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宜蓝判断, 赵钟宁跟萧褚可能并未谈拢。
不过,蒋宜蓝依然倾向于认为,萧褚很可能对赵钟宁做出了妥协, 因为赵钟宁至少现在没有黑着脸一走了之。
她而是留了下来,跟那个女人在第四排落座。
前排的座位其实基本都已经坐满了。
应该是有人为她们预留座位了——蒋宜蓝凝眸。
赵钟宁没有看到蒋宜蓝。
下午一点五十五分,萧褚提前出场。
台上的灯光亮起,打在萧褚颀长而清瘦的身材上。
他站在台上, 衬衫西裤, 整个人衣着色调也是黑白两色的,就跟他最钟爱的钢琴是一样的。
音乐学院自己安排的讲座主持人首先为萧褚作开场介绍。
萧褚有着太多的光环和头衔, 不胜枚举,只需要从中随意挑出几项,组合在一起,就让台下响起经久不停的热烈掌声。
萧褚在音乐学院的学生里太受欢迎了。
但萧褚仅仅只是垂手站在一旁, 左手握着一支无线话筒, 视线微微朝向前下方, 仿佛主持人口中那位被捧上神坛的大钢琴家不是萧褚他本人。
冗长的开场白结束。
舞台终于被交给萧褚。
蒋宜蓝留意到,舞台正中央放着一架黑漆的三角钢琴。
讲座正式开始。
萧褚显然对这场讲座有过精巧细致的构思。
他把讲座与演奏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他一直站在那架三角钢琴旁边,没有移步到舞台左前方摆放着鲜花和固定话筒的实木讲台后面。
萧褚时而拿着话筒在讲话, 时而坐在琴凳上演奏一段钢琴曲。
两种状态交错进行。
他演奏的每一段钢琴曲,都与他通过口头讲述出来的内容相呼应, 要么是对于前一段的总结, 要么是为了引出他后面要讲的内容。
……那时候我每周要去上两次钢琴课, 每次一个半小时。
后来加到每周三次。
我的母亲告诉我,虽然每周要多上一次课, 但每次钢琴课的时间缩短为一个小时, 她是为了告诉我, 我没有吃亏,他们大人没有让我多练。
不过我那时候只有四岁,其实算不来这些算术题。
当时让我对钢琴课感兴趣的唯一动力,就是上课前和下课后都能看到琴房楼下两只牛奶颜色的小猫。
当很多年之后,我进入柯蒂斯读书,我在柯蒂斯的老师有一次布置了一份随堂作业,他要求我们回去写一段旋律,主题是对于音乐的初印象。
我坐在钢琴前写作业,第一下撞入我脑海里的记忆,就是那两只牛奶颜色的小猫咪。
然后他演奏了一段钢琴曲,曲式诙谐灵动,像是一幕滑稽默剧的配乐。
学生们坐在台下都不约而同地哈哈笑起来。
礼堂里的气氛轻松而欢快。
我后来把这段旋律放在了《农场独奏曲》里面。
你们中间有人可能知道,我私下里一直习惯把这首曲子叫做《追尾巴独奏曲》。
我的学生经常会问我,为什么是追尾巴。
其实原因就是因为最初诞生的这段旋律,是来自于两只小猫在水泥地上追逐自己的尾巴玩的画面。
人们普遍都认可,气味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载体。
多年后当你闻到许多年前曾经熟悉过的味道,它能够一下子将你拉回到当初的那种情境里,让你仿佛身临其境。
而我想通过《追尾巴独奏曲》这个例子告诉大家的是,音乐在这一点上跟气味很相像,它也是一种特别的载体,一种独特的东西。
如果你曾经在特定场景下反反复复地听一段旋律,那么当时的那种记忆也会附加在这段旋律上,当你再度听到这段旋律的时候,你的眼前会出现曾经的那幅画面。
萧褚讲得引人入胜。
蒋宜蓝坐在观众席里旁听。
她看到了萧褚在台上闪耀着的人格魅力。
其实,赵钟宁当初也不是没可能对萧褚一见钟情。
萧褚的讲座还在继续。
他已经换了一个新的话题。
萧褚说,音乐的诠释离不开现实生活里的阅历。
当我不识爱情的时候,我坐在钢琴前弹那些经典的表白爱意的作品时,我仅仅是在模仿其他人的爱情。
里面没有融入属于我自己的理解。
他谈到了爱情。
蒋宜蓝正色,她感觉重点马上就要到了。
萧褚再度在钢琴前坐下,但他还没有放下手里的话筒。
在我遇到我深爱的那个人之前,我从来不觉得,弹钢琴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但是当我爱上她之后,我不止一次想象过,当我们都老去,我仍然能坐在钢琴前面,弹钢琴给她听,这应该是我能做出的最浪漫的事情。
台下的学生们忍不住呼声鼓掌,带点儿起哄的意味。
萧褚温和一笑,他放下手里的话筒在琴凳上,然后专注地面对钢琴。
萧褚弹下第一个音,然后紧随着是第二个音、第三个音——蒋宜蓝所坐的位置,她能够看到赵钟宁的小半张侧脸。
赵钟宁平静地坐在座位上,听到萧褚说,他遇见了一个让他深爱的人。
然而,她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现。
钢琴旋律在整座礼堂里回响,萧褚手指摁下的音符如同有生命力一般,它们尽情地穿梭往来,畅意地描绘谱写着流淌中的情绪和情感。
在场有这么多音乐学院的学生,很快就有学生反应过来萧褚正在演奏的曲子是什么。
蒋宜蓝听到她后面有一个女生小声跟旁边人说:是肖邦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蒋宜蓝周一听到萧褚在电话里提到这首曲子。
她后来上网查过,肖邦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是肖邦献给他的初恋情人的。
爱情主题,很应景。
萧褚如今深爱的那个人,他认为是他的初恋吗?如果是,那么他把他的前妻、把他的前一段婚姻置于何地?完整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很长,萧褚今天只演奏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弹完之后,他拿起琴凳上的话筒,目光柔和下来,但没有望向观众席里特定的某个位置,所以蒋宜蓝也无从追踪到他心里那位分量极重的爱人。
他面对礼堂里的所有人说:其实,今天我的爱人,我所深爱着的她,也在现场听我的讲座。
她可能都不知道,我现在提到的人就是她。
当然,我跟她之间有太多共同的回忆,所以,我只需要给出一点点提示,她就能知道,我其实现在正在向她表白。
据她所说,她第一次见到我,就是在这里,音乐学院,星海大礼堂。
但我第一次对她动心,是在德国柏林,一间坐满病患的急诊室里面。
那是在2016年,我的独奏会开始前几十分钟。
他说的是赵钟宁。
萧褚深爱的人是赵钟宁。
他今天计划要表白示爱的对象是赵钟宁。
蒋宜蓝的心里面如同有一个很久以来始终被悬起的猜想终于得以落地。
她坐在后排座位上,忍不住长出一口气。
哪怕是她,也会有那么一瞬间,内心为眼前这种大团圆式的温馨场面感到欣慰。
即便赵钟宁还没有表态,即便赵钟宁和萧褚之间还存在着很多尚未解决的分歧和鸿沟,即便他们曾经试过结为夫妇可最终依然离婚收场,但蒋宜蓝明白,眼前这一刻,其实就是永恒。
事件发生在一瞬间,但它激起的情感体验却几乎亘古不变。
无论结局如何,赵钟宁日后永远都会记得,萧褚曾经亲口承认他深爱她,他在这么多人面前表白心意,为她献上钢琴曲。
蒋宜蓝的手机在外套口袋里振动了一下。
她拿出手机,是航班查询APP推送到她手机上的通知。
她添加到关注列表的RS5177航班,大约还有一个半小时将要降落抵达。
她是时候该离开了。
蒋宜蓝尽可能隐蔽地起身,她在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赵钟宁所在的位置,她看到赵钟宁邻座的女人好像递了一张纸巾给赵钟宁,然后赵钟宁用那只没有戴石膏的右手接过,擦了擦脸颊。
赵钟宁可能流眼泪了。
**顾显的航班五点二十分到达。
等他们一行人取完行李陆陆续续出来,已经是五点四十分。
铨盛派专人专车负责接送他们从机场回市区。
顾显推着一只登机箱从到达口走出来。
他腾出手,把公文包换手并过去拿着,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
自下飞机以来他收到的短信和消息不少。
但他翻过一遍,里面没有蒋宜蓝发过来的信息。
没有心的人。
他还能从她那儿期待什么呢。
顾显收起手机,脸上的表情仍然很温和,并不受影响。
与他一同出差的律师随口问他:George,你是直接回家吗,还是去一趟办公室?顾显:先回铨盛吧。
正好这次拿回来的文件里面,其中有几份我直接可以在办公室里签掉,然后马上推进流程里,省得留到周一再处理。
好。
铨盛派来的几辆车在机场到达层的停车等候区等着接他们。
顾显走出机场,他一眼就看到了蒋宜蓝。
她靠在车边,脸上戴一副茶色墨镜,笔直修长的小腿在斑鸠灰色衬裙下延伸出来,高跟鞋是交叠的姿态,鞋尖漫不经心地擦过地面,矜贵又浪漫。
暮色迟倦,天空一半红一半黑,日光即将沉没不见。
而蒋宜蓝唯独鲜亮耀眼。
与顾显同行的律师眼尖,已经有人认出大美女倚靠着的那辆帕拉梅拉挂的是顾显的车牌。
明摆着是顾显的车,顾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