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2025-03-22 07:59:44

淮南王府正厅内, 此刻匆忙奔来二人,入内尚不及跪稳便急忙禀报。

殿下!山南东道的朝廷军队没去支援襄州,而是…向我安州攻来了!这人话音刚落,另一个人连忙接上:北军欲控淮河, 宋小将军领兵十万自泗水攻淮安而来, 我们兵力本就不足, 又要守淮河沿线, 若无支援,楚州恐陷。

室内众人面色各异,何长史左右环顾片刻, 众人皆是犹豫模样,他只得起身, 向陆喻文道:若北军得淮河, 则南不复矣!殿下, 唯今之计,只有请祁王殿下前来支援了。

陆喻文面色依旧未动, 凝着何长史看了半晌, 忽而低头极轻微的一哂:那便如此吧。

他抬起头来, 视线掠过众人,最后投向门外的一片虚空:若祁王来不及, 便让钱兴手底下那帮人先顶上吧。

说罢也不再管他们, 起身出了门。

众人有些不明所以,唯何长史略微一愣, 躬身应是。

钱兴在江南各处给百姓放银, 抵债的并不止钱粮, 还有人。

那些人并非外界所传出海寻宝, 而是成了淮南私兵。

十月朔风将起, 天气已还有寒凉,陆喻文抬手扯下一片挂在枝头颤颤巍巍的枯叶,握在手中,捏了个稀碎。

所以人都觉得朝廷此举或是围魏救赵,可他却觉得,是一窝蛇鼠沆瀣一气,转过身来要置他于死地。

淮南兵力本就不多,若只靠兵力,取胜本就没什么可能。

因此他将大半心力耗费在钱粮之事上,可如今江南米粮之祸暂缓,外头到处是承德郡主的英名。

此局,他已是输了。

他抬眼遥遥望向西南院中的灯火。

可柳蕴然便那么相信,他不会对慕芸下手吗?·自那日后,张寅任如常来寻慕芸,也仍旧会同她说些外头的消息,但很明显,较从前散乱得什么都说的消息比起来,之后的消息,便像是忽然寻到了重点。

她能通过张寅的消息大致知晓外头的局势发展,也在长久无人的寂静思索中,窥见了那一丝蹊跷后的隐约真相。

柳蕴然愿意将荆襄轻易给了慕梓尧,恐怕二人早就暗中联手了。

柳蕴然自然不会是有多相信慕梓尧这个人,此事,估计贺瑶在其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但是,她都能想到的这种情况,那么陆喻文看不明白吗?为什么张寅告诉她,王爷请祁王出兵援助楚州,今日便要到扬州境了。

自荆州至楚州,需借道扬州。

若慕梓尧当真入了扬州,那陆喻文便无异于引狼入室、自寻死路。

·暮色沉沉压来,扬州城灯火如旧,然街巷空寂。

扬州素无宵禁,大小市彻夜喧嚣,如此安静的情景,倒显出几分诡异来。

夜色中,有人扣响了慕芸的门:郡主,殿下请您往水榭一叙。

她心中猛然一跳,这个节骨眼上寻她,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事。

慕芸略收拾了一会,随人入了水榭,她借着朦胧夜色扫过上头写着的临渊二字,而后才将视线投向早候在其中的陆喻文。

他玉冠锦衣凭栏而立,身后的桌上尽是珍馐玉馔。

外头剑拔弩张,他却仿佛跟没事人一样,泰山将崩而不形于色,连慕芸都开始有些佩服他的心性了。

尚未等慕芸开口,陆喻文听见声响转过身来,指了指一旁的位置。

坐。

慕芸也不与他纠结这些,依言坐下,视线扫过一应布置:你在给谁践行?她看见陆喻文动作微顿,似乎轻笑了一下。

她皱了皱眉,仰头看着他,仍有痛惜:你此刻若罢手,淮南百姓,尚能逃过一劫。

不管历代淮南王是否当真存有反心,但你陆氏治理淮南百年,难道便没有真心吗?你便要看你治下百姓,如此死在你的手中吗?陆喻文忽然笑了笑,他今夜卸了那些沉甸甸的心思,语气反倒有些松快了:郡主多番劝我,难道当真不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吗?他想要什么,慕芸当然知道,不过就是血债血偿的公道。

若先帝仍在,你想要从他那里讨回一个公道,我定拦你。

可我皇兄,又做错了什么呢?陆喻文看向她:那我又做错了什么?我便活该如此?慕芸看着他忽然顿了一下,这一场乱局,原本谁都没有错,不过有人不甘有人自保,错在帝王多疑却又心软,可先帝已死,他要的那条,早无处可讨。

我曾问阿寅,若有朝一日知晓你我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该如何。

她看向陆喻文,继续道:他说,他愿用性命替你我抵过。

陆喻文看向慕芸的目光忽然动了动。

慕芸这么些天的忧虑、惊惶还有难过都忽然平静下来。

她仰头看着陆喻文,灯火将她的眼眸照得明亮:我承皇兄的照拂庇佑这么年,若殿下非要他的性命抵过,那我,甘愿代他受过。

你在这世上一人独行十年,冥府阴寒,这一趟,我愿意陪你走。

陆喻文只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下。

自顾斟了两杯酒,而后将其中一杯递到她面前。

可以。

慕芸垂眼看着杯中清澄的液体,灯火投在其中,晃出一圈耀目的涟漪。

她动了动手指,抬婉接过那杯酒,看了他一眼。

她白皙的指节捏着玉色杯盏,相得益彰得好看,陆喻文的视线却在一瞥后投向了她手腕上垂下的那一点朱红,似乎想到什么,他眸中溢出些欣然喜色来。

既是同路人,你我便坦诚些。

没想到你我自京中一别后再重逢,这般同坐共饮,竟是在这…将死之时。

他说起将死,却似乎一点儿都不难过,反还有几分欢喜。

慕芸握着手中杯盏,同他说起幼年往事,忽然道:我其实时候看着阿寅的时候,我也会想,你入京后若便呆在京城了,会不会,就不会如此了。

会。

陆喻文笑着觑她一眼:若在京中,我恐怕活不到现在,自然不会这样的机会。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你知道慕延祯错在哪吗,他错在…对我父亲母亲动了杀心,却没能将我一起杀了。

慕芸又沉默下来,她微微垂下眼,半晌后才轻声道:他原本,也不是多坏的人。

除了那件事…他其实待我一直很好,他也曾抱过我哄过我,待几位叔父也不错,有什么好东西,也都记着父亲和几位叔父的份。

可是,三位叔父反了…她转了转手腕,晃了晃上头的镯子,看冰凉玉色泛出烛火暖光。

陆喻文看着她的动作,慕芸这人,从小被关怀着长大,幼年的那些事情又因为忘却因此对她没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所以她能无忧无虑的长大,能将一颗纯善的心养得很好。

他初见慕芸时,她还尚未经凉州一事。

彼时他刚经变故,尚未来得及安置亡灵,便要入京向仇人谢恩,何长史一时间教不了他许多,只能告诉他先忍下,撑起了淮南王府,才有可能替父母亲报仇。

没人会将一个十二岁的稚子放在眼里,他入京得了为难也只能隐忍,她携花打马而来,三两句话颇不讲理,却解了他的难。

她便如破晓之光,在他灰暗的天地间,不由分说地照进来一束光。

后来他得知了凉州变故,他担忧也有欣喜。

他们以为他们遭遇了同样的事情,自此便是天涯同路人。

但却并非如此,她病了一场,却依旧肆意明媚,同从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其实,有些羡慕。

也有些嫉妒。

他想将那些欢喜明媚从她眼中剥夺,想让她知晓苦痛,想将她留在黑暗里,陪着自己。

可当她夜半而来,当真失了那些光彩的时候,他又并没有多少欢喜。

于是他知道,他想要的不过一寸只照的他、与他同行的光。

可是光在外头,只是恰巧照进来,并不会随着他走。

而他,没有出去的路。

不提这些无用之事了。

陆喻文忽然摆了摆手,然后动作缓慢地以肘撑着桌面,笑看着慕芸:你要陪我共赴黄泉,你舍得柳蕴然吗?他说这话说得极其轻巧,仿佛共赴的不是黄泉,只是出去逛街那样简单。

慕芸伸手握上那对镯子,吸了吸鼻子,有些难过:舍不得的。

陆喻文忍不住哼笑出一声来:你都答应我了同我一块了,也不遮掩做个样子出来,弄得倒像是我逼你似的,好生叫人嫌弃。

慕芸酒都喝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也不同他客气。

她红着眼哭道:我反正都要同你去死了,还不能舍不得他吗。

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夫君啊!嘁。

陆喻文瞥她一眼,忽然从一旁丢出个小匣子丢到她面前,止了她的哭声:这么舍不得,那边多看看,一会儿死了可就再见不着了。

这是什么。

慕芸吸了吸鼻子,一边问一边推开了匣子上的木片,取出了的一堆纸条。

那些纸条绵绵软软的,满是皱痕,像是被揉搓捏扁后又展开的。

她就着灯火将上头的字看清,又开始哭。

你还拦柳蕴然给我写的信,你好不要脸。

谁知道他给你传信有没有写什么机密,我拦下不是很正常。

那你看过没有问题了就不能让塞回去继续送到我手里吗?陆喻文又嗤笑了一声:我看起来这样好心?慕芸懒得与他争吵。

陆喻文此刻浑身都疼得有些发抖,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强忍着腹中灼烧的痛苦,他就这样靠着桌子,看她一边擦眼泪一边看柳蕴然的那些字条。

她看完了字条,忽然想起来什么,抬起头来:你这毒酒到底什么时候发……作……慕芸的话忽然顿住。

陆喻文此刻满头是汗,面色青白,终没忍住吐出口血来,整个人栽倒下去,吓得慕芸下意识地起身扶向他。

他已经控制不住双手的颤抖,却还是勉力笑了笑,回答了慕芸的问题:现在。

慕芸此刻是真的有些慌乱,她先前觉得自己要死的时候都没这样的慌乱。

陆喻文血吐得停不下来,她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抓,只能揪着他宽大的袖袍:你、你不是说…要我陪你……陆喻文看着她笑了笑:你心不诚,我不稀罕…慕芸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陆喻文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给他赔命。

慕芸。

陆喻文喊她,你别哭了,我托你一事。

慕芸连忙止了声:你说。

劳你…照顾好阿寅…别让他拿性命陪我……我……他已经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了,他浑身疼得近乎失去知觉,却还是勉力将这句话说完。

他倒在地上,满身鲜血,一片狼藉,说罢了此生最后一句话。

他说:……我不值得。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陆喻文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没有痛苦的抽搐颤抖。

慕芸也跟着静了一会,她仰头看向一旁的烛火,眼泪控不住地流下来。

外头隐约想起慌乱的人声,她忽然想到什么,胡乱擦了眼泪,跌撞起身往外狂奔去。

·府中众人惊叫奔走,外头隐约响起兵戈之声,应是祁王领兵入府了。

但她根本顾不上这样,她略转头看了看,漆黑夜色下,西边隐约闪出光亮,灰黑的浓烟飘摇而上。

她急忙往那处奔去,几次险些跌倒都不曾停歇。

阿寅!出来!她一边跑一边喊,房中浓烟滚滚而出,火光多在房中,应是刚烧起来不久,还未能将此地彻底吞没。

她刚到门外,就被翻滚而出的浓烟呛得喉中一窒,激得眼睛发红,泪流不止。

她只能拿手捂住口鼻,低下身来,努力拿空出的手挥开烟雾,才勉强看清屋内的情形。

屋中火是从后头烧起来的,如今已经烧了将近快一半。

张寅就在中间,听见她的声音,略有些错愕的向她望来。

慕芸冲他大喊:你给我出来!张寅未曾应他,只是稍静了一刻后,缓缓立直了身,抬起手来,跪伏在地,同她恭敬而认真的行了一个大礼。

慕芸才没心情受他的礼:你若再不出来,我就进去了!张寅很明显的顿了一下,最终却还是未动,只是冲慕芸喊道:请郡主保全自身。

他身后的火舌疯狂舔舐而来,慕芸不欲再同他浪费时间,起身便要冲进去。

阿芸!她身形一振,手臂忽然被一只手扯住。

她红着眼有些不敢置信地缓缓转过头去。

柳蕴然抓着她往后扯了一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来。

慕芸一颗惊惶的心便忽然安定下来了,她站在那里点了点头,仍有些发懵。

柳蕴然见她安静下来,转身踏入室内。

里头的烟反没有外头的多,他一眼便瞧见站在火中的张寅。

张寅是绝对没有想要牵连别人的意思的,他此刻看见有人进来,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柳蕴然看了看他站的位置,好在火烧得不就,梁柱尚能支撑一会,他在的地方还算安全。

他冷着脸冲过去挟起他便向外跑去,张寅唯恐连累旁人,此刻连挣扎都不敢有一下。

外头的兵将也已经赶过来了,柳蕴然挟着张寅,牵过慕芸,同来人吩咐道:先将火灭了。

是。

为首的一人同他拱手应下,随后便开始张罗手下的人:快快快。

待走出人群,柳蕴然才将张寅放下来,唤了个正要去别处搜寻的人:带他去休息。

那人应下正要离开,慕芸忽然唤住了张寅。

她蹲下身来,理了理张寅的衣襟:阿寅,殿下托我告诉你,他不需要你拿性命陪他。

张寅静静地看着她,忽然轻轻道了声:好。

如果王爷的愿望是要他活着,那他便活着。

慕芸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让人领他下去。

待张寅走后,她忽然一下往柳蕴然那边栽去。

柳蕴然心中一惊,连忙伸手揽住她,防她再跌下去。

慕芸低头埋在他颈侧,翁声道:我好累,你能不能背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