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聿走上台阶, 拐过弯,长长的青石板路的另一头,蹲着穿着黑色大衣的女孩, 正在擦拭石碑。
雨伞没有遮住她的脸,露出高挺精致的鼻梁,小巧白皙的下巴,她抿着唇, 风吹过, 伞往后仰了一下, 她扣紧了伞, 仍专注地盯着眼前的石碑,丝毫没有察觉旁边有了来人。
周聿不想打扰她, 所以陈妩蹲了多久, 他就远远的站了多久。
直到陈妩站立起来, 他才向前走了两步。
陈妩侧过脸, 伞檐向上移动,将遮挡住的她的脸庞露出来,周聿这时才发现她的眼眶红红的,但是没有泪痕。
陈妩看着他,但周聿不太确定陈妩是不是看到了他。
因为她一点都不惊讶,周聿走上来之前也没想过会碰到陈妩。
但是大多数时候陈妩都是平静的, 周聿比任何人, 包括许溯、徐文静, 更清楚陈妩很小的时候就是个过分平静的人。
两人静静对视, 这种雨天, 这种地点, 没有任何的悱恻可言。
陈妩已经收拾好心情。
见到周聿出现在这怎么也不可能顺路恰好路过的这里, 有一种算不上是谜题得到解答,而是意料之中的恍然。
陈妩的视线落在周聿捧着的白色花束上,抬起右手,用手指指背将眼尾多余的湿润拭去,她笑着说:原来是你啊。
原先以为是表姨来的早,看来来得早的是周聿。
周聿走过来,将花束放在石台上,陈妩的花的旁边。
一束娇嫩,一束雪白,两束花都是新鲜的,透明包装纸在细密的风雨里扑簌簌地抖。
两人并排站着,都是黑色的外衣,黑色的伞,石碑上的外婆带着笑意,双目宽和,像是望着他俩。
良久,雨下得越来越大了,陈妩和周聿说:走吧,等会儿有暴雨了。
然而话音刚落,天空的远处轰隆隆作响,一阵更大的雨迎头盖脸地倾倒下来,冬天的雨冰到了骨子里,石碑旁的小松树乱颤,为石碑努力地遮风挡雨。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艰难地快走,因为石板路上湿滑,还得小心不能滑倒。
好不容易下到山脚下,大概是山土泥泞,工作人员盖了两块有凸起的磨砂钢板,陈妩却在被雨水冲得光滑湿溜的磨砂钢板上打了个趔趄,没有跟的平底鞋底部在大理石上滑了一下,人往后倒,她下意识想要向前伸出手臂保持平衡——周聿托住了陈妩的手,他的力气大,稳稳拉住陈妩,有惊无险。
陈妩这才呼出一口气:谢谢啊。
周聿看着她的脚踝,可以走吗?可以的。
陈妩走了两步,脚腕一点都不疼,她的手腕还被周聿握在掌心里,掌心扣得她很紧,她抬起眼看周聿,抽了抽手,可是周聿没有松手。
他只是隔着毛衣,握住陈妩纤细的手腕。
雨声轰鸣,两把黑伞交叠,陈妩再一次抽回了手,和周聿说:走啦。
周聿的车停在松郊园门口的停车场,雨越下越大,风也越来越大,不再是从头顶上浇灌下来,东西南北好似四个方向都有飘来的雨水。
近处的青山落在倾盆的烟雨里,缭绕的白雾如将山腰遮掩的薄纱。
两人小跑着,大伞被风吹得拿不稳,雨打在大伞上哐哐作响,打湿了外衣,打湿了眼睛,陈妩的手腕再次被握住,陈妩这次感受到了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他并没有很跑很快,只是拉着她往前跑。
鞋子踩在雨坑里,哗啦啦得作响。
溅起一地的水花。
周聿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伞撑在陈妩的头上,等陈妩进去了才绕车一周,回到主驾驶座。
虽然撑着伞,但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周聿启动了车子,开了暖气,挡风玻璃上迅速起雾,车子停在原地,可以等雾慢慢褪去。
两人都脱下外衣放到车后座,但是头发不可避免地湿了,周聿拿了抽纸巾盒过来,两人擦了脸,头发都贴在脸上,擦着擦着,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心情意外地放松。
冬天穿得厚实,黑色大衣挡着雨水,里面的高领毛衣没有被渗透,但是鞋子没办法仍然渗进了水。
陈妩出门之前,特地选了一双防滑的平底鞋,只是雨太大,路上有积水,现在不止鞋子进水,羊毛袜子也湿了。
陈妩想如果是她自己开车就好了,虽然她的确很喜欢公交或者单车这种绿色出行方式,但是碰到雨天或者去比较远的地方,果然开车会方便许多。
陈妩把学开车记在了心里,等到了寒假可以先学起来,听说现在考驾照都要排队预约,可能半年都考不完的。
车子里的温度融融地升起来,暖意扩散,但是湿了的羊毛袜子好像把脚越捂越冰。
陈妩,冷不冷?不冷。
周聿视线扫过陈妩不自然摆放的双腿,想了想,将车后座的他的大衣又拿了过来:大衣表面潮,内里是干燥的热的。
他拉开大衣,递给她。
你可以盖一下,腿或者脚,放地上也没有关系。
他侧过脸,莫名的耳朵有点红,若无其事地说:如果袜子湿了不舒服,也可以用衣服垫着。
原来这个程度就可以让周聿脸红。
陈妩扫过周聿大衣内衬绣着的品牌,这个品牌有近百年历史,除去得体的剪裁,手工制作、用料优质都是昂贵的原因。
大衣盖在腿上几乎要垂在地上,但是周聿要她就这样放着,没事。
比她长许多的大衣能完整地盖住她的腿和脚,可能真的是大衣起作用,又或者车内上升的温度帮助刚经历一场冰雨的人回复体表温度,她没觉得冻了。
周聿。
嗯?如果你觉得湿了或者什么冷了,大衣给你。
嗯,我不冷。
你说的好心人是我外婆吗?话题急转,周聿转过头,陈妩正看着他,双眸清润。
周聿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捏紧又松开:嗯,是你外婆。
大概如果这里有个好声音舞台,导师会摊开手掌,肃然道:说出你的故事。
周聿的故事很简单。
他住在陈妩表姨家的对面楼,旧小区嘛,甚至算不上是小区,左边是居民楼,右边是居民楼,前边和后边也都是,然后在其中两栋当中开辟出来能通行的门,当中是空地,供小孩玩,供人停自行车和摩托。
陈妩就住在正对大门的三楼,表姨家不小,夫妻俩加一个老人,还有两个孩子,正正好好。
周聿家在陈妩对面,在初中之前,周聿完全不会在意对面楼住的是谁,他就是个喜欢看书、只在家里有一点皮的普通小学生。
事情转折在小学毕业,他的母亲生病走了,留下父子俩。
周聿的父亲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每天买醉,把和爱人结婚前的陋习又捡了起来,没日没夜地麻痹自己。
周聿也是后来才从邻居闲话里知道,原来他父母的爱情在弄里有名,一个能够救赎浪子的乖乖女,和一个被乖乖女收服的浪子。
周琅聪明,但是人却不干正事,除了一张好看的脸,完全是个痞子,赌钱遛狗,做事不计后果。
王思月则截然相反,她是众人眼中听话的孩子,长得乖巧,读书也不错。
但是就是这样的王思月喜欢上了周琅,周琅不干好事,带王思月逃课,带她飙车,但是也在赌赢钱之后带她吃麻辣烫。
王思月家里还有个妹妹,她一向循规蹈矩,框在一个姐姐的身份里。
是周琅带她看到了不同的风景。
后来,王思月的父母知道了,要王思月跪下保证不与周琅往来,王思月第一次拒绝了父母,被打得脸都肿了。
在那之后,周琅不再做坏事,复读考上了大学,成了王思月的学弟,再后来安安分分地工作,两人结婚了。
时间到了十二年之后,王思月生病走了。
周琅受不了,快疯了,精神恍惚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愿意理睬。
每天醉生梦死,问周聿,你妈妈下班了吗,我要去接她。
不然就是扔酒瓶,去赌钱。
周聿把门一关,任周琅在家里撒酒疯,他饿极了,坐在楼门口,身上脏兮兮的,也就是这时候好心人,陈妩的外婆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不回家。
陈妩静静地听着,周聿看到她的眼神,忽然停下,笑了一下,别这样看着我,陈妩,看上去太像一只多愁善感的猫咪了。
陈妩愣住:啊?周聿向她形容,就是那你常用的猫咪表情包,里面有一个想吃小鱼干吃不到,揣着爪爪皱着眉,一脸怅惘的模样。
陈妩翻出微信,周聿把那个表情包发给她,还是个动图。
陈妩:……周聿望着她侧脸,她不知道,她刚才的表情有多可爱。
外婆一直晚上给你留一碗饭吗?嗯,哪怕我不在楼底下,她都会来按铃。
陈妩想了想,突然小声啊了一声。
陈妩记得表姨和外婆吵过一次,说野狗有什么好养的,外婆一开始没搭理,后来表姨抱怨得多了,外婆说饭菜是我烧的你孩子是我带的,退休金也都给你们了,再废话我就走,表姨就不说了。
有次她又被罚站门口,外婆摸摸她头发,叫她别站着了回房间:外婆要去喂狗狗了。
原来是这只狗狗。
但是我小时候没有见过你。
陈妩脑袋里记得许多事,需要记表姨要她买的调味料、蔬菜水果,要记得弟弟睡了多久,还要记得所有的功课,所以小时候在刻意锻炼记忆的情况下,她记忆很好。
但是没有记得周聿这样一个同龄人,照理来说,周聿这样的脸蛋小时候应该就是很可爱的。
周聿这一次是真深深叹了一声: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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