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芸对自己的定位认知十分准确, 她此番来的作用,就是稳定民心以保证黄河汛前的监修顺利完成。
介于她本身身份的特殊性以及恩威并施声情并茂的一通发言,就目前来看,她做的还算不错。
大家被打了一次鸡血头脑发热的干了一天的活, 夜里见她身边的护卫当真端了个碗和他们一块排队等着打饭, 然后又拿去给她的时候, 那点尚未冷下来的兴奋劲又一次被点燃。
于是第二天干得更卖力了。
沈颐唯恐她在这有个什么好歹, 各处的巡查比从饮水到饭食到巡逻皆比平日查得更严。
而后又有芰荷领来百余守卫,横在监工巡查的兵士和工人之间,压下了两边的冲突。
慕芸总觉得这事顺利得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直到有人匆匆来报说米粮出来问题。
她才莫名松了口气。
她就说嘛,此事才不会如此简单。
慕芸坐在案前, 看着一味低头战战兢兢的主事, 陷入了一瞬的沉默, 半晌后才开口。
既然米粮有问题,为什么现在才发现?粮食运来的时候数量较多, 也不可能一一检视, 固皆是查前头的几车再从后面的随机抽看, 腐米占的量并不多且都堆在后头,那上头又都拿新米盖了一层, 故而到如今才发现。
慕芸皱了皱眉:凡朝廷事务所用米粮, 皆由就近官府负责。
她转头看向芰荷:去请县令及当日运送米粮的官兵来。
她又看回那主事,神情莫测地抬了抬手:先出去候着。
那主事正要应话退下, 方抬头便见左右兵卫伫立在他面前, 将他送出去候着了。
……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哇!慕芸这才抬起头来, 望向沈颐:沈大人怎么看?沈大人也很迷茫, 术业有专攻, 他也不是常科出来的,而是当年有幸撞上了先帝开制科寻营造之才,靠着修桥搭梁的本事入了朝廷,是并不擅长查案之类的事情。
但既然被点到名了,他自然也不能说不知,只擦了擦额头的虚汗:下官以为,先前暗中挑起动乱的,恐与此不无干系。
还请郡主明察!慕芸看着他沉默了一瞬,这实在是一个没什么用的回答。
工部为六部之末,素来都是听陛下要求办事,确实也不太需要他们动那样的脑子,算了,不怪他。
沈大人现在能好好的站在这里已经是十分不容易的了。
沈颐自己也清楚这样的回答必然不会让人满意,慕芸的脸上已经努力控制了,但还是能很明显的看出些隐忍和藏不住的嫌弃。
他斟酌了一下,道:此案需查,然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米粮的事情。
北方历年收成都不大好,仓禀存粮有限,荥泽又是小县,此番已调了一次粮来,再调就恐有些难了。
总不能掏空了仓储,如此若有什么事情需要,便当真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慕芸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县里的粮不够,但若要从旁处调粮,又得上书呈至上级的州府待批,仍是时间问题。
她依旧怀疑此事是陆喻文的手笔,但她如今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证据。
但这事也并非无解,县衙存粮不够,不代表市面上没有粮。
这是一件只要有钱就能解决的问题的。
但下一刻她就有些犹豫了,此事并非是因她一个人而解的,黄河修建户部也有批银,他们也有钱,一样可以从市面够粮解此局。
那陆喻文做这件事的意义是什么?所有事情都好像只要她来就能极简单的解决,他动这个手看起来极其不划算的样子。
她看了眼沈颐,放弃了与他探讨此事的想法,恐他知晓后要在如何证明此事是淮南王所为上纠结许久。
沈大人钻营机巧土木的心,还是不要为难他为此费心了。
但她最终还是没能想到除了买粮之外的法子,先前的案子两方各执一词,死者卷入潮早不见了踪影,双方皆无凭据,根本无法决断。
如今他们本就是靠着郡主是身份压着这群人的不安动乱,若米粮之事不及时解决,便依旧要乱。
她纵觉有疑,也只能先照此而行。
至于腐米一事,查起来倒是也没那么艰难。
尽管开局依旧是各执一词互相攀咬绝不承认。
但到底涉及的人不算多,在郡主的权力威慑与一系列的威逼利诱下,终究还是有人招认了。
原是他们运粮来的路上曾遇山匪拦截,想要抢夺米粮,混乱之下未曾注意,只是后来将那些山匪赶跑后检查米粮时发现后头的许多米都变成了腐米,想来恐怕就是那时候被换掉了。
出了这样的事情本该是要向上头汇报了,但是他们办坏了事,恐遭责罚,便偷偷拿好的米盖在那些坏米上,意图蒙混过关。
慕芸指尖敲了敲桌子,看向县令:山匪?那县令噗通跪倒在地,磕巴道:山、山匪…郡主明察,那山匪狡猾得很,每次剿匪他们便会躲起来,没了踪影。
待过了时候,又冒出头来,实非我等不作为啊!有乱不平,有匪不剿,那荥泽守军都在干什么?立在墙上当木头?县令顿时就没话了。
慕芸看他匍匐在地,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觉得十分可笑。
北方有山匪并不算稀奇,但当真就治不了吗?朝廷功考常以无功无过为平,故无升无降,但保持现状,当真便无功无过吗?她整个人往后一靠,又露出些懒散的模样,半垂眼蔑他:既然什么事情都办不了,那我皇兄又为什么要养你们?那城墙上不如插几个稻草人,还能将米粮空出来支援这边,你说是不是?县令忍不住拿袖悄悄蹭了蹭额头的汗,郡主这话就差直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废物,让他办不好就滚蛋了。
他只能道:郡主教训得是,小官必当竭力。
慕芸眯眼笑了笑:大人有心便好,也不急,我离开之前将此事办妥便可。
县令听此,愈发不得放松了。
郡主是为了黄河之事来的,她能待多久呢?最多不过十余日罢了。
他连忙道:下官这就去办!慕芸挥了挥手:去吧。
·淮南王府内,陆喻文展开一张卷起的细长字条,忍不住再一次抽了抽眼角。
他手下的桌案上已散了几张类似的字条。
这些字条尽数来自延陵县衙放出的,飞往荥泽的信鸽。
下首的小兵偷偷瞄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犹豫问道:殿下,这……柳大人的信,咱们还要拦吗?陆喻文低头看着纸条上写着的今日与子静兄手谈一局,得了一坛好酒,待卿归来共饮。
,手上忍不住用了些力,将那本就脆弱不堪的字条顿时捏的皱皱巴巴的。
拦。
他克制着自己咬着牙,将桌上那些零碎的思卿念卿愿卿早归之类字眼的字条尽数揉成一团,柳蕴然真是闲得慌。
这鸽子跋涉千里,就只为他从这些酸唧唧的书信,谁要看他日日写自己今日做了什么看了什么。
他都替鸽子觉得糟蹋。
那小兵动了动嘴唇,犹豫要不要劝以劝他。
王爷看见这些……看起来似乎有点容易上火。
但未等他开头,陆喻文又抬起头来,他连忙将头缩回去,只听到陆喻文一本正经道:不过是些迷惑人的法子,待我等掉以轻心之后,他便写些有用的了。
这样简陋的圈套,也想骗得过我?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低头道:是!王爷说是就是,他能怎么办呢,他不过是一小卒罢了。
何长史领着五六个门客从外头进来,看了眼退下的人,而后才进前来同陆喻文说话:咱们留的那些米卖出去了。
陆喻文将手上的纸团一抛:如今咱们的银钱有多少。
已有江南半数。
米粮数万…他微微抬起头来,小声道:可是光有钱粮是不够的,咱们还得有军备马匹。
陆喻文手上微停了停:采买军械太容易被发现了。
何长史看了看左右。
其中一个门客与他的视线对上,悄悄上前道:国境之内的军械皆有定数,皆受朝廷管制,数目变动一大便会被察觉。
可海匪飘荡海上,各处贸易,亦有不少军械,若我等能与之交易,则胜券在握矣!与海匪交易?那颗纸团顿时被捏扁了。
陆喻文看着那颗被捏扁的团子,面无表情地丢到一旁,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那个门客,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拖出去。
门客:?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何长史。
这和说好的完全不一样!但何长史没能给他回应,他只能跪地求饶。
陆喻文瞥了他一眼,对他的求饶声充耳不闻,只看着何长史:与海匪交易,和通敌叛国有什么区别?另一个站在一旁的门客微微垂下眼。
为自己以后提议的悄悄画下了一个圈——可以谋反,但不能叛国。
紧接着他就听见陆喻文道:我筹谋至此不过是逼不得已,诸位皆是我淮南王府的老人,辅佐我父亲治理淮南,保百姓太平。
我阿父奉命剿匪,却被那狗皇帝算计而死!他说着缓了口气:我父亲再如何,说起来也是为平海匪之乱而死,可如今才多久,朝廷又是如何待我的呢?什么朝廷、陛下,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
如此忘恩负义之辈,也配坐拥江山?我等所求,不过一条生路而已。
掀了这腌臜的朝廷,我照样能还天下一个盛世。
可勾结海匪不一样,与逆贼为伍,为胜不择手段,与那狗屁的朝廷又有什么区别?众人只得跪道:臣等惭愧。
陆喻文看了他们一眼:而且,我们也并非手无寸铁,兵器不够,但不代表不能从别的地方攻破。
他轻笑了一声:钱粮,才是最有用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