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走远, 一直藏在宅院附近。
在又一次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杀意之后,他赶过来,正看见季姑娘提着剑。
季姑娘怔怔看着脚下的剑, 她忽然用力掐住自己的右手, 后退了一步,看着剑的目光满是恐惧。
我……我刚才, 想要杀人……我想要杀人……她发起抖来,几乎站立不住。
不是你的错,是这柄剑的问题。
年轻人道,对不起。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剑, 说道:我该走了。
季姑娘一时没有说话。
她还沉浸在恐惧里。
最令她恐惧的是, 哪怕此时她没有握着那柄剑,她心中还是续存着方才的感受。
她很生气,她想杀人!这感受太清晰了, 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现在心中是否仍然想要杀人。
等等!等季姑娘叫他的时候, 年轻人已经到了走廊的尽头, 这柄剑……你拿着这柄剑……你怎么办?年轻人的背影嵌在走廊尽头的光影里。
会有办法的。
他消失在走廊尽头。
……朗擎云醒来的时候, 识海中的血浪已经平息了。
他收回了牵着血锈刀的缰绳。
但他没有办法感到高兴。
年轻人失败了, 季姑娘无法封锁血锈刀。
朗擎云盘膝坐在血锈刀前, 他感受到自己心中有失落。
他不该这样。
血锈刀能勾人心中杀念。
季姑娘心中有杀念, 这很正常。
凡尘众生一弹指三十二亿百千念, 没有修行时, 大多只能觉察到心中粗疏的念头,很多细微的念头一晃而过, 连自己也意识不到。
众生轮回已久, 这世间又能找到几个心中没有杀念的生灵呢?有杀念, 就会被血锈刀觉察、被它勾住、放大。
但年轻人的思路却未必是错。
他和季姑娘都没有修行,很难觉察到心中的细微念头,他们都有杀念,却都将血锈刀抑制住了一段时间。
季姑娘能够抑制,是因为她心中的杀念很弱,血锈刀需要花费很久,才能将她的杀念积蓄到足以控制她的程度。
年轻人能够抑制,是因为他在觉察到血锈刀的问题之后,一直在以别的念头压制自己的杀念。
他坚信血锈刀是一柄会带来灾祸的魔兵,绝不肯让它祸害人世。
季姑娘不是修士,不会觉察自己的念头,但是朗擎云可以。
血锈刀挖掘出他的一个杀念,他就可以觉察一个杀念,然后想办法将它打灭。
他要做的,只是在血锈刀挖掘出他心中杀念的时候,不要被杀念所控。
他也可以像年轻人一样,去用别的心念克制自己的杀念。
他对家人、对这个世界、对春天的花冬天的雪……他对这一切的喜爱,都是他对抗杀念的武器。
朗擎云清楚这很难。
也许血锈刀的道理是对的,这世上没有一个众生不杀,但那又如何?他只是一个才开始修行没多久的凡人,他不懂得世间是否有万千大道,是否如蔡酥红所说,也有一条杀伐之道。
他只清楚,自己并不喜欢这柄刀告诉他的杀,就像他不喜欢道种告诉他的无情一样。
是人修道,还是道修人?它们不是他要修的道。
比起道种指给他的通天道、血锈刀展示给他的力量,他更喜欢梦中的年轻人。
这很难,但他可以试一试。
梦中没有修行的年轻人没有放弃,他又怎么能轻易放弃?修行本身,不就是在不停地打磨心境吗?朗擎云拔起血锈刀,走出了暂且栖身的地窟。
……大雨已经停了。
即将入冬的风很硬,但天空也很晴朗。
同一片晴朗的天空下,被暴雨洗过的土路上出现了一群修士。
领头的是五灵宗的郑诚杰。
寻宝地图还没有再一次标示出血锈刀所在的位置。
他们能够找到这片荒野,靠得是另一条路子——卜算。
到了现在,几乎已经没有愿意去卜算血锈刀位置的修士了,这纯粹是吃力不讨好。
郑诚杰几人也并非请人卜算得血锈刀所在,就算他们找得到有能力而且还愿意卜算的修士,也付不起价钱。
他们请人卜算的是自己等人接下来一行的转机。
卜算结果只给他们指了这么一个小镇子。
他们一行人已经在镇子里住了好几天,但什么都没发现。
郑诚杰还想再看看,但其他修士中却有几个已经不愿再等了。
郑诚杰无奈,只好准备离去。
他们这一群人并非同一宗门,五灵宗在其中也算不得稳压一头,有好几个宗门都与他差不多,只是因为他修为最高,才让他领了头。
但出来历练这一趟,追着血锈刀跑了这么久,他们连血锈刀的面都没见到一次,每每得了线索都是跟在后面吃灰。
盯着寻宝地图消息的人太多,他们每次得到的消息都慢一筹。
这一趟历练光用在等线索、赶路上了,时间久了,这些人难免对他不再信服。
郑诚杰也是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决定不再继续等刘师妹的消息,而是主动去找人卜算。
但眼下看来,他们这一趟可能又是白跑了。
一直没有线索,几人心情都不太好,刚走出镇子,就见镇口的土路被堵住了——一个痞子在踹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那人又瘦又小,却死死抓着痞子的腿不松手。
小镇的道路都是泥土的,在雨后积出一滩滩烂水坑,被这两人闹腾得泥水飞溅。
郑诚杰心中烦躁,喝道:干什么呢!痞子刚想喝骂,回头就瞧见这么一群人。
他看出这群人不好惹,转眼就变成了笑脸,哈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就让开。
这小崽子偷了我的钱还不撒手。
实在对不住。
他更用力地去踹倒在地上的人。
那人挣扎道:我的钱,你还我钱!痞子偷瞥郑诚杰等人脸色不好,也急了,骂道:你放屁!你一个野民,哪来的银子?分明是你偷了我的钱!野民是指交不起赋税、没法住进有阵法护持的城镇,只能在荒野生存的人。
他们的确不太可能有碎银,痞子骂得理直气壮。
郑诚杰没心思分辨对错,但这两人一直不让出道来,让他本来就不畅快的心境更加烦躁。
够了!他喝道。
这一喝中隐含法力震慑,痞子被吓住了。
又听郑诚杰道:滚开!痞子心里一虚,丢下手中碎银,跺了抱他腿的人一脚,溜边走了。
那人看见银子,就松了手,但也伏在地上爬不起来了,看样子活不了多久。
其中一个修士对郑诚杰道:寻不到血锈刀也正常,何必为两个凡人置气?那伏在地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声音细若蚊蚋:血锈刀……我知道……修士听力卓绝,几人原本正欲离开,听见这一句,皆停了下来。
郑诚杰猛地转头看去,问道:你说什么?但那人已再没了动静。
郑诚杰走上前探查。
昏过去了。
郑诚杰道,他顿了顿,又道,是个白子。
白子醒来的时候正在一家客房里,她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也再感觉不到胃里火一样灼烧的饥饿。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物也被换过。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女修,见她瞧自己身上的衣物,笑道:放心,你的衣服是我换的。
白子并不在意这个,她想得是自己接下来还能活多久。
女修坐到她身旁,神色温和,问道:你之前说的什么?白子道:血锈刀,我知道血锈刀。
女修继续细问:你都知道什么?知道血锈刀不算稀奇。
血锈刀的事在遂州闹了这么久,许多凡人也听说了它的名声,已经有说书人编起故事搬上茶楼了,这白子若是无意间耳闻一二也有可能。
说实话,与其相信这个白子真的知晓血锈刀的线索,他们更倾向于她只是听见了他们的话,为了活命所以在昏迷前撒谎。
但他们之所以会来到这个小镇,是因为郑诚杰找人卜算的指引。
他们在镇子里待了数日都毫无进展,准备离开时就遇到了这个白子。
也许,她就是卦象所指引的转机。
但白子却不肯继续说了。
她很警惕,生怕自己说出消息后就被丢弃。
她已经吃过不止一次这样的亏。
骗她钱的小孩儿是,那个痞子也是。
白子之前原本没想拿银子来换食物,她早知道自己可能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但她实在没有法子了,她快要饿死了。
女修又问了两句,见白子什么都不肯说,也不恼,起身开门把其他几个修士叫进来。
血锈刀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只让女修自己来问,他们一直在隔壁听着。
之前只让女修进来,是想白子是个小姑娘,这样可能会更放松。
但既然她这样警惕,倒不如讲明白些。
郑诚杰低头看着白子,说道:如果你并不知道血锈刀的消息,坦言告诉我你之前说谎了,你已经得救了,仍然可以平安离开。
假如你还想继续骗下去,那后果不是你能承担起的。
我没有说谎。
白子道。
郑诚杰看着她那双粉红色的眼睛,点了点头,道:好,你要什么?白子攥紧了手,声音发颤:我……我不想带来灾祸。
我不想当灾星。
郑诚杰皱眉看她:带来灾祸?莫非这是个命格特殊的人?他开了望气术,只见白子的气平平无奇,就是个普通人而已。
郑诚杰再一打量白子,就想明白了,道:你没那个能力。
你相貌奇异只是因为得了一种病。
我可以想法子帮你治好。
这是你的条件吗?白子听到他的话却怔住了:我……只是生病了?我不会带来灾祸?她喃喃重复道,脸上的肌肉抖动着,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几个修士猜得到她大概经历,知道她此时心神震荡,耐心等她心情平复。
没过多久,白子就平复了许多。
郑诚杰又重新问了一遍:我能想办法帮你治好病。
这就是你的条件吗?不,白子道,我要活着。
郑诚杰皱了一下眉,想了片刻后,道:我可以把你带回宗门,治好你的病,让你在外门做一个杂役弟子。
白子一脸茫然,郑诚杰给白子解释了一下。
杂役弟子会被分配活计,每月也有工钱,他可以找管事打个招呼,给白子安排个轻省的活计。
一日三餐荤素皆有,足够她吃饱。
若是生了病,也可以请假休养,山上也有给他们治病的药庐。
五灵宗有阵法护持,不会有妖魔鬼怪侵扰。
只要不犯大错,就不会被赶下山。
她可以活得很安稳。
白子越听眼睛越亮:好!她在昏过去前,听见了那五个鬼怪喊血锈刀。
……郑诚杰带着其他人来到了一片荒草地,据白子所言,她就是在这里见到了拿着血锈刀的修士与一些鬼怪拼杀。
这里的确有战斗的痕迹,但是已经不见了五方鬼的尸骸。
五方鬼是五行气凝聚而化的鬼怪,他们死后过了这么久,已经重新化为五行气消散在了天地间。
之前那场大雨中有雷霆劈落,在雷霆的影响下,那一场战斗的气息已经微不可察。
郑诚杰出身五灵宗,以秘法查之,勉强捕捉到一点残留的五行之气,能证实白子说的一部分话。
但他们却没有办法凭此再追上血锈刀。
郑诚杰取出传讯法宝。
他们留了一个人在镇子中,一方面是为了实现对白子的承诺,另一方面也是看守她。
郑诚杰传讯给她,让她问问白子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留在小镇中的修士就是之前给白子换过衣裳的女修,名叫程雨。
她是主动留下的。
折腾了这么久,程雨心中对血锈刀的念想已经越来越淡,哪怕郑师兄他们几个真找到了血锈刀的线索,她也不想再掺和了。
郑师兄传讯来时,程雨正在和白子闲聊。
她看这白子也觉可怜,若不是之前运气好见到了拿着血锈刀的修士与五方鬼战斗,白子之前就死在镇口了。
你叫什么名字?程雨温声细语道。
白子摇摇头:他们都叫我祸星。
还是有个名字才方便。
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程雨问道。
白子点点头。
程雨笑道:‘来时草白芽,归时青郁郁。
’叫你白芽,好不好?她看这小姑娘细细瘦瘦的,很像一根脆弱的白草芽,但以后,她会郁郁青青长起来的。
白子正在点头时,程雨收到了郑诚杰的传讯。
她向白子问道:你还能想起什么线索吗?白芽仰头看着程雨,粉红色的眼睛里满是希冀:我能修行吗?程雨说道:可以。
等你入五灵宗后,我可以教你基本的修行功法。
但之后你能修成什么样,我们保证不了。
也许你天资不错会被谁看中收徒,也有可能修为不高就此止步。
白芽不太甘心。
程雨又道:你以为修行是什么容易事?别说你只是知道一点消息,就算你拿到了血锈刀,也没人能保证你一定会修行有成。
且不说别的,在血锈刀出世后的,拿到血锈刀的这么多修士当中,没听说有几个修行有成的,反倒是死了的有不少。
比活着还难吗?白芽问道。
程雨道:活着只是活着。
修行却是要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白芽喃喃。
她想起很多次险些死掉的经历。
她不想死,她也想长生不死!好!白芽坚定下来,你们教我修行,我把别的都告诉你们。
可以。
程雨点头。
白芽摸出她之前拼命不让痞子抢走的碎银,道:这是那个拿着血锈刀的人给我的。
程雨看着白芽手中的碎银,目光忽然变了变。
她原本以为是五方鬼和那个修士为了争夺血锈刀而打了起来,白芽只是恰巧看到了而已。
可如果这些碎银是那个修士给她的……这小姑娘可不是她以为的那么脆弱无害。
程雨没动声色,把碎银收好,心中却突然觉得可笑起来。
那持有血锈刀之人这一路上杀的修士有多少真传弟子、多少赫赫有名的妖魔?如今他却被人为了一个杂役弟子的身份就给卖了。
程雨施术把碎银送给了郑师兄。
她知道那群人中有个擅寻踪法术的,之前因为血锈刀晦涩天机的缘故,一直未能施展身手。
但这碎银是被亲手给出去的,若那修士不擅消掩踪迹,也有可能被凭此寻到。
又过了一会儿,程雨收到郑师兄的传讯,寻踪法术果然起效,郑师兄让她再确认一下白芽是否还有别的线索,若是没了,就带她回宗门。
走吧。
程雨确认后,对白芽说道,我带你回去。
她心中已对这小姑娘冷淡下去,只面上不显罢了。
不管白芽和那得到血锈刀的修士之间是什么情况,她只做到她答应的事。
……朗擎云正在练剑,他在练飞霜剑。
自上次险些失控后,他就发现飞霜剑法可以帮他平复心境。
觉察杀念打灭杀念、用别的念头去压制杀念。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比起道种和血锈刀,他自己的力量实在太弱,所以他更多的时候还是得靠拉扯二者之间的平衡,在间隙中努力增长自己的力量。
但心神长久被二者牵扯,有时候朗擎云会觉得自己正在被撕裂。
那是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正在发疯。
也许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真的疯掉。
好在,他还能拥有一个用来休息的梦。
朗擎云放下剑,再一次入了梦。
梦中的年轻人还在寻找一个可以掌握这柄剑的人。
朗擎云已见他寻找过许多朋友,每一个人都有可以掌握这柄剑的理由,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失败了。
年轻人看上去越来越疲惫,但他一直没有放弃。
他心中好像还有方向。
现在,他又打算去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朗擎云跟在他身后,见他走入了一条闹市的街道,停在一个卖肉的屠户面前。
在看到这个人时,朗擎云忽然懂了。
这是最后一个人。
当从不杀生的人、端方刚正的人、一诺千金的人……都没有办法克制这柄剑,那么,就只有找一个能够喂饱这柄剑的人了。
年轻人的屠户朋友也认出了他,对着后面一指:你先去我家等我,我卖完这些肉就回去。
说罢,屠户就大声吆喝起来:卖肉了卖肉了啊!今儿要早早收摊,每斤便宜三文钱!他这一吆喝,摊子上的肉迅速减少起来,很快就卖没了。
屠户开始收摊。
有来得晚的,看见最后一大块肋排,急道:别收别收,这个我要了!屠户道:这个不卖,我自己拿回去吃!那人只好遗憾跺脚,哎呀叹一声走了。
左右相邻的摊主拎着抢到的肉,对屠户笑道:聂屠,你这是来了朋友?那是!聂屠户拎着肉提刀往回走,我们好几年没见了,可不得好好叙叙旧!他也是个普通人,生来就在屠户家,跟着亲爹学的屠宰手艺,不是什么隐居的高人。
没有人能想到,他有那样一个厉害的朋友!肉在锅里咕嘟着香气,聂屠户和年轻人坐在树下笑:你这个样子,我险些没认出来。
年轻人也笑。
他和之前的模样又不同了,脸上的胡子修薄了许多,头发也换了样子。
我是来给你添麻烦的。
他说道。
什么麻烦?年轻人又取出那柄剑。
他想请聂屠户以后每日屠宰时,都用这柄剑来。
而且,尽量不要被别人看到。
年轻人已经另打了一个铁鞘子镶在剑的直刃上,将它伪装成一柄长刀。
但还是要以防有人认出它,招来麻烦。
这算什么?谁不知道我聂老屠的怪癖?聂屠户拍胸脯道。
他本来就有这个怪癖,杀猪时不喜欢旁人看着,左近的人都知道。
他手艺好,杀猪宰羊一刀毙命放血干净,分出来的肉干净不腥,也没人在乎他这怪癖。
他拿着剑稀罕地看着,笑道:没事儿,咱这儿别的不多,就是要宰的牲口多!前阵子我还接了给赵府送肉的单子,他们大户人家有钱得很,每天赶到我这里要杀的猪都有好几头呢!你这剑再邪性,我也能给它喂饱喽!作者有话说:来时草白芽,归时青郁郁。
——《上马》宋 晁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