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怒骂声再次不绝于耳, 只是这一次,挨骂的是刚刚骂人的少年,闹出的动静亦更甚。
大约过了半刻钟, 才缓缓的消停, 众人不由松了口气,然很快, 这口气又提了上来。
李凤璟坐在景子颜腿上, 一手摁住他的衣襟,一手半握成拳往景子颜身上砸,但突然, 他收住挥出去的一拳, 愣神了好一会儿才皱眉道, 你刚刚...在向恩人行礼?景子颜被揍得莫名其妙, 但大庭广众下他又不能还手损了小殿下皇家颜面,只能硬着头皮受着,此时被这一问哪还有好脸色,气呼呼道,谁是你恩人!李凤璟抬手指了指贺若真。
景子颜没好气道, 嗯啊,怎么了!李凤璟神色复杂的看着景子颜,你刚刚叫她...什么?国师啊!景子颜扒开他的手,将自己的衣襟解救出来。
哪个国师, 你叫谁国师?景子颜一愣,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打人还打傻了不成!当今还能有哪个国师, 清杳国师啊!轰!李凤璟只觉耳边一道雷响, 将他轰的晕头转向, 清杳国师几个字更是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的横冲直撞。
清杳国师。
贺若族少主,贺若真,字清杳。
而景子颜叫恩人清杳国师。
这一回每个字他都听的真切,但连在一起,他却好像不懂其意。
李凤璟就那么呆呆的坐着,似是在消化这个令他难以接受的答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似魂魄归位,缓缓转头看向贺若真。
贺若真自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毫不闪躲的迎上李凤璟的目光。
三尺此时也是呆若木鸡,见李凤璟要起身他才回神,忙上前搀扶。
李凤璟甩开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贺若真面前。
太阳不知何时被云朵遮挡,轻风拂过桃粉纱裙,与那片白色裙角短暂的交织。
一片寂静中,李凤璟感觉到自己的声音略微发颤,你,是谁。
贺若真没有错过少年眼底的震惊,和几丝惊慌。
她负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压下心底不明的情绪,平静道,雪山贺若族少主,贺若清杳,见过小殿下。
那一刻,贺若真清楚的看见李凤璟的身子微微一个踉跄。
她突然开始后悔,若早知她的身份会让他这般难以接受,她一开始便该告诉他。
他作为嫡皇长子,自然知道皇族与贺若族绝不可联姻,若早知她的身份,他便不会生出旁的心思。
李凤璟紧紧攥着拳,眼睫不停的颤动着。
她是贺若真,她竟是贺若真,她怎能是贺若真!参见清杳国师。
众人再次震惊后,纷纷拜见。
身后并不整齐的行礼声让李凤璟心间又是一颤,他不得不接受不管他如何不愿相信,都无法改变她就是贺若真的事实。
此时此刻,李凤璟的第一反应不是丢了面子,而是想起某年,某天,他在皇家训诫上看到的其中一条,云宋皇族不可与贺若族联姻。
而按照辈分,他应该唤她一声,师姑。
李凤璟强行按下鼻尖的酸涩。
为何早不知晚不知,偏偏在他确定自己对她动心的时候,知道她是贺若真。
他下山的路上还在想,他下山后该用什么办法,什么理由继续留在她的身边。
而今倒是不用想了,他是皇长子,她是国师,他们可以每日相见。
李凤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那股窒息中勉强脱身,他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或许,他此时更应该感到庆幸,庆幸一切还来得及,他还没有陷得太深。
不知过了多久,李凤璟缓缓低头,往后退了一步,抬手弯腰,声音低沉而又压抑,凤璟,拜见国师。
那声师姑,他是无论如何也唤不出来的。
贺若真动了动唇,最终只伸手虚扶。
小殿下无需多礼。
李凤璟抬眸看了眼那只离他的手腕还有一个拳头距离的手,心中徒然生出几分怒气。
原来如此,不是他何处惹她生气,而是她有意在与他保持距离。
你从一开始便知晓我不是景子颜。
即便明知答案,他还是问出了口。
贺若真点头,嗯。
她本想解释几句,却见李凤璟直起身子,重重甩下衣袖,转过身朝众人道,起。
景子颜初时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听到这里心头也就有了数。
原来小殿下不知国师的身份,且还冒用了他的身份,而国师不知因何未拆穿。
怪不得方才任他怎么喊,小殿下也不出声,要这么说,还是他捅了这个篓子?好吧,他原谅他了。
恰此时,段忱带着人下了山,作为锦衣卫千户警觉性自是不弱,只看了几眼便知晓发生了什么,他正要往后退时,却见李凤璟朝他看来,所以,程伯伯又是谁。
段忱脚步一滞,下意识看向贺若真,却见贺若真望向远去,不知在想什么。
段忱,......说好的帮他遮掩呢?若我没猜错,程伯伯这张面皮下,应当是我熟悉的脸吧。
李凤璟不紧不慢道。
段忱见此心中一震,知晓李凤璟这是真的动了怒,他沉默片刻后抬手撕了易容皮。
李凤璟看到段忱的真容时面上并无意外之色,锦衣卫中让他有熟悉感的,不外乎那几人。
原是段伯伯。
段忱忙半跪请罪。
景子颜看着这一幕,又觉无语又很好奇,你们为何要瞒着呢?注定有交集的几个人哪能瞒的住真实身份呢,所以又何必搞这一出...景子颜这话点醒了李凤璟。
他与贺若真的初见那一幕不由分说的闯进了脑海.....‘我叫景子颜,恩人如何称呼?’他当时因误会她丢了好大一个人,一时编不出新名,便用了景子颜的名字。
李凤璟看向贺若真的腰间,不知何时那处已多出一块牌子,牌子上有四个字,清杳国师。
不,不是多出,是原本就存在的。
他扑进她的怀里时被那块牌子咯了一下,抽身后他还看了一眼,上头只有一座雪上,之后他便没有再见过这个牌子。
如今想来,应是他将牌子撞到了雪山一面,而贺若真看出他想隐瞒身份便将身份牌收了起来。
所以从一开始,她并未想瞒他,只是顾及他的颜面,没有拆穿他。
沈念在此时上前道,小殿下,国师,此处不宜叙旧,不如先回城中。
李凤璟这才看见沈念,沈公子也来了。
是,奉旨与景公子押送犯人回京。
沈念温声回道。
李凤璟哦了声,也没心思问为何是他与景子颜来,他折身走向马车,回城。
景子颜刚想要跟上去却又想起贺若真还在,忙驻足恭敬道,国师请。
贺若真看了眼小殿下气冲冲的背影,想着他大约是不愿见她的,便转身去了沈念的马车。
而李凤璟等了半晌,却只等来景子颜和三尺,得知贺若真已经上了马车后顿时便火冒三丈。
如今便是连与他同乘都不愿了吗!不愿便不愿,他才不稀罕!回城!景子颜看李凤璟半晌后,轻轻拉了拉三尺,我怎么觉得你家主子这脾气越来越大了。
三尺扯了扯唇角。
那还不是拜您所赐,如今几百号人都知道小殿下扮女装,小殿下的脾气能好才怪了。
-沈念盯着贺若真足足看了半刻后,贺若真终是忍不住,你想问什么问便是。
沈念轻笑了声,朝后头抬了抬下巴,小殿下是怎么回事?贺若真本有意让李凤璟先行,但李凤璟的马车驾到她的马车后,便迟迟未动。
贺若真等了半晌不见动静便差人去问,得到的答案是,国师乃长辈,本殿岂能不懂礼数。
云宋国师历来都是一人之下,即便是皇子也当客气待之,加上到了李凤璟这里又矮了一辈,让贺若真先行自然是合情合理。
但小殿下毕竟是嫡长皇子,将来定会入主东宫,走前面也是应当,所以这事本就无法认真计较。
而眼下这情景,李凤璟的马车里有景子颜,贺若真的马车里有沈念,若全然按规矩来算,那还真是理不清。
贺若真既已经让了,李凤璟却执拗的不肯动,显然是在与贺若真置气。
贺若真不欲与他僵持,便走了前头。
聪明如沈公子,看不出来?贺若真揉了揉眉心道。
她是知道到了这一天小殿下定会生气,却没想会将人气成这般,尤其是想到小殿下那微微踉跄的一步,她便心生烦闷。
我问的是为何隐瞒身份?沈念道。
贺若真虽无意瞒他,却也不愿如实说,毕竟关乎到小殿下的颜面。
少年那般看重颜面,若知晓她同人说了那日的事,怕是要更气了。
我无意隐瞒,阴差阳错罢了。
沈念见贺若真不愿说实话,也就没再追问,他沉默了几息后,突然道,国师对雪山族规应很熟悉吧。
贺若真一愣,抬眸看向沈念,何意。
沈念迎上她的视线,正色道,我知国师懂我的意思,国师心里有数便好。
贺若真当然懂沈念的意思,凝眉道,我自是有数。
国师有数,可小殿下呢。
沈念又道,小殿下方才的反应,可不止是惊讶。
那眼里的某种情愫都快要溢出来了!好在今日没被旁的人瞧见,那贴身宫人瞧着并不是有心计的,而景公子…也想不到那处去,段大人虽来的晚没看见,但这些日子的相处,恐怕心头也有了计较,但依段大人对小殿下的态度来看,不会背地里捅刀子。
所以小殿下只要今后将这份心思按了下去,也就能风平浪静了。
小殿下虽玩心重,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自有分寸。
贺若真道,近日我刻意疏远他,眼下他知道真相,恨我都来不及,自不会再有旁的心思。
沈念深深看了她一眼,但愿如此。
自古爱恨大多相交,哪能分的那么清。
不过小殿下年少,只要断了念想,他日想起,或许也起不了什么波澜。
沈念压下心头的不安,从随身的匣子里拿出一道圣旨递给贺若真,这是陛下给国师的。
贺若真皱了皱眉,陛下又想做甚。
沈念将圣旨往前递了递,国师看看不就知晓了。
贺若真很不想伸手,但她不得不接。
小殿下及冠后便要入主东宫,原本该在那时由天子选太傅,但陛下说…一帮朝臣无人能治小殿下。
沈念缓缓道。
贺若真扫过圣旨上的内容,而后将圣旨一收往沈念怀里塞去,没好气道,我就能治了!当年唯有帝师可教导陛下,小殿下的性子随了陛下,帝师当初能教导陛下,帝师之女自然也能教得了小殿下。
沈念耸了耸肩,将圣旨放回匣子里,你别这么看我,这话是陛下说的。
贺若真别过头,又揉了揉眉心,片刻后抬眸道,满朝文武找不出一人能胜任太傅,陛下也好意思堂而皇之将此拿出来当做理由。
怎么,是父亲没有为我撑腰?沈念闻言唇角不由扯了扯,你也好意思将此事拿出来说。
多大的人了,还兴告状这一套,过往这些年,阿弟惹了你多少回,也不见你向谁告状,怎偏偏这次,竟去告陛下的状。
你可知道,前几日陛下收到雪山送来的一个箱子,陛下满心欢喜的当着文武百官开箱,里头竟是一封书信,和几十封不一样的考卷。
贺若真一怔,考卷?沈念说到此,眼底添了几丝笑意,帝师说,陛下近年虽治国有方,但学无止境,身为一国之主更应做表率,作为帝师,为了帮助陛下学习,便亲自出了考卷,让陛下务必亲自作答,如此便能更好的知道陛下的才能。
那可是一箱子的考卷,陛下当时脸都白了,谁不知道陛下最不喜提笔作答,当时满朝文武,没一个敢吭声,后来好几日上奏的折子都少了许多,生怕撞到了枪口上。
贺若真听完,忍不住啧了几声,还得是父亲治的住陛下。
那可不,所以陛下更加觉得帝师之女能教小殿下。
沈念看着她道。
贺若真,……沈念见她半晌不作声,看热闹不嫌事大道,国师现在作何感想。
贺若真,有事无事,别轻易告状。
沈念不由轻笑出声。
沈念生的俊美,虽有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但奈何他性子寡淡清冷,便是桃花眼也比冰雪还要冷上几分,可一笑起来整个人便添了几分生动,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溺在那双眼里。
贺若真盯着他瞧了半晌,突然道,沈公子进京一月,高中鸿胪,不知府上可还清静?沈念闻言眸中的笑意淡了几分。
被我说中了?贺若真打趣道,沈公子玉树临风,文采斐然,免不得惹人芳心大动。
沈念瞪她一眼,你这是从何处学的?下山时母亲教的。
贺若真坦荡道,说罢又道,我不信沈姨和姨夫没教你。
沈念,……他默了半晌后,才道,教自是教了,可是……可是什么?贺若真忙追问道。
沈念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和烦闷,可母亲没说,京中的姑娘胆子这般大。
沈念捡了几件给他造成困扰的事提了提,好几次半路上有姑娘撞进他怀里;路过阁楼落来好几块手帕在身上;放榜那日府中没断过人,但他根本不知那些夫人和媒婆口中非他不嫁的姑娘是谁…天知道得圣旨出京时他有多开心。
贺若真大感震撼,她们倒是很有勇气。
这些便不提,可公主还未及笄,淑妃族人便来了几次,我……沈念重重一叹,罢了,不提了,京中无亲长,我也就能与你说一说。
贺若真,……淑妃膝下的公主,行二,还不到十四。
贺若真幽幽一叹,心中颇为同情。
沈念自小就极其爱洁,亦不喜人碰触,便是他胞弟碰了他,他都得多沐浴半刻,她自然也不例外。
而今被强行碰触,的确是有些难为他了。
日后出门多带两个随从。
思来想去,贺若真只能道。
沈念不会武功自然很难避开,唯有多带些人,或许能拦一拦。
可需要我寻几个会武功的?不必。
沈念,你我还是不便有太多牵扯,我已托了楚家叔叔帮忙。
贺若真,嗯,也好。
-到了杋城,已近天黑。
李凤璟换了衣裳后与段忱去了衙门,虽然圣旨说是叫景子颜提笔,但最后还是按李凤璟的意思写的。
付良的失职罪在所难免,摘了乌纱帽抄了家,满门下狱;何夷作为主犯更不用提,单独关押由锦衣卫轮流看守。
李凤璟借此在段忱的帮助下将府衙在管理位的人都查了一遍,果不其然发现少有人手上是完全干净的,一夜后,近三十人下了狱。
一时间杋城上下人心惶惶。
段忱原本想劝几句,有的错可轻可重,能饶恕一二,但看李凤璟气势汹汹便做罢。
总归是没有污蔑他们,也算是自作自受。
国不可一日无君,偌大的一城也不能没有知府,且上位者几乎都进了牢狱,府衙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
但好在并没有乱太久。
正如贺若真所想,小殿下虽玩心重,但毕竟自小养在圣上跟前,自有几分魄力与才能。
新官未到无人可用,他便将沈念景子颜留下,合着段忱,几人一个顶几个位置。
然小殿下并没有就此罢手,接连几日每日都能揪几个出来,颇有一股誓要将杋城清个彻底的架势。
段忱只带了几个锦衣卫,景子颜沈念过来也只带了不到十人,哪够小殿下这么折腾。
几日下来,一个个的腿都要跑折了。
段忱架不住景子颜的哀求,求到了贺若真跟前。
国师,您再不去这杋城恐怕连匹马都要保不住了。
众人都心知肚明,这官场少有人真真正正的干净,只要不危害国家,不伤害百姓,大多时候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可如今但凡被李凤璟查出一星半点,便先停职再做商酌。
碌碌无为了多年的府衙哪经得住这阵仗。
小殿下这哪是查案,分明是撒气。
段忱几近祈求道,国师,您便就去一趟吧。
贺若真这几日留在客栈,虽没有插手后头的事,但不代表她一无所知。
她沉默了片刻后,道,不是撒气。
段忱,嗯?他是杀鸡儆猴。
贺若真道。
段忱闻言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
离京城如此近的杋城都这般脏污,别的地方还不知是怎样可怖。
此事有小殿下与国师参与,必定受到所有人的密切关注,自然不能轻拿轻放,就算一时无法将各地蛀虫都揪出来,也能起个震慑的作用让他们有所收敛。
不过…也不能说全然没有撒气。
贺若真放下手中的书。
段忱,……也是时候了,我去一趟。
她若再不去,景子颜段忱有武功傍身还好,她那位玉树临风的表哥怕是要昏给她看。
他身体可吃得消?出门后,贺若真突然道。
段忱很快便明白她问的是谁,摇头叹道,我从来没见小殿下这般刻苦认真过。
那叫一个挑灯夜读,连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就是有人漏了班时都得被揪出来,也唯有小殿下离宫出走时的阵仗能作比。
贺若真讶异的挑眉,那我得去见识见识,他离宫出走是何等阵仗。
段忱,……他反正是很不想见识了。
作者有话说:中午还有可爱的小殿下章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