似嘲她天真:若你当真如此信他,今日在扬州的,为何是你?慕芸抿了抿唇,他这句话的意思已然十分明确了。
他是知晓她的目的和来因的,那他会如何?若真是他一手策划的此事,会如何拦下自己?陆喻文将她眼中显露出的防备看在眼里,却恍若不觉,继续道:我从前只在京城见过你一次,但即便是如此,我也知晓你曾说纵为女子,也能承起安王府家业。
你十岁的时候,还在学骑射、读兵法,甚至与安王随军前往凉州,可为什么后来你再也不碰朝政,只同别人一样安安心心的当一个寻常女子?你当真都不知道吗?慕芸歪着头皱了皱眉。
她被问的怔了一下,她忽然有些茫然。
心底似乎有一个答案,却又想不起来,更说不出来。
那个被刻意压在她心底的梦又窜了出来,她沉默了刹那,垂下眼来,喃喃道:因为,父亲希望我如此。
但她似乎又知道,并不完全如此,可她不敢细想下去。
她父亲从前从来并不觉得她的行为有什么不过分,甚至是有些支持和赞同的,所以她的幼年才能活成那样。
她忽然有些莫名地慌乱,似漂泊在海面随波逐流之人,迫切地想寻到一块浮板,以支撑起她。
若她前一刻还在因为扬州安乐祥和的景象犹豫是否该对陆喻文起恻隐之心,那她在这一刻,凡事都茫然不知真假的情况下,她自然而然地将矛头对向了已然可以确定反心的陆喻文。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盯着陆喻文:你一直在监视京中的情况?京城,可是天子居所。
狼子野心,呼之欲出。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陆喻文:你进京受封的那次,就已经开始布置了。
他的反心,竟然起得那样早。
陆喻文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看着她。
她面色冷静下来,漠然退了一步,像是在同陆喻文说话,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你既有异心,我当然不能信你。
陆喻文猛然皱了皱眉:你竟要自欺欺人到如此地步吗?你想做什么,不如直接痛快些。
慕芸盯着他,梗着脖子沉声道:这些挑拨离间的腌臜手段,对我没有用。
陆喻文静默半刻,忽然嗤笑:我能对你做什么呢?柳蕴然敢让她来,不就是笃定了他不敢做什么么?他现在动手,最好也就只是一个和慕芸同归于尽的结局,可他筹谋这么多年,为了又不是慕芸。
慕芸看他不动,便道:既然无事,时候也差不多了,我要回去了。
等等。
他将手上的鸡用油纸囫囵包起来,端详了两眼,放到了慕芸手上。
我今日说这些,也不过是不想骗你。
你心思单纯,若我有心隐瞒,我有千百种方式能让你根本无法察觉我的心思。
这世上所有人都会骗你,但我一定不会。
他顿了一下,又道:纵使这一句会要了我的命。
他略偏头,看着慕芸闪过一刹忡怔的神色,继续道:人海茫茫,真假难辨。
只是希望郡主想明白,这天下,到底谁与你是敌,谁才是友。
慕芸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陆喻文忽然伸手想要扯住她,却在将要碰上她的时候停住,最终只留一片走动时的扬起的袖摆擦过他的指尖,最后什么也没留下。
他看了眼远去的人,又低头看了眼空荡荡的手心,微微握紧。
他是可以把人留下来的,并不需要多做什么,只需要拖延几日,耽误些时间,她这事就成不了。
可他不想如此,他们原本,是可以站在一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