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要拆迁, 这对姜言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腿脚发软地往回走，心情与来时截然不同。
江元白望着她瘦削背影，在夜色里像摇摇欲坠的孤叶。
他知道她对家的安全感比常人缺乏更多。
她妈妈留下来的这个房子要是拆了, 心里唯一那点遮风挡雨的希冀也就没了。
……姜言回到里弄深处，仰起头认真打量。
时光在房屋墙壁刻出斑驳, 青石砖、绿苔丛、屋檐木下挂着的风铃, 都是她的童年。
邻家阿婆出来倒水，借着朦胧月色打量着姜言，看清姜言的侧脸后, 阿婆沧桑的眼睛多了几缕迷茫，是言丫头？言丫头回来了？姜言听着她亲切的乡音，柔软瞳孔浮出笑意, 是我，阿婆。
长这么高了啊。
阿婆的容貌倒是没有变化, 七八年的时间也只是脸上皱纹更深了些，但姜言已经从稚嫩小孩长成神清骨秀的少女。
五官精致, 眉眼清澈，皮肤白皙柔嫩，像从江南水乡里开出的花，正是最鲜活漂亮的时候。
阿婆忍不住盯着她看，不住感叹，跟你妈妈年轻时候真像。
姜言关心道：阿婆,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老了，身子骨不行了，每天骨头都疼。
阿婆背着手, 身躯佝偻, 但言语中却带希望, 不过咱们这儿要拆了，不知道搬去住楼房能不能舒服些喔。
姜言笑容微滞，不得不承认江南水乡虽美，但长住并不像短途旅行这样惬意。
潮湿水气常年弥漫，老人大多都有关节方面的毛病。
她不想这里被拆掉，从出生起就在这儿住了一辈子的老人更不想。
可除了身体，小辈教育、生活便利、医疗条件、年轻人的就业都是一个个现实的问题横在眼前。
拆迁对于他们而言，是喜忧参半的选择。
……姜言无法替他人做决定，但她内心深处，一点儿都不愿意她长大的房子被拆掉。
从屋里的一桌一椅，到小镇的角落，都有她和妈妈留下的回忆。
房子拆了，小镇重建，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这个夜晚，在姜言眼中迅速沉寂下来。
她一夜未眠，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办完剩余手续，就和江元白乘着摇摇晃晃的乌篷船离开了小镇。
最后，她在明艳水波里望着小镇朦胧的轮廓，默默道别。
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小镇的样子了。
她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将它永远留在记忆里。
回去的一路姜言沉默寡言，鲜有笑容。
甚至这样的情绪还在以后的日子蔓延，久久不散。
江家都察觉出姜言的情绪，可这种事实在没法弥补缺憾，只能在不给她压力的方式中，努力治愈她的心情。
也幸好，姜言没什么撑不过来的。
她妈妈去世时，她再难过也可以一边掉眼泪一边拖着行李箱找来江家。
……铱誮时间慢慢推移，许多人用汗水灌溉的高三，终于开花结果。
高考结束那天，姜言带着两束鲜花到学校门口等候。
叶春春和肖薇嘉考完出来，姜言为她们送上祝福和庆贺。
虽然姜言不用参加高考，但这段时间也陪着她们一起学习，攻克难题，好朋友之间的联系永远不会疏远。
周应也偶尔和她们一起活动。
他拎着书包，看到姜言手里的花，眉梢一扬问：没我的？旁边同学们都跟着起哄，问他知不知道送花是什么意思。
姜言被大家闹得耳尖有些发烫，她不接话，挽着叶春春和肖薇嘉的手绕到另外一边。
幸好大家也没再追着这个话题滔滔不绝。
高考结束，自由放飞，同学们之间有太多想做的事，想说的话。
都像被栓了十几年的野马被放出来，在草原上随意驰骋，去哪个方向都可以，父母再也拉不住他们那根缰绳。
毕业的这个夏天，唱K、烧烤、上网、打牌之类的活动永远不缺人。
肖薇嘉感叹自己终于不用再刷题写作业，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吃饭洗澡睡觉都可以泡在小说世界里，仿佛找到天堂。
叶春春则没有休息，很快找到暑假工，在一家奶茶店。
姜言常常约肖薇嘉去叶春春守的店里点一个冰淇淋。
她听歌玩数独，肖薇嘉看小说，在冷气充足舒适的座位上，一天过得很快。
周应偶尔也会过来，拿本漫画或是游戏机，玩得同样着迷。
……没过多久，高考的分数出来了。
姜言的三个好朋友都考得不错，达到理想的分数线。
填报志愿时，看姜言保送的清北大学就在A市，于是填报的大学也都在A市。
大家都不想分开。
同学们都陆陆续续收到通知书的时候，也正好快到姜言的生日。
一切都尘埃落定，正是最轻松的时候，大家都商量着出去旅游。
姜言最近在家也没什么事，江霍和卓春岚又出国了，江元白自从小镇回来后就忙得越发不可开交。
以前每天晚上还回家，现在经常睡在公司，或者是出差好几天。
尤其姜言特意打听过，她生日的那一周他正好要去国外一趟。
姜言心想一个人在江家过生日也是无聊，不如和肖薇嘉她们一起出去旅游。
肖薇嘉有钱有闲，当然举双手赞成。
叶春春犹豫再三，也决定为姐妹请假两天。
至于周应，当然不愿意错过这种出去玩的好机会。
除了他们三个，还有不少同学也报名踊跃参加。
关于旅游的目的地，大家当然五花八门，各有各的想法。
有人想去爬雪山，有人想去看大海。
都有各自的主意，事情就不太好办，最后只能投票决定。
每人写出自己想去的地方以及原因，再在聊天群里匿名投票。
姜言对着屏幕怔忡了很久，最后写下她的心愿。
江南水乡——总有人间一两风，填我十万八千梦。
大概是因为姜言填的原因十分文艺，竟然获得最高票。
大家七嘴八舌说起江南。
【那边好呀，这会儿也不热。
】【对，看着满屏绿就觉得清凉。
】【江南可太美了，我从小就喜欢，做梦都想去。
】【啊啊啊啊我要把我的汉服全带去！】【……】许多细节在聊天中被补充，这趟江南之旅看起来也更加充满期待。
最后忽然有人问起。
【@姜言，你就是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吧？】【是。
】【言言，我记得你说过，你长大的那座小镇已经被改成旅游景点了吧？】【那我们要不要去逛逛？】姜言的手指在键盘上颤抖许久。
最后她终于按下一个字。
【好】……七月八号，姜言生日的这天。
大家旅游正好来到她出生的小镇这一站。
让姜言意外的是，被改造过的小镇居然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小桥流水，烟笼人家。
盛夏里处处生机盎然的绿意照亮双眼，同学们不约而同地沉默。
因为没时间说话，满心沉醉。
姜言依然看到自己儿时喜欢的那些小食摊摆在巷口，聚拢着人间烟火气。
游客三三两两，围在一旁，把江南特色的小食挨个买了一遍。
姜言眼熟的小贩满脸含笑，眼尾细纹挂着幸福，动作麻利地包着食物。
同学们也都围过去，点自己想吃的东西。
姜言要了一袋乌米饭，一边咬着一边和小贩闲聊。
叔叔，你的乌米饭还是我小学时的味道，很好吃。
小贩意外地看了看姜言的打扮，你是我们这儿的？没见过你。
姜言抿唇，我十岁就去A市了。
难怪。
小贩看她的气质也不像这种小镇长大的女孩子，这是回家乡来看看？嗯。
姜言点头，好奇道，叔叔，之前不是说小镇要全部拆掉重建吗？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后来听说招到的开发商要求保持原貌，只进行简单的修缮和翻新，说是这样叫什么……原汁原味！小贩语气里透出对原汁原味这个词的新鲜，他还停留在以为这个词只能形容食物的理解上。
姜言转头看向四周，的确风貌如旧，连街边的青砖瓦石也都保持原样，只是那些漏雨的房顶、开裂的墙缝都被修好。
与小贩聊过后，她心底对那不知名的开发商充满感激。
小镇里的房子几乎都没动没拆。
姜言妈妈留下来的那座房子也是。
她本来就想过去看看，同学们也觉得好奇，跟着她一块儿往那边去。
隔着老远，却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垂柳树下，绿意将他的白衬衫染得生动明朗，连带那张脸也更好看些。
姜言脚步停滞，怔怔望着巷尾深处的男人，心跳已然失控。
她没想过他会在这里。
叶春春和肖薇嘉在她身后发出惊讶的声音。
言言，这不是你哥哥吗？他也在啊？你怎么没告诉我们。
身后同学们也有些愣住，随后反应过来。
那是姜言的哥哥？姜言哥哥好帅啊。
江元白走过来，逼仄的小巷显得他腿格外长。
停在姜言面前，他唇角轻轻勾起，言言，生日快乐。
一瞬间，江南水乡的风都好像更温柔。
姜言心跳漏了一拍，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哥哥，你……姜言缓缓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不是在国外出差吗？江元白点点自己眼下极淡的黑眼圈，拉着尾音道：妹妹生日，这不通宵工作也得赶回来？身后又响起同学们低低羡慕的声音。
别人家的哥哥永远是别人家的哥哥。
姜言望着江元白，胸腔里涌起暖流，唇角也不自觉弯起更深的弧度。
这是她生日收到的最好惊喜。
谁知江元白却摁了摁她的脑袋，言言这就感动得不行？那以后也太容易被男孩子骗了。
姜言耳尖开始发烫，因为他不明白只有他忽然出现才算惊喜，才有意义。
她垂下眼帘望着地面青石板，忽然视线里伸过来一只手。
江元白拎着一只文件袋塞过来，打开看看。
什么？姜言不明就里地接过。
送你的生日礼物。
江元白轻描淡写地说，言言，十八岁成年快乐。
姜言好奇地提着那只文件袋，看不出里面装着什么。
不是蛋糕，不是珠宝，他送的成年礼物看起来很特别。
有同学小声嘀咕，不会是试卷吧？叶春春瞥那人一眼，无语：谁十八岁送试卷啊，言言她哥哥才不会那么无聊。
说话间，姜言已经打开了文件袋。
看清里面的内容，她瞳孔一震，随后不可思议地看向江元白，目光里都是撼动。
她半晌说不出话，弄得叶春春她们也都好奇她的震惊，纷纷探过头看。
言言，怎么了？看清楚姜言手里的一张张纸后，大家集体陷入沉默。
有人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我、我没看错吧？有人不敢置信地接话，这座小镇……是姜言的？……江元白指着文件上的名字，大家都竖起耳朵听他与姜言说话。
言言，一年前来这里时听到这座小镇要被拆迁开发，知道你舍不得它大变模样。
所以回去后，我也参加了竞标。
这座小镇我以你的名义买下开发，让它最大限度地保持原貌。
还记得我们曾在这里遇到的阿婆吗？现在小镇旅游繁荣，她的儿女们赚了钱，给她在城里买了房子养老。
姜言抬起微微有些湿润的眼眶，听到江元白说出的一句句话，她的眼泪快要绷不住了。
最后，江元白说——言言，这是你长大的小镇，我将它送给你作为你的成年礼物，也希望它能成为你的‘城堡’。
现场一片哗然，谁都没见过这么出手阔绰的礼物。
江元白没有说他买下这座小镇付出多少代价，也没有说他此后一年通宵达旦都是为了补上公司的资金流。
他只是伸手捂住姜言的眼睛，不让她滚烫的眼泪掉在地上。
姜言从小就没了爸爸，小学时妈妈生病去世。
她在贫穷辛苦的日子里长大，这世界欠她太多温柔。
不过没关系，他来给。
作者有话说：文案名场面来啦~~总有人间一两风，填我十万八千梦。
出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