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宜蓝的语速又急又快。
她以为顾显还需要时间消化这些信息。
但她低估了顾显。
几乎是她这边话音刚落, 顾显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卸下了沉重的负担。
原来是这样。
他说。
他的视线锁住蒋宜蓝的面庞。
他又问:那么这一次呢?这次分手的理由是什么?他的语气很平和,仿佛只是在好奇而已。
酒保刚好在这个时候端过来两杯酒,顾显的威士忌酒, 蒋宜蓝的金汤力酒。
在酒吧见面的这一对男女,就连酒保也猜不到,他们此时此刻居然在谈分手相关的事宜。
蒋宜蓝闭了闭眼睛。
她永远知道怎样一击扎痛别人的心。
这次是我厌倦了而已。
她说。
果不其然,她捕捉到顾显眼睛里的光芒有一瞬间黯淡下去。
顾显是在意她的。
烂熟于心的话像流水似的倾泻出来, 蒋宜蓝毫不犹豫地往下说:顾显, 你要明白,你没有什么特别的。
你要觉得你是我的初恋, 所以我待你会跟对待其他人不同。
你也好,我曾经交往过的其他男人也好,几个月的时间差不多就是我相处的底线了——蒋宜蓝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蓦地收住声, 原因无他, 是顾显握住了她的手腕。
诚实地说, 他的力道并不大,她甚至毫不费力就能挣脱开,但是蒋宜蓝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任由他这么圈握住她的手腕,她感受到他的手指渐渐收紧, 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力度和体温过渡到她的皮肤上。
就像他说的, 他喜欢她。
所以他注定放不了手。
至亲离世, 你当时一定心都碎了。
顾显忽然说。
话题转换之快,蒋宜蓝甚至差点儿没有反应过来。
她坐着愣了两秒钟, 然后才终于反应过来, 原来顾显在说大学毕业的那个时候。
他说:我当时应该陪在你的身边。
你不应该自己一个人硬抗这些情绪。
他的拇指抚在她的手腕突起的骨头上面, 每一下动作里都透着怜惜与疼爱。
爱人就是用来彼此依偎,共度难关的。
你怎么能不告诉我?顾显的语气里没有责怪蒋宜蓝的意思。
恰恰相反,他的情绪看起来有些自责。
他当时还不够敏锐和细腻,没有觉察到蒋宜蓝的情绪震荡,所以也就对蒋宜蓝当时面临的困境一无所知。
时隔多年,他现在知道了,可是也已经很晚很迟了。
他抚了一会儿她的手腕,然后轻柔地托起她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指。
令蒋宜蓝感到意外的是,在这个过程里,她竟然半点儿想要把手指从他的掌心里抽走的念头都没有冒出来过。
分手这些天,她此时此刻相当怀念顾显掌心的温度,几乎想要主动地蜷起手指迎合他,想要留存住这份触感。
这难道就是顾显所说的,爱人就是用来彼此依偎的吗?渐渐的,蒋宜蓝竟然久违地感觉到眼眶有了湿意。
她稍微低下头,盯着腕上的手表看得出神。
*喝完手边的酒,蒋宜蓝和顾显都没有再续杯。
顾显的视线扫过蒋宜蓝的脸,眼睛里有一丝恻隐。
他说:下次你还是尽量少喝金汤力酒。
感觉对你来说,这个酒的度数有点儿高了。
你的眼睛有些红。
蒋宜蓝闻言,将手背敷在脸上,她的手背冰凉,但是脸颊并没有发烫。
而且她自己也没有酒精上头的感觉。
当他们往外走的时候,蒋宜蓝路过反光的玻璃镜面,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眼睛里确实有红血丝,连带着眼眶周围一圈也是微微泛红。
恐怕这不是因为她喝了高度数的酒,而是因为情绪感伤低落。
蒋宜蓝努力压下心里起伏不定的思绪。
她打起精神,也拿出自信心。
她尽量用自然的语气跟顾显闲聊:唐柏年跟我说,今天铨盛你们组里的律师在Berlioz这边开年终聚餐会。
你们好像很喜欢Berlioz这家店。
顾显笑了笑:他是骗你的。
顾显倒是很坦诚。
嗯,骗子。
蒋宜蓝轻声地在舌尖上重复了一遍,她像是在评价唐柏年,眼睛却看着顾显。
顾显柔和着眉眼笑起来:这算是指桑骂槐吗?蒋宜蓝轻哼一声,不做应答。
顾显又说:宜蓝,你能来,我很开心。
蒋宜蓝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她真的对顾显无意,那么她根本就不会因为唐柏年给她提供的信息而来到Berlioz。
既然她能来,这证明她仍然没有放下顾显,这与她口头上的冰冷无情不相符。
蒋宜蓝理亏。
两个人今晚都喝了酒,不能开车,需要找代驾。
等代驾来的时候,蒋宜蓝的手机响起来。
顾显目不斜视,看起来并不在乎蒋宜蓝要跟谁打电话,以及她到底有没有结识新欢。
他所站的位置刚好是在风口上,能够替蒋宜蓝挡住冬夜里凛冽的寒风。
蒋宜蓝看手机,来电显示是蒋家。
她把第一通电话摁掉。
然后那边又紧接着打过来第二通电话。
蒋宜蓝仍然不听。
接下来是第三通。
这种无聊的游戏最终会以某一方失去耐心而告终。
手机第四次响起来的时候,蒋宜蓝接听了电话。
在电话那边说话的人是蒋宜蓝的祖母。
在蒋宜蓝看来,祖母和祖父蒋老爷子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的意志是统一的。
而且祖母比祖父蒋老爷子更懂得谈判之道,她经常刚柔并济,游说人的功夫是一等一的。
宜蓝,家里给你订了机票,是二十九号上午的航班。
你把你自己的时间协调好。
春节里尽量把无关紧要的大事小事都推掉吧。
祖母上来就是一通安排,完全不问蒋宜蓝本人的意见。
蒋宜蓝不欲发作。
但是她的沉默却没有换来祖母的同等对待。
祖母继续往下说:从今年开始,你要跟我们一块儿招待一些朋友。
他们跟我们家里都有生意和人情上的往来。
你现在长大了,需要慢慢熟悉起来这些常规的人脉关系,以后都是要由你来接手的。
这些话仍然是老生常谈。
还有一件事情——祖母话锋一转,我们听说,你跟你那位律师朋友分开了。
真是遗憾。
本来我们都打算接纳他进入我们的家庭了。
可惜,人与人之间还是看缘分的。
你们两个欠缺了一点儿缘分。
不过,我想我的孙女应该也不会为感情上的一点儿波折而失魂落魄吧。
你和钟宁都是拿得起也放得下的孩子,很大气。
祖母不知道是在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她居然知道蒋宜蓝和顾显分手的事情。
不过,也真是巧。
既然你现在是单身,那么等到你春节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安排你和年纪相仿的男孩子见见面、喝喝茶了。
你应该不需要时间调整心态吧。
我记得你向来都是抽心很快,不需要疗愈情伤的。
祖母在电话里再次提起安排相亲的事情。
而蒋宜蓝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在脑海里闪过了江叙的脸。
她记得,江叙之前有跟她提起过这件事情。
很明显,江叙掌握了比她更多的信息。
他当时的态度也没有给蒋宜蓝留下多好的印象。
他没有任何抗拒的表态。
不得不说,男人是否确实在这种事情上持有无所谓的态度。
他们可能并不关心自己会娶一个怎样的人,家族安排他跟怎样的女人见面,他就顺水推舟地去做,然后促成一段水到渠成但注定狼藉的婚姻。
但这不是蒋宜蓝的作风。
她当即截住祖母的话头,然后说:您说的是江叙?裕臣集团江家的。
顾显的视线若有所思地看过来。
江叙——顾显曾经从蒋宜蓝的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他记得对方是蒋宜蓝在工作上认识的人。
现在蒋宜蓝又提到裕臣集团,顾显自己本身是做资本市场业务的律师,他当然知道裕臣集团这家公司,港股上市,算是老牌资本,内部股权结构中持股比例最高的是江治衡家族。
江叙,也姓江,这么说起来,江叙是出身江治衡家族。
而电话那头,祖母听到蒋宜蓝准确地报出名字,她不免愣了一下,随即平缓地笑道:只是其中一位。
你如果觉得不合眼缘,还有其他人。
你们之前认识吗?你对他印象怎么样?蒋宜蓝倒是懒得顾全风度,她随口回答说:不怎么样。
他这个人张扬又恶劣,表里不一,明明是腹黑的家伙,却偏偏要把自己伪装成翩翩绅士,这样他恰好是我最讨厌的类型。
祖父要是问起来,您就替我回答他,我现在不是单身。
所以,不巧,我不能去见那些他喜欢的男孩子。
她这番话相当于是回绝了祖母提出的要求,同时表明不存在任何缓冲的余地。
通话里的气氛顿时有点儿停滞。
蒋宜蓝都能想象得出,祖母在电话那边是怎样脸色变幻的,最终端庄优雅地冷静下来。
宜蓝,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我没有跟您开玩笑。
蒋宜蓝说。
那你就把你的新男友带回来和我们一块儿过春节吧。
祖母下了最后通牒,如果确有其事,那么我们也不是那种不体面的人家,不会逼着你在有男朋友的情况下还要去见别的男孩子。
但如果你只是在欺骗我们,宜蓝,你应该很清楚,我最讨厌说谎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