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宜蓝猜想, 顾显可能已经参悟到她今晚邀约晚餐的真实目的,所以他才会生气,平静的表象下涌动着怒容。
今晚这件事情, 她也不知道最终会怎样收场。
是她一时兴起、玩心太重,没有考虑到此时此刻的难堪。
但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比当年毕业的时候,她跟他提分手更糟糕了吧。
蒋宜蓝松了松心神。
她开口说:我觉得, 我们其实——顾显的微表情稍有些不耐。
长指搭在桌面上, 隐隐压着薄愠,随意敲了两下。
他果断地打断了蒋宜蓝的节奏, 直截了当地命中问题:你是准备再一次跟我提分手,是么?其实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不能算是分手。
毕竟蒋宜蓝和顾显根本没有复合,这段时间他们从来没有以男女朋友的名义称呼对方。
在这段关系里, 他们曾经亲密地接吻过, 交换过呼吸, 暧昧地调情,但仍然不算是男朋友和女朋友。
蒋宜蓝是有情商的,她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纠正顾显的用词。
但是, 顾显仿佛从蒋宜蓝的眼神里再一次读出她在想什么。
他自嘲地轻笑了一下,话锋冷静而自持:抱歉, 我忘记了, 我们现在不是恋人关系, 前提不成立,所以这不能算分手。
蒋宜蓝难得失语。
她只好平静以对, 而此时的沉默让她显得更加薄情。
她能说什么呢。
难道要跟顾显道歉吗?蒋宜蓝成年很久了, 她深知对不起这三个字既沉重又无用。
但话说回来, 她确实亏欠顾显一个道歉。
当年跟他提分手的时候,她用贬低他的方式来保护她自己脆弱的精神:她说跟他在一起太无趣了,所以要分手,仿佛过错都在他。
无论这句话当时有没有伤害到顾显,她其实做得有点儿过分。
而且顾显后来又替她背了这么久的黑锅。
叶晴、唐柏年……当初这些朋友都以为顾显是过错方,是渣男。
她应该为所有这些事情,向他表达歉意。
蒋宜蓝敛眸,她觉得从指尖一直连到心脏,都是麻木的,像是有什么地方被堵住了,闷闷的,透不上气。
等到她压下郁气,抬眸想要跟顾显说话的时候,他却在她的眼前站起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扬长而去。
蒋宜蓝的性格,让她不可能追出去。
她看到顾显的西装外套还在,但是他的手机已经不在桌上了。
所以,她猜想顾显可能不会回来了。
过了几分钟而已,侍者端上第一道菜品,脆皮乳鸽。
而顾显仍然没有回来。
原来这顿饭他们连一道菜都没有坐在一起品尝过。
蒋宜蓝动了筷子,她夹了一块乳鸽放到面前的碗里。
不是她没有心,这个时候还能好端端地吃饭。
是因为她已经预感到,自己可能会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愿意再踏进这家粤菜餐厅,所以今天还是坐着吃几口吧。
但她只咬了一口,随着脆皮乳鸽的香气在舌尖漫开,浓重的悲伤却骤然涌上心头。
食不知味也莫过于此了吧。
蒋宜蓝觉得心脏疼。
她起身暂离,去盥洗室洗手,稍微收拾一下情绪。
蒋宜蓝还没有走到盥洗室,她路过走廊的时候,旁边有一间雅室的移门刚好被侍者打开,正准备进去上菜。
这么一眼,蒋宜蓝看到了雅间里坐着的人是她的母亲。
蒋宜蓝先前看到过的那只海葵紫色的铂金包,就摆放在后面的矮台上。
她没有看错。
既然偶遇了,那么蒋宜蓝肯定要走过去跟母亲打一声招呼。
她走到那间雅室的门口,礼貌性地抬手敲了敲移门。
妈妈。
蒋宜蓝的视线能够毫无阻挡地看到雅室里的全貌。
她看到这间雅室里总共坐着两个人。
除开她的母亲,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这原本没有什么好引发误会的——如果不是因为蒋宜蓝敏感地捕捉到,在母亲优雅高贵的仪态之下一闪而过的紧绷,她根本就不会往另一种可能性上面去想。
几秒钟的时间里,母亲都没有说话。
蒋宜蓝的心骤然沉落下去。
倒是那位中年男人,气质温文尔雅,面对着当下沉默而尴尬的氛围,他一下子就宽和地笑了:淳琳,这是你的女儿宜蓝吧。
蒋宜蓝的母亲,全名是季淳琳。
季淳琳微微颔首,平静的容色下,心绪却宁静不了。
蒋宜蓝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
那个男人和母亲的关系,不单单只是朋友那么简单吧。
她的视线从母亲身上转向餐桌对面的那位中年男人,到底还是礼貌地点头打了招呼:你好。
季淳琳终于开口:宜蓝,这位许先生是我的朋友。
你叫一声许叔叔吧。
蒋宜蓝收紧脸颊上的表情。
她盯着母亲漆黑的眼瞳看。
她想,自己的表情管理可能快要失控了。
哪有什么许叔叔,这分明就是母亲如今的交往对象,指不定就是她的未来的继父。
母女俩经历一场无声的对峙。
蒋宜蓝的对抗性可能更加强烈。
相反,她的母亲季淳琳女士反映在面容上的情绪则要平淡很多。
蒋宜蓝始终没有把许叔叔三个字说出口。
她微微扬起下巴,咽下苦涩的心绪,只在脸上留下倔强而高冷的痕迹。
她轻松地启唇,笑意灿然:许先生,你好。
这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不愿意认可母亲和这位许先生。
打完招呼,蒋宜蓝的视线再度与母亲对上。
她这个时候突然像是幼稚上身,仿佛要用眼神挑衅母亲,引得母亲大动肝火、发难于她,好像这样她才能够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但是季淳琳没有责怪蒋宜蓝。
她还是平静地对蒋宜蓝说:你既然在这边,应该也是约了朋友吃饭吧。
去吧,不要离席太久,让朋友等着急了。
可是顾显已经走了,蒋宜蓝哪里还有朋友在外面等她。
她完全可以不管任何社交礼仪,像一个野蛮的小姑娘似的,拉过旁边的椅子就落座在这张圆桌旁边,反正也不是没有她的位置。
她可以插在母亲和这位许先生中间,让他们这顿饭都吃得不够痛快,像是那种家庭残缺、偏执顽劣的小孩子,破坏父母想要开始新生活的打算。
但是蒋宜蓝忍住了破坏的念头。
她站得越久,越是觉得自己今天真可怜。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笑柄。
蒋宜蓝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好。
你们慢用。
蒋宜蓝离开的时候,顺手帮他们把雅间的移门也彻底关上了。
发生了这个插曲之后,雅室里原本的愉快气氛顿时荡然无存。
季淳琳拿起桌上的白葡萄酒杯,喝了一口,像是要松解掉某种无形的压力。
许录耘倒是替她担心蒋宜蓝,关心地问:我看宜蓝好像不大高兴,淳琳,你要不要出去看一看?季淳琳摇头否决掉:不必了。
我现在过去,反而不好。
她其实内心怅然更多。
平时她很少跟许录耘说起女儿蒋宜蓝的事情,但是今天是例外。
季淳琳说:宜蓝跟她的爸爸、她的哥哥感情很深。
我先生一直很宠爱宜蓝。
从小到大,宜蓝的所有重要时刻,她爸爸一次都没有缺席过。
哪怕跟重要的会议撞了时间,他也必然会协调时间。
所以,宜蓝很难接受,她爸爸和她哥哥已经不在的事实。
她不想让其他人取代这两个重要的位置。
季淳琳至今仍然习惯把去世的丈夫蒋晋称为自己的先生,即使当着许录耘的面,她也依然如此。
许录耘点头:我理解。
*蒋宜蓝早就忘记了,她刚刚走过来其实是想要去盥洗室整理一下情绪。
结果,她的心情非但没有变好,反而变得更差。
她整个脑子现在都是凌乱的。
顾显的事情,和她母亲的事情,全部都交叠在一起,就像是一大团理不清楚的毛线,越扯越乱。
她一边往回走,忽然间想起来上次跟母亲一块儿喝早茶的时候,母亲劝解她的那番话。
母亲提起蒋宜蓝在大学时候谈的那段恋爱,鼓励蒋宜蓝要重新找到当时的那种感觉,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想要跟对方结婚的感觉。
母亲告诉蒋宜蓝,不要被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剥夺了她爱别人的能力,要往前看,未来的路还很长。
也正是母亲当日说的这番话,让蒋宜蓝萌生了要再度离开顾显的念头。
但是蒋宜蓝现如今恍然大悟了。
原来母亲的这番话,不仅仅是说给她听的,其实也预示了母亲已经做好了要开始新生活的准备,母亲已经往前看了。
蒋宜蓝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然而,理智又在提醒她,母亲当然有权利去追求幸福。
母亲能够走出过往的阴云,自己应该送上祝福才对。
痛苦撕扯着蒋宜蓝。
她现在脆弱而且无助。
她后悔了,她刚才不应该走进那间雅室,那样的话,至少此时此刻,她只需要为自己和顾显分开的事情而感到憔悴。
她像是溺水的人,希望得到解救。
这种状态让她感到恐惧,她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大学毕业,她得到哥哥和父亲的死讯的时候。
因此,当她走回去,毫无防备地看到顾显站在他们原本的那张餐桌旁边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像是一瞬间安静了。
顾显感觉到有一道视线望过来。
他回头看,看见蒋宜蓝站在不远处,眼泪在眼眶里忍住打转的模样。
顾显无可奈何,他对自己感到生气,因为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对蒋宜蓝心软了。
光是看到她站在那儿,哪怕他被她虐到连心和肝都在隐隐作痛,他还是对她狠不下心,他还是想要走近她。
蒋宜蓝停在那儿,不走过来了。
只能是顾显迁就她。
他走近她,一步,两步,这次他真的看清楚蒋宜蓝眼睛里的泪意朦胧。
是啊,这么狠心的家伙,她也会哭。
顾显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现在看起来,真的很需要一个拥抱。
顾显伸出手,把蒋宜蓝揽在怀里。
他抚着她的头发,对她说:宜蓝,我们不要分开。
好不好?他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不要嫌我乏味无趣,我会努力变得有意思。
这样的话,显得太过低声下气。
但是没有办法。
他爱她,所以注定他甘愿把心交给她,让她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