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快要散尽, 姜言望着江元白瞳眸里仿佛摄出的一层浅金色，心口似乎被撞了下。
她仰起巴掌大的小脸，清澈明亮的双眸雾着泪, 尾音又软又乖，带着哭腔, 真的吗哥哥。
当然, 你不会没有家的。
江元白很明白姜言在害怕什么，说出的话轻易填平她心中的沟壑。
姜言吸吸鼻子，将额头贴在江元白肩膀, 瓮声道：谢谢哥哥。
别说谢字，不爱听。
江元白敲敲她脑袋，把软面条似的她从地上捞起来, 别蹲着了，进屋去吧。
……客厅里只剩一片狼藉, 卓春岚颤着指尖，没想到自己还会朝江霍发脾气摔杯子。
原来憋到极致的时候, 兔子也会咬人。
她仍清晰记得江霍离开时铁青的脸色，大致没见过她这一面，又或者是后悔无比当初答应和她结婚。
见到姜言和江元白走进来，卓春岚背过身揩了下眼角。
阿姨。
姜言很乖地喊她，柔软瞳孔里盛满担心。
阿姨没事。
卓春岚揽着姜言拍拍后背，你快上去写作业吧。
姜言点点头, 小手勾着卓春岚的手心蹭了蹭，温热柔软。
她上楼后，江元白慢条斯理坐在沙发上, 和卓春岚商量起之后的事。
第二天, 江霍一脸疲容回家, 他整宿没睡，胡子拉碴，一改之前形象。
卓春岚也没见过他这么落拓的样子，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他倚在门边，眸里的光被浇灭，喉结滚动，喃喃问：春岚，别离行不行？他何曾这么低声下气对她说过话。
卓春岚眼里难掩诧异，但语气仍能保持冰冷平静，江霍，当年是我上赶子和你结婚，你早就厌烦了我，现在离婚放你自由，你不是应该高兴?她的话让江霍想起当年。
是，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喜欢卓春岚。
尽管她温柔漂亮，家世优越，可太没棱角，太没性格，完全不是他欣赏的性子。
当初答应她，也是因为姜言妈妈心有所属，他心如死灰，又看她坚持喜欢他那么久，也算贤妻良母，是能凑合过日子的人。
之后结婚生子，生活毫无波澜，他习惯她的追逐，她的关心，她的围绕，但也觉得厌烦。
他完全不喜欢卓春岚这样毫无自我的女人。
但他没想过离婚。
以前是，现在也是。
卓春岚已经转身离开，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江霍趁机拉住她的手，却被她毫不留情的甩开。
……我不会高兴。
不知为何，江霍几乎瞬间红了眼，用喑哑语气开口留她。
和她离婚，他从来都不会觉得高兴。
可卓春岚却只是脚步一顿，然后消失。
……离婚虽然提上议程，但江霍开始逃避。
他有各种理由拖延，比如公司总有这样那样的会要开，又比如利益牵扯太多离婚协议书还没起草好，还偶尔拉出姜言当幌子。
当初把姜言接到身边来，许多手续都没办，她的户口还在以前的小镇里，现在上高中了，涉及高考，户口需要转移。
卓春岚按着眉心，对他这些绞尽脑汁想出的理由无言以对。
江元白等不及，已经先行出国，继续攻克学业。
他一走，江霍就更厚脸皮了一些，总是赖在家里不走。
吃饭时就再卓春岚身旁坐着，她要出门他就说顺路，下雨时就特意去接她，每逢节假日就准备双份的礼物，一份给她，一份给姜言。
只是迟来的关心比草贱，卓春岚不为所动，只催他快点儿去办手续。
家里的气氛自然影响到姜言。
她好像又回到刚来江家时那样，一颗心漂入无边大海，做什么都轻手轻脚，更愿意待在自己的房间。
她闷头埋在学习海洋里，就可以不受外界影响，无论是学校的流言蜚语还是家里的奇怪氛围，都能被短暂忘却，时间过得很快。
期末考试的时候，姜言又考到了全班第一，甚至进步到了年级第二。
她会伤心，会害怕，但仍可以克制自己保持心态。
姜言始终记得妈妈说过的话，她只有好好念书才可以拥有随心所欲的未来。
去学校领成绩单和奖状的这天，姜言出门前忽然被江霍叫住。
言言，爸爸给你看样东西。
江霍拿出一叠材料。
姜言疑惑地接过，看清后却是心头一震。
这是关于她的领养证明。
江霍，并不是她的亲生爸爸。
尽管姜言心中早已隐约有了猜测，但面对这份材料，心里仍然像被炸了一个大口子，冬日寒风凛冽灌进来，将她好不容易小心翼翼重新搭建好的世界又吹得岌岌可危。
言言，我不符合收养条件，所以托我最信得过的朋友办了这个手续。
虽然你的户口上在了他那儿，但你还是我江霍的女儿，是江家的一份子。
江霍观察着姜言的神色，生怕一个字说得不对就伤害到敏感脆弱的她。
姜言泛白脸颊凝出笑意，她乖巧地朝他笑了笑，我知道的，爸、爸爸。
喊江霍时，姜言出现迟疑，但还是逼了自己一把。
和江霍没有任何血缘，她更没理由留在江家。
寄人篱下，的确应该更乖一些。
……姜言背着书包出了门，冬天的早上到处都是寒意，哈一口气就会凝成冷霜。
她翘着的长睫很快覆起一层冷凝水珠，又被她若无其事地擦掉。
江霍之所以选择在今天把收养手续给她看，就是为了让她安心。
言言，要是再有人说你妈妈坏话，就把这个给她看。
临走前江霍叮嘱她的话还在耳边，言言，你的妈妈是最好的人，她绝不会是小三。
姜言捂紧书包，脚步走得更快。
半个学期过去，当时在黑板上涂油漆的人还没找到。
这次姜言又考了第一，年级排名比之前更好，说不定那人又会故技重施。
姜言其实自己心里也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在她走进教室，那预感得到证实。
她看见周应、叶春春还有肖薇嘉都在她的教室里，到处都闹哄哄的，她心里直接咯噔一声。
再定睛一看，体育委员帮忙摁着一个长头发的女生，那女生满脸是泪，倔强的眼神死死盯着走进来的姜言。
姜言看到黑板上才写了姜言是私的四个大字，就已经猜到怎么回事。
她眼神微凝，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观察那女生。
她认识这个女生叫邓琪，但平时她俩并无交集，只知道是隔壁班的，中考时成绩很好，以全班第一的成绩分到隔壁班。
可这个女生成绩下滑得厉害，听说上次期中考试成了全班倒数，因为反差太大所以成了学校里的名人，姜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知道她。
但是，姜言不明白她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走到邓琪面前，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只轻声问：为什么？邓琪死死咬着唇，眼睛有些发红，却不说话。
姜言劝她，趁老师还没来，你快说吧。
邓琪扭头，抗拒得不行，说话也带着刺，姜言，你别过来，我嫌脏。
周应的反应比谁都大，甚至飚了脏话，你踏马说什么呢？真以为我们不敢打你是吧？身旁，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大了些，走廊上也围过来不少看热闹的。
姜言拉住周应，神色平静地问邓琪，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妈妈是小三？还用证据吗？邓琪恨恨地盯着她，你爸爸叫江霍，但你是后来被他带回家的女儿，他和妻子生的儿子比你大六岁，不就是因为你妈妈插足了这个家庭？小三不得好死！小三的女儿也不会有好下场的！邓琪含着泪控诉，我把这个事实公之于众，就是不能让大家被你蒙蔽了，我有什么错？姜言眉眼很淡地看着她，从怀里拿出那一叠资料，你错得很离谱。
这资料清清白白证明姜言是被收养，父母早已身亡，实在命运悲惨。
姜言坦荡地站在原地，接受同学们或不可思议或怜悯同情的目光。
没关系，只要脏水没有泼在她妈妈身上，她被他们多看几眼也不算什么，又不会少几块肉。
她脊背挺直，下颌微僵，唇瓣轻轻咬着，垂在身侧的手指掐着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
邓琪傻了眼似的盯着那份资料，半晌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闹到了老师来教室的时候。
姜言和邓琪都被带走。
在办公室，姜言听着邓琪断断续续的哭泣和描述，才明白邓琪恨的不是她，而是所有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同样也恨小三的孩子。
因为邓琪的家庭，就是被小三破坏拆散的。
而现在，她和妈妈住在出租屋里，爸爸却带着年轻貌美的小三和那个私生子到处吃喝玩乐。
邓琪的成绩因此一落千丈。
而她之所以知道姜言的事，是因为她爸爸就在江霍的公司，也算一个中层管理。
邓琪的爸爸说，我们大boss都能把外面养的女儿接回家，我为什么不可以？所以，他才有勇气踹掉原配，把小三和孩子接进家门。
邓琪哭着说完，满脸是泪，神色痛苦，也有懊悔。
因为她做了错事。
她低头向姜言道歉，对不起。
但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那些流言蜚语，灼灼目光曾烫出的伤疤，大概已经无法再弥补。
所以姜言没有说自己是否原谅邓琪，她只是说：邓琪，恨是没有用的。
邓琪怔怔地望着她离开，眼泪连成断了线的珠子。
从这一天起，姜言再也没见过邓琪。
后来听说她转学了，做出这样的事，她没有脸再在这里待下去，学校也劝她换个环境重新开始新生活。
……经过这个插曲，姜言领完奖状走出校门时已经是中午。
刚到马路边，叶春春和肖薇嘉就跑过来，一左一右揽着她的肩膀。
言言，等你好久了。
走，吃火锅去啊，嘉嘉请客。
嗯嗯，我们就去上次那家吧。
三人一起过绿灯一边聊着天，许多糟心事好像都在好朋友牵手迈步之间成了飘然的云，一下就散了。
女孩子的聚会周应没有受到邀请，但却是被讨论的对象。
肖薇嘉比划了一下，言言，你都不知道今天周应埋伏在那儿抓邓琪的时候有多凶！叶春春偷偷笑，言言，我觉得周应喜欢你。
肖薇嘉连忙举手赞同，我也这么觉得！言言，他肯定喜欢你！他看你的眼神，就和我看的那么多部偶像剧里男主看女主的眼神一模一样！会拉丝的那种！姜言最是心思敏锐，又怎么会感觉不出来，但被好朋友这么直白地戳穿，她脸一热，给她们俩都夹了块肉，你们快吃吧。
正好这时手机响了，姜言连忙接通，江元白低沉嗓音随着火锅沸腾的热气钻入耳朵里。
言言，回家了？还没呢哥哥，和同学在外面吃火锅。
姜言答得很甜。
江元白的第一反应却是，和周应？这次姜言十分坦荡，她把摄像头一转，只有嘉嘉和春春。
叶春春和肖薇嘉都放下筷子喊小元哥哥好。
你们好。
江元白随手给姜言转了两千块钱，都喊哥哥了，这顿火锅他得请。
江元白转完账问：今天学校没发生什么事吧？姜言顿了顿，还是乖乖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
我知道了。
江元白听完后，唇角勾起漫不经心的笑意，言言，这事你不用管了。
姜言声音里藏着忐忑，我要告诉爸爸和阿姨吗？我去说。
江元白笑容加深，那个邓琪她爸不是在江霍公司吗？我看他也不用干了，回家和小三双宿双栖去吧。
姜言最怕他笑了，只敢偷瞄他一眼，然后乖乖点头，心里默默说了四个字：罪有应得。
江元白将这事翻篇，又叮嘱姜言别喝冰的，别吃太辣后，才挂断电话。
姜言刚把手机收起，就发现叶春春和肖薇嘉朝她挤眉弄眼，显得有些奇怪。
你们……怎么了？姜言迟疑着问。
言言，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叶春春非常郑重。
肖薇嘉紧接着说：你既然是收养的，那你和小元哥哥完全没有血缘关系诶！姜言愣了愣，不知怎么，脉搏忽然加快，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叶春春和肖薇嘉两人对了对眼神，又用手肘来碰姜言打趣。
完了完了，言言你完了。
之前就经常哥哥长哥哥短的，以后不会一辈子哥哥长哥哥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