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隔了许久,温音才抬起头来,感慨道:君后真是比从前变了许多,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陛下保证,不管温家出了什么事,我和子墨都可以在后宫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受温家的牵连。
你觉得我会答应你吗?冯晴不置可否,只是笑道:虽然这几年没什么来往,但我们从十来岁就认识了,这么多年了,我的性子想来你也了解一些。
我不喜欢被别人拿捏着。
否则当年又怎么会自囚钟晴宫?从前的你大约不会答应,但现在的君后一定会,温音却是很有信心:对现在的君后而言,重要的事情从来都不是过去,而是未来,不是吗?冯晴微微一笑,却是打破了他的期待:不执着于过去,并不代表我一点都不在意。
你回去吧,这笔交易,我们一定是谈不成的。
这一回,温音是真的吃惊了,他没有想到,冯晴竟然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他的提议。
冯晴并不与他多说什么,朝身边两人看了一眼:我累了,去睡一会儿。
你们帮我送温君侍。
这两人虽也是男子,但却都是身手不凡的练家子,闻言立刻齐声应了,摆明了要强行送客的架势。
君后,难道不与陛下商量一下么?温音不怒反笑:还是说,我应该直接去找陛下做这个交易?停手,冯晴看那两人已经准备动手请温音离开,倒是出声制止了,朝温音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转向两个宫人,吩咐其中一个:既然温君侍不甘心......陛下在书房,你去请她回来一趟。
君后这是何意?你想让陛下知道,我就成全你,冯晴站起身来要往内室去,却十分周到地命人给他换了一杯新茶:你稍坐一会儿,等陛下来了,你自与她说。
若说刚才言语间的你来我往还只是让温音觉得心里发堵,那此刻冯晴气定神闲的样子就像是踩到了他的心上,用力碾了几下。
即使冯晴什么都没有说,他也从他的态度中看出了十足的自信。
你就这么相信陛下?别忘了,你当年快要流产时一个太医都求不到,也离不开她的授意。
否则你堂堂一个君后,怎么会落魄到那种地步。
冯晴往里走的身形顿了顿,伸手扶在门框上,却并没有回头,似乎是一手在腹上抚了抚:所以,我更不会留着你们,让这个孩子再遇到这样的危险。
钟晴宫作为中宫,自然是后宫之中与勤政殿相距最近的宫室。
穆罗云听到冯晴请她回去,一颗心就立刻提了起来,连御辇都没来得及乘,几乎一路赶回来的。
才踏进钟晴宫就连忙问冯晴的情况,听到下人说冯晴在里间休息,并没有什么事,是温音有话要对她说,才算松了口气,斥道:简直是胡闹,他区区一个君侍,有事就与君后回,跟朕说什么?下人们被她训得喏喏应声,只敢解释道:陛下,是君后...让温君侍自己与您说。
穆罗云瞪了他一眼,再没多说。
当着下人们的面,她当然不能给冯晴下不来台,何况,就算只有他们两人,她一般也是步步退让的那个。
温音见她竟真的匆匆赶回来了,便知冯晴的自信不是无缘无故来的。
其实他选择对冯晴提这个交易,而不是对穆罗云说,就是因为他很了解穆罗云,她根本不是可以被控制或者胁迫的那种人。
相比于交易,她更喜欢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扮演她喜欢的类型,但从前有温子墨,他一直就像是一个没有光彩的复制品。
而现在,又换了冯晴,他更是成了可笑的次品。
穆罗云一进屋看到的就是温音在出神,不由皱了皱眉,一边往内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沉声道:你有什么事?温音没有漏掉她这下意识的一眼,方才的百般算计,千般巧言,都如潮水退潮一般散了去。
一时间就有些意兴阑珊。
快十年了,他汲汲营营十年,他甚至快要忘了当年为何会对她死心塌地。
她对他,还是连一丝关注都吝惜,一如当初。
没有了,温音到底是对她笑了笑:臣要说的话,都已经对君后说了。
他说完便朝她俯身一拜告退。
穆罗云眉头微拧,听宫人把来龙去脉以及他和冯晴的话都说了一遍,更是皱紧了眉。
待听到最后关于孩子的那一句,已经一手挑起了帘子。
冯晴也没有真的睡下,说是去休息,他其实不过是侧着身靠在窗边坐着,看着窗外的一池碧荷发呆。
穆罗云走近了几步,才看到他一手搭在窗棂上,手指无意识地轻敲。
有一下没一下,很随性,也没有什么节拍。
朝夕相处这么长的时间,她对冯晴的小习惯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见他这样,便知道他心中有事难以抉择。
悄悄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从身后拥住了他:不是说困了么?怎么不去睡一会儿?并不是很困,只是不想听他说话罢了,冯晴收回手,微微坐直了身子。
穆罗云心下一抽,两手环着他,贴在他腹上轻轻按了按:他乖不乖?嗯。
你相信温音说的话,是不是?手心暖暖的贴着,穆罗云轻声叹息:朕从前的确做了许多混账的事,可是,朕没有想过伤害那个孩子,朕......冯晴沉默着,穆罗云只觉得盛夏的季节里,心里却冷成一片。
忍不住收紧了怀抱:信我。
放手,难受......冯晴皱了皱眉,用力挣了下。
穆罗云听到他的声音,才惊觉自己似乎过于用力了,吓得连忙放开手:怎么了?有没有伤到?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其实穆罗云虽然心里难受,但抱着冯晴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控制了力道,绝不可能伤着他。
然而冯晴只觉得下腹一丝一丝地被寒气占据,不再像以往那样温暖柔和,心慌和害怕的感觉一瞬间汹涌起来,禁不住咬了咬唇,伸手拽住穆罗云的衣袖:叫...叫太医。
穆罗云更是悔得恨不得抽自己几下,连忙把人抱了起来,一边往床上去,一边疾声命人传太医。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冯晴额上的每一点细汗,都变成一根针,深深地扎在穆罗云心上。
她不敢抱得太紧,也不敢松开他,只是喃喃道:别怕,不会有事的。
赶来的太医被两人的表情吓了一跳,心里一个哆嗦,连着摸了两次脉,才战战兢兢地开口:君后,腹中可有沉坠感?冯晴摇了摇头,太医顿时松了口气,又细细询问了一番,才起身道:陛下,君后胎息有些不稳,不宜大喜大悲。
废话,朕难道不知么?穆罗云满心不悦都发作在她身上:没看到君后很难受吗?朕是让你来看病的,不是让你来说嘴的!是是,臣这就下去煎药,太医暗自在心里抹了把汗,见冯晴闭着眼微微弓着身子,气息短促,又连忙道:君后,可否容臣在屋里熏些安神宁气的香?冯晴点点头,略皱了皱眉,虽不明显,但穆罗云还是察觉了,跟着吩咐:挑气味淡些的,君后不爱屋里有熏香。
陛下...穆罗云拥着他不敢放开,听到他开口,连忙应了一声,心疼道:我在。
以前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这是他第一次问起从前的事,穆罗云只觉得脑中空白了一瞬,顿了顿,极艰难地张了口: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那样...那样对那个孩子?冯晴睁开了眼,脸颊上已是两行清泪。
看到他落泪,穆罗云的心整个都揪了起来,自从她重生以来,冯晴的情绪一直是淡淡的,高兴时温温和和,不高兴时也平平淡淡,甚至连生气时也不会失态。
印象里这大半年来只有连累洛洲摔倒那次,他懊悔得掉过眼泪。
但这样委屈难过到哽咽的事,大概只有在他烧得迷迷糊糊时才有过。
穆罗云心里又苦又涩,以至于一时之间,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在钟晴宫等了你两天......冯晴咬紧了唇,推开她覆在自己腹上的手:那个孩子很活泼,也很坚强。
足足两天两夜...穆罗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在那两个日夜,二十四个时辰里,他是怎样从害怕焦急等到绝望心死。
她不敢再去碰冯晴,怕惹得他情绪更激动。
只能攥紧了手心,无言以对。
冯晴也没有心力等她的答案,孩子才不到三个月,自然还没有胎动,但他腹中却像是被一只手揉捏着,一刻不停息地翻腾。
让他不得不用了全部的精神去对抗,去安抚。
他当然知道,温音是有意戳他的痛处,但他一直觉得自己对穆罗云早已放下了,就算听到以前的事,也能当做一个旁人的故事来听。
但或许是孕期的疲倦把深深掩埋的情绪放大了,或许是穆罗云这些日子以来的宠溺和珍爱一点点抹去了他用理智和冷淡织成的心防。
即使他刚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自己说,温音是故意的,不要去在意。
还是压制不住心里的痛苦纠结。
他在温音面前镇定自若毫无破绽,然而在穆罗云的手按在他腹上时,他竟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不是不委屈不怨恨,而是用理智把那些委屈和不满一层层埋了下去。
不是真的对穆罗云死了心,而是因为曾经疼得太厉害,才不敢再心动。
穆罗云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诚然,她当年从来没有想过对冯晴腹中的孩子下手,毕竟那也是她的亲生骨肉。
但她的刻意忽视和冷落,的确是推动那个孩子离去的帮凶。
所以,面对冯晴的眼泪和指责,她找不到任何话来为自己辩驳。
冯晴很快晕了过去,他身体本就不好,这几天又是吃不下睡不稳,加上情绪激动,脑子里昏昏沉沉地跳过很多画面,钟晴宫长年紧闭的宫门,金殿上身着明黄朝服的自己,新婚夜挑起喜帕的那双手,最后,停留在冯园春日里,初识穆罗云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