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2025-03-22 07:59:44

殿下。

众人散去, 独何长史一人未退。

他看起来也约莫有四五十岁的年纪,原跟着先淮南王。

先王去后,便一直辅佐着陆喻文,将他从变故的懵懂与战栗中领上王位, 步步为营。

陆喻文还是很看重尊敬他的, 他抬了抬手, 请他一旁入座。

何长史也不推脱, 只拱了拱手,而后道:承德郡主在荥泽所做所以,态度便已十分明了了。

陆喻文偏头看他。

郡主一心向皇室, 绝无与我等合谋的可能。

他缓缓俯首:殿下,当断不断, 必受其乱啊。

陆喻文的眼中闪过一刹怔然, 而后微微垂下眼睫, 在眼底投下一片阴翳,他随手拿起一本折子, 沉默了半刻, 转开了话题:祁王那边如何了?已遣人送了信来, 愿与我等合作。

只是他没有兵,想让咱们帮忙嗯。

他低头看着折子:南边的军中咱们还有不少人吧, 随便弄出些动静来, 不需要太大,只需朝廷派个人来安抚的程度。

剩下的便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他提起笔来, 批下一道折, 又道:他如今得了柳蕴然那个劳什子妹妹相助, 还有蔚明远在, 若这么点事都办不到, 也没什么好帮他的了。

是…何长史说到一半又顿住,想起来自己此番原本要说的事情,长叹道:殿下——既然祁王都能答应,为什么她就不行?陆喻文停下笔来,看着他:先生,且再等等吧。

何长史欲言又止,最后道:殿下若想劝郡主也并非不可。

只是,放任她在外,迟早会坏我等的事情。

陆喻文捏紧了手上的笔,却也知他所言非虚,略顿片刻后道:你的意思,我知晓了。

·日光夕照,将延陵县衙后院都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柳蕴然提起刚写完的字条,吹了吹上头的墨迹。

然后将其卷起塞进信鸽腿上绑缚的小竹筒内。

自慕芸走后,他每日递一封信出去,却未得一封回信。

想来恐是信鸽迷途。

但他依旧锲而不舍的放飞信鸽,其实写的也都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送不送得到都不重要,只是借此聊以慰藉罢了。

也不知道慕芸在荥泽如何,那点气消了没有,黄河的事情有没有解决,是否受了欺负…他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慕芸不在,他便无闲事可干,索性又转回前头县衙去。

江南一案已快接近尾声,不同于前些日人群围坐纸张纷飞的忙碌景象,此刻屋内除杜九渊外,便只余一二文书在理一应卷宗书册,他略瞧了瞧,也不好打扰他们,只转身随手取了架上一本书册来看。

他拿的是本账本,县衙的账册已在一早就核对过了,收支已然对上,如今这本已没什么看的必要了。

但他说白了就是来打发时间的,便依旧翻开细细瞧去。

他一页页翻过,半晌后忽然皱了皱眉,又往回翻了几页重新看,紧接着又去一旁架子上翻出了县志,翻找了一阵。

然后捧着那本账册走到书案边,拖过一旁的算盘,拨动起来。

清脆的算盘声响起,众人不禁抬起头来。

杜九渊瞧他不寻常的举动,走过去看了一会,问:怎么了?子静兄。

柳蕴然将手上的那本册子摊到他面前:你看这里,延陵历年总有粮价波动,秋收后粮价总会出现大幅下跌。

县衙以常平仓策收粮以平物价,银钱不够时,亦会上禀朝廷请户部播银。

这本账册是我们核对过无误的,据此所载,朝廷拨给延陵用以平抑物价的银两不过五万。

杜九渊接过那本账册,细细看了看。

柳蕴然道:五万白银,才够收多少粮?杜九渊算学还不错,柳蕴然稍一说,他便能知晓其中蹊跷了。

秋收后仓禀丰硕,市面的粮食也增多,粮价有所波动本是常事,可众所周知,朝廷粮税都收不齐,但延陵竟时不时的能到要向朝廷请求拨银收粮的程度就很奇怪了。

撇开这其中疑点不谈,粮价下跌,为保证农民利益,朝廷就自然就得收粮减少市面上的存粮以求粮价回升,但收多少才能回升到正常的价格,是一项很大的工程——若市面存粮本就不多,就不会下跌到要朝廷拨银的程度。

总之,绝不可能是区区五万两白银便能解决的事情。

而未能收到一定的数就回升到了常价……他与杜九渊对视一眼,杜九渊肯定道:有人在打朝廷的主意。

凡在京任过职的官员都知道,他们这朝廷属实没什么钱,先帝南征北战,军事上开销就占了很大一笔,底下的税收又总是这边差一些那边差一点的,因此除了必要的开销,皆是能省则省。

此等境况到如今的陛下手中也没改善多少,边军的粮饷不能少,各地也总有这样那样避不开的支出,比如如今黄河的修竣工程,比如延陵这样的物价调控……都是些避不开的银两,该给还是得给。

故而户部对此纵总有抱怨,却依旧不得不捏着鼻子扣扣搜搜不情不愿的给钱。

他们原以为,这些收粮的款项也一并被官吏污了去,但对过账后便发现,这些银子除去极小的一部分贪污,其他的确实都拿去收粮了——这部分是能对上的。

因此只有可能是江南官吏之外的地方,还有人在打朝廷的主意。

粮价变动历来也不止延陵一处,影响波及整个江南,若当真是有人在背后操控,这么些年,背后的人到底低价收了多少粮?要引起这样的粮价波动,那人手上一开始必然要有大量的粮食,待秋收后集中放出部分,才有可能引起这样的变化。

而江南地界有这样手笔的人——柳蕴然第一个便想到了那个众人皆知的钱大善人。

但他们去时,钱大老爷已出门许多日了。

柳蕴然得知这个消息时,心下一沉。

他无法天真的将此事看做是纯粹的偶然。

恐怕是早知又会危险,早早的便避出去了。

他微微仰头祁王起事谋反原是两年后的事情,可此番事出他却莫名感受到了不安。

天边浓云掩盖金光,天地昏暗,山雨欲来。

·大雨倾盆而下,天际雷声轰鸣,似巨兽低吼。

沈颐正在营帐内用膳,被雷声一惊,连饭也来不及再吃,掀开账门领着几个人便往河边赶去。

众人今日刚将河堤修固完毕,尚未来得及仔细检查,他不得不派人盯着,唯恐有什么万一。

慕芸今日被请去了县衙查看他们剿匪的成果,此刻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县令原以天色见晚为由留她在县衙休憩,但她并不愿与那县令待一块,又想着自己身边带了许多护卫,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自然是推了。

县令见她如此,也未多留她,只是又调拨了些人护送她回来。

这大雨来得突然,他们人又多,修筑河道的营地在郊外,雨水将黄泥浇透,变得粘腻湿滑,马车不得不停下。

她们被困在了山道上。

慕芸挑开车帘,雨水噼啪砸落在车架上,贱气点点水煮,潮了她清丽的面容。

芰荷在一旁有些担心地看着她:怎么办?她抬眼望向眼前水汽氤氲下灰蒙蒙根本看不清的前路,周围是众人有些担忧地面容,她纵心中也有些许张皇,却不得不倚靠在一旁强做镇定:等一会吧,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停了再走便是。

众人便就地修整,慕芸只能呆在车上听着外头嘈杂的雨声,噼噼啪啪的,叫她心里也平添了许多乱。

黄河的事情差不多快结束了,但是朝廷一直没能派兵来,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却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皇兄不会无缘无故不管她,更何况父亲还在呢。

此刻她远在京师千里之外,纵有疑问也得等回京之后,当面问请原委才行。

她皱了皱眉,断了这让人烦乱的思绪,又去想别的。

黄河修了,山匪也除了,她很快就能离开这里,回到延陵去。

待见到柳蕴然时,她该如何呢?就这样原谅他是不是太便宜了?她撑着脑袋开始想,是不是还得再想点什么法子让他长长记性……嘈杂雨声里,忽然自远处传来呐喊声,打断了慕芸的思绪。

她忙回过神来,探出头去看向声响传来之处,却只瞧到茫茫一片:怎么回事?有人前头探查的人冒雨回禀:是山匪!山匪打来了!众人连忙提起兵器严阵以待,远处的呐喊声越来越近,兵器碰撞的叮当声很快响起来。

就在此时,后头忽然也响起比兵戈相撞之声,有人低哼一声,尚未能反应过来,就跌落在泥泞山道上,泥水溅入睁大的眼瞳,却再无回头去看的机会。

慕芸仓皇回头,是县令方才派来的那些护送她的衙差!那些人原被安排在了她自己的护卫后头,故而她的护卫更多的都集中在前头,此刻后头的防线很快就被冲破,那些人劈刀就要向她砍来。

芰荷反应极快,飞起一脚便将前头冲过来的人踢翻,又眼疾手快地夺了他手上的刀。

慕芸被众人互在中间,四周尽是兵戈碰撞之声,外围的厮杀声越来越近,血水上尚来不及沾染刀锋就被冲刷了个干净。

她眼看着人一个个倒下,却什么也做不了。

天边炸开一道响雷,亮白照彻天地。

她有一次看见埋在尘埃里血水横流的头颅,猩红的双眼直直盯着她。

兵戈碰撞的冷冽声响里,她听见有人嘶着破裂的喉管泣血呐喊——小郡主,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