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常参官每日而朝, 逢朔、望日,则凡九品及以上者,皆朝。
今日便是初一,朔日。
众人原以为今日也不过如往常一样是例行的朝会, 陛下问政也不会问到他们这些小官身上, 只安静依队而列, 等着结束后各自回官署。
但事与愿违, 今日这一桩事,便不偏不倚的砸到的所有人的头上。
陛下就江南物价之事问策群臣。
江南粮价步步高涨,值此秋收之季, 竟已过了往常的三倍之数,州府开仓平抑物价, 然常平仓的储备根本控不住, 京中如今还好, 却也比往常高出了一倍之多,但如此而往, 出事也是迟早的。
但京官们远不至如此发愁, 他们大多出身权贵世家, 家中本就有足够的田地供吃食,为官时朝廷又会依品阶赐田, 只这些明年上的, 便已能让他们短时间内不用为此忧虑,更不用说那些暗地里见不得人的, 人情往来。
若只是问策, 自然也都是说得上话的几位重臣的事情, 他们仍只需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定蒙混过去便是。
民生政事嘛, 原本该便是朝廷要想办法解决的。
没人愿意说, 便点名。
几个倒霉蛋站出来磨磨蹭蹭的你一言我一句的说了半天,意思终不过就是:粮不够便由朝廷想办法派粮,朝廷无粮便拿钱想办法拿钱买粮,若钱不够,便开矿铸币……气的户部官员差点当场跳脚,几近昏厥。
都是什么馊烂注意!他们恨不得抓着这些人的脑袋按到折子上,动动他们的狗脑子想想,这能行吗?这么简单陛下至于在朔望的大朝上问这种事情吗?啊?!有人心里急得直骂,也有人事不关己坦然站着。
立在后头的众人便这么看着,其实这也都正常,照着朝廷目前的境况,此事也的确棘手。
直到,柳蕴然在这乱杂杂的局面中,上了两道折子。
第一道,是代郡主上的,以郡主府十一年所余钱粮捐献朝廷,以平乱局。
陛下看过后直夸了郡主半刻钟,而后又伤心自责,最后锋芒一转,劈向了群臣。
众人被训得脑袋低垂,约莫看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却仍不死心的拿眼左右偷瞄,观望别人的态度。
于是他们便看着柳蕴然又上了一道折,这回是柳蕴然自己的,其中洋洋洒洒,明里暗里又将众人谴责了一遍,最终的意思大致便是,郡主身不在朝廷,无官无职,却能心系百姓,倾尽财物,而其身为朝廷命官,百姓衣食父母,其中气节远不及郡主,实在羞愧,故愿效郡主之行,奉家中钱粮以匡社稷。
而后陆续便是安王及所率将领。
安王便罢,其中几个武将说话简单直接,尽说些什么边关苦寒俸禄不高,但朝廷需要,纵是一个铜板也要献于朝廷这般听见凄惨又衷心的屁话。
武将一片丹心向朝廷,文臣被这么一激自然不甘示弱,更遑论其中亦有不少本就向着朝廷的,于是自诸相始,文臣中又有不少人开始陆续要捐银,若只在常参官中便也罢,偏低阶官员中又有刚入朝未多久几个的寒门愣头青,念从前苦寒,感百姓所受,跳出来也要捐银。
其余人无法,只能咬牙认捐。
捐一点也是捐。
陛下擦了擦眼角的好不容易泛出的泪,也不管他们捐了多少,长抒口气,看起来十分欣慰。
众人也松了口气,虽都捐了些,但也不像郡主和几位耿直重臣们捐得那样多。
事后慕梓辰命人清点,拿着递上来的折子看了看,然后递给柳蕴然:是不是还差些?柳蕴然接过来看了看,点了点头:似乎确实还差些。
他伸手指向其中一个人:先前似乎便听闻察院同僚提起,谢郎中在南曲只为博美人一笑,便能豪掷千金……慕梓辰凑过去看了一眼,沉重道:看来在他眼里朝廷还不如美人重要。
……于是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就此翻篇的时候,祠部郎中谢靖连夜从南曲匆忙回府,次日又上了道献银的折子,道是家中女眷知晓郡主所为,纷纷效仿,愿为朝廷献一分力。
陛下十分感动,夸了他家中女眷识大体,可见其本身品行端正,大有前途。
很快后宫中人听闻此事,又开始自愧弗如,纷纷效仿。
此事很快又被众人知晓,于是慕芸这个第一人成了众人传颂的对象。
再之后又有谢郎中最爱的花魁阮氏捧了箱子入了京兆府的门,竟也是献银的。
朝廷怎么能收百姓财物。
京兆尹几番推辞,终不敌美人态度坚决,最终只好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陛下听闻此事,一高兴,特意写了诏书嘉奖——但当下也没什么好赏的,便赏了她一壶宫中御酒。
当然赏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的赞赏。
那可是陛下啊!纵是天子脚下,寻常却连见都见不到,更不要说今上不爱风流事,登基至今后宫中仍是从前先帝赐下的那么几个人。
如今阮玲玉便这样得了陛下青睐,旁人如何不羡慕。
自然又要不少人开始纷纷效仿。
实则阮玲玉捐银时也没想图这些,她只是在那夜有人连夜来寻谢靖时,听到了些缘由。
知晓是陛下不满他给朝廷的银子尚不如给她的多,恐叫旁人觉得那些如谢靖一般拿不出许多银钱的官员是都将银钱花在了她身上,便想着拿出些来,也免得以后有什么多余的麻烦。
万没想到,竟还歪打正着,得了这样一桩好事。
她自然是不会说的,旁人也自然不会深究。
而在这些事中间,又夹着些别的事情。
近来朝堂衙门倒都很是热闹,不是今日谁家儿子当街斗殴被京兆府拿了、就是明日谁家侄子赌输了银钱当场大闹不认账被参了一本……若论,倒也都不是什严重的大事,之前很不巧,偏都是家世不错却没捐多少的。
这样的事情一多,那些存着侥幸只捐了一点的,便难免开始整日惶惶,于是家中女眷们,便又纷纷捐了一次。
陛下看着陆续清点完交上来的折子,临风而叹:有如此大义之臣民,实乃我大景之福啊。
随行几人抹了抹风吹干了眼泛出泪花,俯首道:还是陛下圣明。
·慕芸这些日子从张寅那听了不少事,但都不甚重要,大多是府里的消息,左不过是什么今日殿下请了人议事、看了多久的公文、今日心情看起来如何这类随便谁都能知晓的事情,剩下的便是府中小厮们的琐碎事了。
但也并不是完全没用,在这一大堆的琐碎事里,慕芸知晓了外头粮价似乎涨了不少,但淮南要比其他州县好些。
她让人寻过几次陆喻文,但陆喻文都不愿见她。
而在这些日日递来的消息后,张寅是状态似乎也隐约开始有些不对,他从前在慕芸面前虽也有几分胆怯,但终究是有小孩子的稚气活泼劲儿在,但近几日来,他便总有些魂不守舍、欲言又止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直到,他今日来,告诉慕芸:祁王殿下反了。
听说只用了半月不到,便已夺了荆州、复州和郢州了。
慕芸楞了一下,她自从知晓从前那些事很有可能都是陆喻文的手笔以后,再加上此番贺瑶于慕梓尧来往颇多,便没怎么留心他的情况。
没想到,竟还是反了。
可慕梓尧在京时一直是个没什么权柄的闲散王爷,从前起兵所依仗的便是那些先帝时兵变失败的残部,这样一支队伍,其实从前败了也并不意外,若没有以她为质,估计败得还能再快些。
他便是如今再英勇,半月连夺三州……较之从前,变化未免也太大了些。
这三州中,复州与郢州紧临淮南,若其中有陆喻文的手笔,夺这两州不难。
但荆州历来便是军事要地,荆襄两地皆有重兵,真要打起来,数月都未必能夺下,他这速度,恐怕只有朝廷守军没守几轮就自己弃了,才可能有这样的奇迹发生。
而且夺了荆州,之后便必然是要夺襄州……淮南只要守着淮河便足矣拒北,若再加上荆襄,长江便也算在手中了。
据了两条水路要道,在如今这个物价紊乱的局面下,江南沦陷是迟早的事情。
但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应当得有些古怪,柳蕴然不是同旁人一样什么都不知晓,他明知陆喻文有异心,知晓祁王会反,怎么会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失了荆州……郡主。
张寅看她低头半天没说话,估计是在想事情,但他挂念着自己心头的事情,犹豫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出了声。
慕芸被他唤回神思,抬头看着他。
张寅两只手有些局促地捏了半天,抿了抿唇,为难了半天,终于看向慕芸:您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些……都和王爷有关?他看慕芸没答,似乎想起来什么,瞥着嘴揉了下眼睛:你那天问我,说如果王爷和您也害了别人,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您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被王爷关起来?他刚开始说时,尚能稳住声线,但后头便带着哽咽的哭腔,却终究没有哭出来。
慕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看着张寅的模样,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她知道张寅在经历着什么。
那是她年少时原也经历过,却最终借着失忆逃避了十多年才开始面对的事情。
她当时十岁,身边还有疼爱她的父母。
可张寅不一样,他刚失了父母亲人,正是孤苦无依时,好不容易在淮南王府得了一份关爱,重新看见了希望,陆喻文成了他黑暗中的信仰与光芒,而现在,他的信仰在开裂瓦解,只剩最后一丝倔强将碎片黏连。
只要她一开口,便会彻底崩塌。
慕芸只能伸手揽着他,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
但即便她不说,他自己的心里也会有答案。
待张寅终于平静下来,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擦了擦眼泪,像往常一样行礼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