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宜蓝只告诉叶晴, 她第二天就从深圳飞上海,没有透露航班号,其他额外的信息也一点儿都不给。
叶晴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她一定会把蒋宜蓝的行程信息透露给顾显。
但是顾显会不会来, 就很难讲。
毕竟,他掌握的有效信息太少。
深圳飞上海每天这么多架次的航班,谁知道蒋宜蓝会坐哪一班?顾显既不是占卜师,能够神机妙算测得蒋宜蓝的航班号, 他也不是闲人, 可以一整天从早到晚都坐在机场里等着蒋宜蓝推着行李箱出现。
所以,当飞机落地, 而蒋宜蓝从到达口走出来却没有看到顾显的时候,她并未感觉失望。
如果顾显来,这样反而不像他了。
蒋宜蓝放下思绪,自己拦了一辆出租车返回市区。
她回到自己公寓的时候, 已经是傍晚时分。
冬天的夜幕降临得特别早。
还没有到晚餐的时间点, 天空便已然彻底阴沉下来, 只剩下最后一丝红红淡淡的霞光。
蒋宜蓝上楼。
在等电梯的时候,她收到唐柏年发过来的短信。
独家消息,顾显今晚会在Berlioz, 铨盛他们组的年终聚餐会。
蒋宜蓝的视线在手机屏幕上停顿了一会儿。
怎么唐柏年现在也越来越喜欢多管闲事了?再说,顾显今晚会去Berlioz,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难道她会眼巴巴地跑过去, 期待着能够见到他吗?*但是蒋宜蓝还是去了。
她开车出去, 本来只是说想随便逛逛,但是走着走着就到了Berlioz附近。
可见她之前说的狠话, 其实都是违心之言。
蒋宜蓝推门进去。
她出现的时候, 顾显已经把他面前杯子里的酒喝完了。
酒保站在吧台后面, 正在跟顾显说着什么。
顾显的脸上甚至还带点儿笑容,看起来显得温文尔雅。
他身边却不见铨盛律所的那些同事。
蒋宜蓝径直朝顾显走过去。
当她快要走近的时候,顾显大概是听到了动静,于是视线精准地往蒋宜蓝这边投过来。
顾显看着蒋宜蓝的身影走到他身前。
他抬眸,又把脸上的笑容原封不动地拿来送给她。
两个已经分手的人再次见面,开场白应该说什么才算体面呢?蒋宜蓝瞥了一眼顾显手边空空如也的杯子。
准备走了吗?她先开腔说话,倒是有点儿盛气凌人。
顾显一点儿都不意外蒋宜蓝会出现在这里。
他坐着,她站着,所以他微微仰起头注视着她,吧台顶端的射灯将光线都蕴在他的眼睛里,微微释放出温柔而蛊惑的意味,容易使他很像是把蒋宜蓝整个人都装在眼睛里面。
还没有。
顾显整个人姿态相当放松。
我在等你。
他又说。
蒋宜蓝一时语塞。
这个时候她终于有点儿明白过来了。
所以,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铨盛的年终聚餐会。
顾显和唐柏年联合起来诓骗了她。
他想要得到什么?顾显为她拉开座椅。
蒋宜蓝的脑海里闪过幼稚的念头。
她想一走了之。
他们还有什么好多聊的呢?他们已经分手了,甚至还不止一次。
但是蒋宜蓝在面上从不露怯。
她从容而镇定地坐下,不紧不慢地支起手臂,一副把主动权完全握在手里的感觉。
顾显看出她不想多谈。
于是由他开口提出话题。
他没有谈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他说:我看了你拍的纪录片。
蒋宜蓝一愣。
《请不要冲动地嫁给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这个名字吧。
是的。
蒋宜蓝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显看,仿佛想要从他的脸上看透他的心理活动。
很显然,顾显并非她的纪录片所面向的主要受众。
她了解顾显,他是一个大忙人,一年到头使用电视机观看节目的次数屈指可数。
电视机对于他而言更像是屋子里的一件摆设,因为墙壁上必须要挂点儿什么,所以他会购买电视机,而不是因为他热衷于使用它。
这样的顾显,会看她制作的纪录片。
蒋宜蓝不由自主地想,他就是冲着她的名字去的吧。
蒋宜蓝出声问他:你觉得怎么样?此时她如同是在使用纪录片制作人的身份,向一位普通观众调研观后感想。
顾显先谈内容:里面的案例挑选得很不错,非常有代表性。
失败的婚姻往往就是源自于婚前的识人不清,以及婚后的忍气吞声。
如果人人在结婚前都看过你的这部纪录片的话,我想离婚律师们的生意都要打折扣了。
随后,他话锋一转,打出一记直球:我没有想到,你是如此坚定的不婚主义者。
话题终于来到蒋宜蓝的身上。
这场谈话终究免不了要提起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纠葛。
而这正是蒋宜蓝发自内心想要避谈的。
这不是顾显第一次向她展示他高明的谈话技巧。
哪怕她知道他是律师,心里早有防备,但她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跟着他的思路往下走。
他评价她是一位坚定的不婚主义者。
这听起来甚至像是某种夸赞,于是让蒋宜蓝以为其中嘲讽的意味更浓。
她安静地望着顾显,直直地看进他毫不动摇的眼神里。
但是她没有找到半点儿揶揄的神情。
恰恰相反,顾显很真诚。
电光火石间,蒋宜蓝忽然领悟到,也许顾显真正想要问出口的问题,是她一直以来向他隐瞒的真相:她当年与他分手的真相。
如果她把答案告诉他,那么他就会不再执着吗?你特意去看了我制作的这部纪录片。
蒋宜蓝的咬字重音落在了特意二字上面,你以为那里面藏有答案,两次分手,我当时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对待你的态度急转直下,你以为一切都还好好的,我却出现在你的面前,冷漠地与你分手。
是么?顾显颔首,承认了自己的动机。
蒋宜蓝轻声说:可是,理由并不重要。
结果才重要。
顾显:但我并不这么想。
蒋宜蓝垂眸,她腕表上镶嵌着的一圈钻石在射灯的照射下熠熠发光。
看样子,顾显仍然想要知道分手的真正原因。
在这种时候,求知欲太过旺盛只会惹人讨厌。
顾显现在就是一个讨厌鬼。
蒋宜蓝直觉,她不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诉顾显,因为那里面包含着太多的苦衷和迫不得已。
她当年几乎是被动地选择离开顾显。
她没有其他的办法。
父亲和哥哥去世以后,她当时每一晚都会拥着被子流泪,眼泪淌在枕头上,折磨她的心神,让她的情绪起伏不定。
最后,她已经没有办法投入地去爱一个人了,她太害怕失去挚爱的感受。
所以,恋爱对于蒋宜蓝而言,是一种消耗品。
如果她现在把这些事情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顾显,那么凭借她对于顾显的了解,他也许不会离开她,他会留在她的身边陪伴她。
哪怕她亲口告诉他,她不会再有能力爱他,他也不会走。
蒋宜蓝现在相信,顾显是真的喜欢她。
这份真心已经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
否则,他没有必要做出这么一件件的事情。
但是蒋宜蓝不需要陪伴。
她不能被治愈,所以不希望顾显在她的身上浪费时间。
他的每一份情绪投资,都不会有收益。
她就像是一个无底洞,填进去再多的真爱,也不会让她发生质变。
那么,她此刻该怎样回答顾显的话。
顾显看出蒋宜蓝闪烁而犹豫的眼睛,他握住她的手腕——戴着腕表的左手——然后沉声说道:我只要听真话。
蒋宜蓝,不要再编出更多的谎言来欺骗我。
他的力道不大。
蒋宜蓝其实很轻易就能够甩开他的手。
但她的手腕却一直被他捉在手心里。
顾显,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
难道我们不能够各自开始自己的生活吗?宜蓝,你越是回避,就越是会让我疑心,当年你有难言之隐,不是真心要跟我提分手,而是迫不得已。
顾显知道蒋宜蓝的软肋。
蒋宜蓝的手臂骤然沉下去。
她的语速很快,但是描述仍然很清晰: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的哥哥死了,我的爸爸也死了。
你觉得那个时候的我还有余力谈情说爱吗?我很烦。
我每一次打开和你的聊天框,我就会感觉到一阵阵的负担像潮水一样像我涌过来。
我知道如果我拨通了你的电话,我就一定会忍不住把负面情绪像垃圾一样倒给你。
可是这样对你不公平,对我更是一种折磨。
所以我要跟你分手,一定要分手,然后再也不见面。
我希望你恨我,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断得干干净净。
顾显,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所有的事情。
这就是所谓的真相。
我跟你分手,不是因为你无趣又乏味,而是因为我那个时候快要变成一个抑郁症的疯子了。
够了吗?她的声调越发抬高,最后甚至有点儿歇斯底里。
若非因为她的理智始终在线,压着她的神经在公共场合保持基本的克制与礼貌,否则她现在一定已经叫嚷起来了。
蒋宜蓝很少有这种情绪滑向失控边缘的时刻。
她望着顾显,眼睛里却干燥得泛不起一丝水痕。
这些话,终究还是像垃圾似的倾倒在顾显的面前,只不过迟了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