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2025-03-22 07:59:44

慕芸的童年过得极其快活, 身份尊贵、父母纵容、长辈疼爱,她可以做尽自己想做的事情。

只要不是什么伤人害命的事情,都没人拦着她。

她说要像父亲一样当大将军的时候,安王极开心地便将她带去了军营。

她与营帐几位将军都很熟, 他们会教她刀枪兵法, 也会让她骑在脖子上, 带她到处跑。

晚风裹挟着汗意吹过她的脸庞, 有些热,有些咸。

并没有特别好闻,却是她最快乐的日子。

她初时年岁太小, 只能站在城门前看着将士们出征。

直到十岁那年,她终于能够和父亲一块去前线, 当时的她别提有多高兴了。

那是一场极重要的战役, 凉州若平, 则西境数年内可得太平。

皇伯伯即位以来,已打了许多仗了, 境内百姓再受不得太多的战役, 人人都在期盼一个安稳。

彼时三王叛乱已除, 沿海匪寇初平,若凉州胜, 则国境太平, 由此而始。

她以为,这会是一场极其顺利的出征。

但没有人会想到, 将士们在前线拼死厮杀的时候, 驻守在城中将军府的副将, 会将刀戈指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家眷。

彼时变故来得突然, 众人皆是平日信任熟悉之人, 根本不会想到会有在此刻叛变,其余守军只能奋力拼杀,将她们护送出去。

那是她第一次亲历战争厮杀与鲜血,那些她熟悉的身影一个一个倒下,至死都不愿瞑目。

她眼看着那个总与她玩耍的大汉栽倒在她面前,染血的眼对上她惊恐的眼睛,撑着□□挡在她面前。

小郡主,不要怕……小郡主,快走……她那时候才知道,那些光鲜的胜利背后,皆是由众人舍弃性命以骨血堆砌而成。

战争代表的不只是胜利,还有失去。

她不想再失去了。

不想再有战争了……·郡主,快走——四周的声响都仿佛隔着一层看不着摸不透的墙,沉闷飘渺,恍然如梦。

有人拼死护在她身前,替她挡下汹涌而来的攻击,顾不得擦去面上喷溅的血迹,抽着间隙催促她快走。

冰凉的雨水砸在慕芸的脸上,嘈杂的雨声逐渐清晰。

她眼中闪过一刹空泛,又逐渐清明。

可是,她的回避和退缩只不过是她的自欺欺人罢了,战争与厮杀并不会因为她的避而不见而不存在。

她不入沙场,但依旧会有人为了疆土与百姓,孤守一方。

走?她又如何能走?有山匪得了间隙冲过来,举刀往她面上劈来。

电光火石间,她旋身自一旁伏倒的尸首间抽出柄刀来,拼力极快的将对方抹了脖子。

那人尚未反应过来,尤有些惊讶地睁着眼,咚地一声栽倒在泥泞里,溅起一片脏污泥水,沾染了干净的衣裙。

雨水润湿她的眼睫,又点点凝聚滴落下来,她定定地看了地上的人一眼,连眼都未眨一下,身姿挺立,随后振刀一挥,斩落了有些碍事的宽大衣袖,混着鲜血的水珠从刀尖上挥洒出去,滴落在黢黑的泥地里,顿时没了踪影。

杀出去!今日,我与诸位,同生!众人心神随之一振,满腔热血翻涌,呼声震天:杀——·但敌方人数远比他们要多,只是山匪喽啰身手到底不及军卫,亦有不少惜命的,趁着混乱跑没了身影,使他们尚有一战之力。

待拼杀至最后,随慕芸同行的数十护卫徒余三人,众人皆精疲力竭,四肢沉重仿如泥灌,却依旧不得不举刀拼杀。

慕芸整个人都有些麻木,直到拼尽全力将最后一人绞杀,才彻底卸下劲来,跌落在泥水血污里。

她忽然想起来那个梦。

那些午夜梦回时在她耳边的嘶哑呢喃——他们皆因你而死。

她如今满身斑驳,到处皆是浓重的铁锈腥气,四周乌黑一片。

当真如那梦里一般了。

可她此刻却没了那些彷徨不定,她的生,是众人以命相护才得以续存,但并不代表她该为此沉湎自责。

真正的罪人,是意欲挑起战乱之人。

从古至今,累累白骨堆积,皆为天下太平而故。

她要亲自替这天下讨回太平,方对得起众人拼死相护之情。

郡主,似乎有人来了。

雨势渐停,地面传来微微震动,她从泥水中抬起头来,四周黢黑,只有刚从厚重云层里探出个边的月亮发出隐约朦胧的光亮,但她却借着那点隐约的景象,强撑起身来,拖着沉重的身子坚定往一旁走去。

上山。

·慕芸蹲下身子,将全身重量全放在倚靠的树干上,拨开半人高的杂草,看着下头隐约的人影动静。

来人驾着车,车上悬着两盏灯笼,将满地狼藉照得一览无余。

她在的位置并不算特别远,但借着夜色与杂草遮蔽,并不会让人发现。

她看着车后跟着的几个人绕上前去,提着灯在满地狼藉中左右探寻,其中有一人似循着什么直走到了山道崖边,往下探看半晌,才转回车边去,她初始没反应过来,想了一会才想明白应当是马车的辙痕。

这些人,也是是冲着她来的。

那人同车里的人说了什么。

随后她便瞧见一柄乌黑的折扇挑开车帘,由于挑起的车帘遮挡,她看不清里头的人,却也没什么太多看清的必要了。

因为她眯着眼瞧了半晌,看出了车架旁立着的其中一个有些眼熟的人,正是她曾在扬州码头上见过的随从。

她盯着露出来的那半柄折扇,还能有谁呢?陆喻文挑着车帘半晌,似乎是在瞧满地的景象,最后终于放下帘子,调转车头回去了。

慕芸靠着树缓回了点劲,站起身来,跺了跺蹲得有些麻木的脚。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唯有垂在身侧紧攥的手暴露了她此刻内心的一点端倪。

她转身往另一边走去,脑中一刻也不敢停歇。

陆喻文竟亲自来了……他既明目张胆至此,那便说明荥泽是有他的势力,且看他出现的时机以及态度,那些冲她而来的山匪,估计也是他的手笔。

今日之前,她对陆喻文的防备都只是由于柳蕴然的猜测。

但对于陆喻文是否真的会反,一直揣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柳蕴然或许从一开始都只是靠着本能对一个手握大权的异姓王而生出的、理所当然的防备和推测。

但她方才记起的那些,却让她已经大致猜到陆喻文的反心究竟因何而起。

十年前,众人都以为是副将叛乱,但实际上,也不过是功高震主,陛下多疑,暗中授意。

她在半梦半醒间听见父亲的沉沉叹息,最终选择逃避往事,忘却前尘。

有此事在前,盘踞一方的异姓亲王在剿灭海寇的战役中牺牲,便很有说法了。

她的皇伯伯,多疑却又心软,终是替这江山留下了一个极大的隐患。

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如她与父亲一样,顾念与他的那点情谊的。

众人默默地跟着她走了半晌,有一人忽然忍不住问道:郡主,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慕芸抬起头,看着远处一点光亮,神色莫测:淮南。

她看向南方,思绪却越过淮南飞往延陵。

她一时半会,怕是回不去了。

也不知道柳蕴然到时会怎么样……·慕芸不知道的是,在她看着陆喻文离开后,转入山里的那段时间里,山下另一边有人纵马疾驰而来,他浑身被大雨浇透,此刻停了雨,也顾不得打理,全无往日半点矜贵清冷模样。

那日自钱府回来之后,他左思右想,心下总难安定,淮南隔在延陵与荥泽之间,便像是斩断了他与慕芸的联络,他只能听人回报几日前的消息,根本无法知晓当下事。

他一刻不敢耽搁地处理完一应事务,剩下些皆交代给了杜九渊,连夜乘舟赶至荥泽。

至河边未知晓慕芸去了县衙彻夜未归时,他便知晓恐有变故,却丁点不敢细想。

纵有人劝他夜路难行,郡主恐是在县衙驿馆歇下了他也未曾停留,他要亲自看上一眼,才能得一片安心。

他将马骑的飞快,雨天路滑,夜色深沉,他一刻也不敢停歇。

潮湿的夜风裹挟着血腥味铺面吹荡而来,他心思微晃险些栽下马来,攥着缰绳的骨节捏到发白,直到他看见清冷月光下,四处横陈的尸体,终究未能忍住一刹失神,跌撞下马,却很快又站起来,欲在尸山血海中,寻一个渺茫的希望。

直到他摸索到一片凌乱的锦绣布绸,又在附近寻到几许散落的珠钗。

他终彻底跌落在浸满血水的泥泞里,攥着珠钗布绸,任自己染上满身血腥污渍。

他闭着眼瘫倒在交错的尸体间,良久后才摇晃着站起身来,借着朦胧夜色,在寂寂山岭间翻过一具又一具僵硬的身躯。

便是死,他也不能让她一人落在这满地泥泞的尸骨堆里。

人海茫茫,夜路难行,他要带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