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佳音开口要她帮忙?蒋宜蓝的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她看着贺佳音, 像是在看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
贺佳音凭什么觉得她会愿意出手相助?要知道这么做无异于是在和公司的利益对着干。
蒋宜蓝犯不着为了贺佳音而捅出这么一个篓子。
贺佳音的眼神里透着一种执着的认真。
她说: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可以帮我出主意。
蒋小姐,我知道这件事情可能会让你很难做,但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帮我。
我可以给你钱作为酬劳, 一大笔钱,你可以开价——蒋宜蓝:这不是钱的问题。
而且,我也不会为了钱而做有损公司利益的事情。
她没有说的实情是:她本人并不缺钱。
她的声音非常平稳,足以压住贺佳音此时缠绕在心头的浮躁的情绪。
贺佳音深深地往回吸了一口气, 她迅速地切换了一套说辞, 再次尝试说动蒋宜蓝站在她这一边:你不在乎金钱。
那么你作为纪录片制片人的职业道德呢?你在乎这个吗?纪录片不就是要记录真实的故事、呈现真实的视角吗?我现在告诉你,我妈妈韶宁提供给你们的故事都是虚假的。
你们拍出来的纪录片, 里面的内容都是谎言。
你还要让这样的纪录片投放上线吗?这番话让蒋宜蓝重新评估眼前的贺佳音。
不得不说,贺佳音现在给出的这条理由还挺有说服力的。
蒋宜蓝现在对贺佳音有点儿刮目相看了。
职业道德——贺佳音确实抛出了一个让蒋宜蓝愿意继续听下去的话题。
蒋宜蓝:你为什么说,韶宁老师提供的故事是虚假的,全部都是谎言?你具体指的是哪个部分?又或者说, 所有的内容, 从头到尾半句真话都没有?这其中总该有真实的成分吧。
贺佳音别过头, 她显示出几分回避的意态。
蒋宜蓝并不急着催促她,安静地等待她主动开口。
贺佳音:我爸出轨是真的。
我妈跟我爸多年分居冷战是真的。
我读书的时候定期去看心理科医生和精神科医生也是真的。
这些都是事实,但是——这前后不构成因果关系。
我去看心理科医生和精神科医生, 不是因为我爸我妈的夫妻关系紧张,而是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贺佳音自嘲地笑了笑:在我的印象里, 我妈妈跟我爸爸的关系就没有好的时候。
从小到大我早就习惯了。
而且他们各自都忙他们自己的事业, 哪里有时间天天在我面前吵架。
我怎么可能会因为他们的事情而产生心理压力呢?贺佳音垂眸。
要她把曾经伤害过她的事情重新从回忆里再翻出来, 显然等同于是折磨。
但是她决定坦诚,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蒋小姐, 你知道吗, 做星二代其实真的好累。
这话说出来可能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
做星二代有什么不好的?能够遗传到妈妈的美貌, 从出生开始就被各路媒体争相追逐关注,长大以后进入娱乐圈也是有爸妈一路保驾护航、顺风顺水,影视资源和广告代言拿到手软,比同龄演员慢慢熬出头要幸运得多。
但这只是其中的一面。
贺佳音回想以前发生的事情:我小时候长得一点儿也不漂亮。
但我的妈妈是公认的天然大美女,我爸爸也很英俊。
无论是媒体记者,还是身边的同学,他们都喜欢议论我,吐槽我的长相没有遗传到父母,说我浪费了基因,不像是亲生的,倒像是被领养来的孩子。
这种话,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体重长得特别快,身边读书的同学当面给我起绰号,叫我肥胖妹。
他们各种嘲笑我——蒋小姐,你可能也想象得到,青春期的孩子在侮辱同学的时候,遣词造句多么富有创造力。
现在想想,这应该已经可以被定性为校园欺凌、言语暴力。
但是当时,我不会反击,只会越来越自卑,越来越抬不起头。
我想要减肥变瘦,想要跟妈妈一样保持苗条纤细的身材。
结果折腾得太狠,把自己变成了厌食症——当然,这也不纯粹是因为过度减肥的缘故,也有心理上的压力造成的影响。
再后来,减肥失败,体重彻底反弹,我又从厌食症转变为暴食症,得了胃病,自暴自弃,每天都很难受,身体在难受,精神也在难受。
她不知不觉地就说了这么多。
这些伤害过她的事情,她一度以为自己可能已经渐渐淡化了对于它们的印象,直至今日她在蒋宜蓝面前不费吹灰之力地就一股脑儿全部回想起来,她才意识到,其实这些伤痛从来都没有淡去过。
它们一直都历历在目,如同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情。
贺佳音说完这些,抿唇笑了一笑,她告诉蒋宜蓝:这就是我的黑料背后的真实情况。
我的厌食症和暴食症是这样来的,而不是因为我的父母感情不睦。
蒋宜蓝把来龙去脉听懂了。
作为一个星二代,贺佳音在成长过程中始终遭受到来自外界的外貌羞辱。
很多人对这个年轻小姑娘的长相和身材指指点点、随意评论。
青春期的孩子大多心思敏感。
这些恶意的外貌羞辱挫败了贺佳音的自信心,让她质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当她产生了这种迎合的念头的时候,她就会对自己格外残忍。
不健康的减肥手段与心理压力叠加在一起,诱发了严重的后遗症——反反复复的厌食症和暴食症就是其中的两项后果。
蒋宜蓝注视着贺佳音。
如今的贺佳音,即使是以演员这行的标准来看,也是无可挑剔的漂亮。
她的五官早已褪去青春期时候的婴儿肥,侧脸的骨相与她的母亲韶宁几乎如出一辙。
很难想象,贺佳音也曾经有过容貌焦虑的时候。
信息时代催生出的容貌焦虑,是最大的骗局之一。
蒋宜蓝抬唇,她问贺佳音:你现在还会在意这种评价吗?贺佳音很坦诚:还是会的。
做演员,做不到彻底不在意自己的长相和身材在其他人眼中的评价。
这是现实。
贺佳音说:所以我可能在这个行业里待不了几年就会考虑转行。
蒋宜蓝微微扬眉。
贺佳音看到蒋宜蓝的这个微表情,她说:很意外吗?蒋宜蓝:韶宁老师应该对你有所期望。
她看似答非所问,实际却正是说中了关键。
韶宁有心培养女儿贺佳音。
贺佳音努唇,她像是找不到话来反驳蒋宜蓝所说的。
蒋宜蓝感觉到,眼下的这个话题稍微有些不合时宜。
至少她此刻能够明显地感知到,贺佳音的情绪紧绷起来,不再是刚才明说青春期的遭遇时候那么放松。
韶宁与贺佳音的母女关系,始终是一个问题。
蒋宜蓝换了一个话题,她返回去说纪录片的事情,这才是贺佳音晚上打她电话的原因。
蒋宜蓝:你说得对。
纪录片确实应该尽力地呈现真实的事件,不掺杂虚假编造的内容,这一点我不否认。
但是我们在纪录片里并没有说谎。
请原谅我的直白——贺小姐,你父母的婚姻确实已经亮起了红灯,在这一点上我们贴近真相。
但我的厌食症不是因为我父母的婚姻问题而引起的。
贺佳音说,在这一点上,你们撒谎了。
蒋宜蓝抱臂往后靠,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强势。
她说:我们没有撒谎。
事实上,在江叙他们做出的危机公关方案里面,我们的纪录片只负责揭开你父母婚姻里的真实情况。
然后借韶宁之口,说出那句至理名言——维持已经破裂的婚姻,并不能够对孩子好。
让孩子在一个假象美满的家庭里长大,不是一个良好的环境。
蒋宜蓝:我们的纪录片到此为止,但是留下了一条确凿的证据。
待到日后你的就医记录被曝出来,纪录片里的内容就是佐证。
你的团队会引导公众舆论,让他们把你的厌食症、暴食症,和你父母的婚姻状况联系在一起。
贺佳音:为什么要做这种联系?蒋宜蓝刚要回答这个问题,贺佳音却自顾自地往下说,原来她是在自问自答,并不是要蒋宜蓝做出解释。
贺佳音:因为我的父母当初根本就没有关心过我为什么会得厌食症和暴食症。
他们只知道我生病了,然后安排他们的助理带我去看病。
所以,知道我的病因真相的人,甚至都不满一个手——算上你,算上我自己,还有我的心理医生,精神科医生,差不多就这些人了。
她听起来很可怜。
蒋宜蓝不太擅长说安慰人心的话。
贺佳音:我现在想要让更多人知道,为什么我会得病。
那些伤害我的人,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有问题。
但是这不重要,我根本不在乎他们会不会感到内疚。
我只是想要让跟我遭遇相似事情的人知道,去他们的,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无视他们,不要给那种人任何一点儿多余的眼光,不值得耗费自己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