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道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 在他食指关节上,有一道不起眼的伤痕。
大约是刚才砸断剑时,被崩断的剑身中所含的锐气所伤。
双文律的剑心一次又一次破碎, 一次又一次重聚, 他始终不肯放弃,为得就是换这一道伤。
这只是很小的一道伤口, 但这却代表着零和一之间的区别——合道者的不破金身,破了。
合道者皱起眉:这又如何?你觉得你会胜吗?他忽然感觉到一阵不安,他感觉到了一股可怕的刺痛,从那个不起眼的伤口一直穿到他的心脏。
这是他的灵觉令他预先感受到的警告。
他抬头看向双文律, 瞳孔骤缩。
他从这个握着断剑的修士身上, 感受到了远比之前更可怕的锐气!乾坤的规则像无尽的星光,尽数投入到这一柄剑心之上,化作一道璀璨的光芒, 以一种决然地姿态向他斩了过来!双文律胜不了,但他可以带着合道者与樊网同归于尽。
可是, 双文律在斩到合道者面前时, 却忽然停下了。
因为合道者变了。
他的目光变得空明高远, 目中那圈不起眼的银灰边界也不见了。
这不是合道者的目光, 这是沓临之道的目光。
双文律的剑尖停在合道者的咽喉前, 却已刺不下去。
原来如此。
这就是‘合道者’的含义。
他低声道。
双文律咳了一声, 地上打湿数点淤红。
他垂下手, 转头看向外面, 樊藤之网下,他的目中倒映着乾坤的通彻如琉璃的光辉, 现在这光辉更暗了。
十息已过。
宁闲眠已经老得站不住了, 他倚在半截残破的墙上, 仰头看着天上的群星,努力睁着眼睛,但目中的火光已经马上就要熄灭。
烛阴显化庞大的真身,一圈一圈将整个幽冥护在自己里面,身上的伤却已深可见骨,所有为乾坤而死,尚存魂魄的生灵都在幽冥当中。
她不能退。
不死木的根紧紧抓住了剩下的八洲大地,高可擎天的树身却被烈火燃到几近焦黑。
九洲已碎其一,乾坤再承受不住毁去一座天地之基了。
监戎的兵器已经折了,她化为巨大的白虎,身上插着数柄兵刃,雪白的皮毛已浸成了红色,仍死死拦在赶往樊藤之根的武仙们之前。
鲲鹏翻海御敌,数道铁索横贯而来,生生穿透腹背……他听见剑阁弟子的怒喝,他听见剑折的声音,他听见印开天的归元珠破碎,他听见柏崖的骨头断裂……那双坚固不改的目中终于染上了悲意。
不成了。
他可以斩去沓临的合道者,但他斩不了沓临。
这世上的事,从来都不是只要肯努力、肯拼命就能成的。
你的魂魄很美。
乾坤剑修之道与我很契合,你是其中的佼佼者。
沓临说道,我邀请你进入我的世界,成为我的众生。
双文律移回目,他的眼睛下方还有未干涸的血渍,仿佛是从眼中淌出来的泪: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很珍惜这样的魂魄。
是吗?他讥嘲道,像珍惜又一个傀儡?你是一个求道者。
沓临没有动怒,我能从你的魂魄中看见光,我很喜欢这种永不止息的光彩。
你有一颗很适合我道的心。
这颗追逐大道的心、这颗勇猛精进的心、这颗坚定开拓的心。
乾坤只是一个中千世界,它在晋升,但晋升得并不快,它并没有真正找到自己的方向。
而且,它并不太契合你的道。
进入我的道中,你将获得更多。
这样瑰丽的魂魄,不应该在一个不适合自己的中千世界里浪费天资。
你生来就应该属于我。
这段时间里,你不是已经感受到了吗?你从我的武仙身上观察、学习,他们让你突破得如此之快。
为什么要选择错误的道路?沓临没有说谎。
它也不必说谎。
双文律的道的确如此。
从他执剑开始,就从不肯后退。
他所有的后退,都是为了前进。
这对沓临来说是一个惊喜。
它在这个璀璨的魂魄上看到了潜力。
可惜,乾坤的道并不适合他,他的天赋被困锁住了。
假如他能够来到沓临,用不了多久,沓临就能再多出一名合道者,也许,它还有机会拥有一个护道者。
如果你心中暂时还有软弱,那么我也可以为你多保存几个魂魄。
沓临看向界外,目光扫过那些无力挣扎的乾坤众生,我可以等你。
它对此很有信心。
一个契合自己的道,对于求道者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因为他所有的坚定、所有的信念,都扎根于此。
只要双文律感受到沓临的道,就能够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契合。
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
整个乾坤都即将成为沓临的食粮,同意了沓临的要求,他才能救下几个人。
这有什么需要衡量的吗?双文律低头看向自己执剑的手。
刚才那一剑没有发出,他还有一剑之力。
他可以拒绝,像个正统的英雄那样战死。
他也可以逃离,想办法保存一部分乾坤中的生灵,像个忍辱负重地英雄那样以待来日。
他还可以答应,像个明智理性的求道者那样,也为乾坤保留一部分火种。
双文律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我愿意为什么而牺牲?曾经他愿意为很多东西牺牲。
为了道义、为了信诺、为了重要的人……但后来,他愿意为之牺牲的已越来越少。
因为他明白了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凡尘爱恨皆为虚妄,黄土一抔葬了多少英豪。
虚妄之物,何以执着?他愿意为求道而牺牲。
他似乎该做出第三个选择。
双文律又问了自己第二个问题:我的道是什么?坚。
他在坚于什么?剑吗?不。
剑只是外物,是他求道的寄托,修行的显化。
心吗?不。
他尚未成道,前路尚远,心亦有瑕。
既如此,有何可坚?道吗?不。
乾坤之道尚未完善,缺漏处处,如何能坚?以坚为道,却无物可坚。
既然如此,他问了自己第三个问题:我该坚于什么?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双文律抬起他握剑的左手。
他的剑已经再起不了作用了,可是他没有松手。
到头来,他的手中也只有一剑而已。
你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沓临惋惜道。
在一个大千世界之道的碾压下,他的剑心再一次破碎,在破碎的一刹那,双文律松开了手。
这一次,他再没有重聚剑心。
他放下剑、放下修为,放下一切非他所坚之物。
让沓临来斩一斩看吧,看他所坚为何,看他能否,于此绝境当中再开一条新的前路!……双文律在最后一刻,顿悟成为乾坤的护道者,乾坤晋升为大千世界。
护道者,能以众生之身,为世界开辟前道,是谓护道。
但那是一个大千世界的规则倾轧。
彼时乾坤的魂魄之道尚未完善,他的魂魄和他的剑心一起破碎了。
在他将亡的一刹,无数丝线攀上了他的魂魄。
这是乾坤的众生因果。
乾坤用它的众生,将这即将消亡的魂魄强行挽留了下来。
沓临退避了。
一个大千世界,一个有着护道者的大千世界。
哪怕这个护道者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一个拼命的大千世界和它的护道者,可以使沓临受到它不想承受的重创。
樊藤之网寸寸枯朽,双文律跌坐在这一片枯朽的残片中,含着一口气,不能动,不能言。
他要守着这一口气,威慑着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沓临和其他觊觎乾坤的存在。
柏崖绑着断了的骨头,把他从樊藤的残片中挖出来,一步一步背回了剑阁,却对他的情况束手无策。
乾坤用众生因果缠住他的魂魄,但因果不是药。
治不了伤,救不了命。
魂魄碎成那个样子,的确再没有挽回的机会。
所以当他斩入魔渊那一剑时,心中的确充满了忧虑。
魔渊与其它世界的情况不同。
它已经与乾坤相接,可以逐渐蚕食重创中的乾坤。
他只有一剑的力量。
不出这一剑时,就与顽石无甚区别。
无法助乾坤抵御魔渊的蚕食。
他只有出这一剑,将魔渊的道也斩伤,才能使它无力蚕食乾坤。
可是,乾坤在这三百年中离开了原来的坐标,但位置并不太远。
若他死去,沓临会不会重新找到乾坤?乾坤重创未愈,能不能抵御得了魔渊的入侵?他把剑阁放在了最险的位置,剑阁……能不能撑得住?师兄重情重义,他会不会因此生出心障?……可他除了这一剑,就再也没有别的力气了。
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这一剑就是最后的终局了。
但他还有一世遗落在乾坤当中。
在双文律入道的那一世,因乾坤之道不全,走得是斩俗身这种早已被废弃的路子,这被斩去的一世,与血锈刀结合成了乾坤中的一个异物。
其他因乾坤早年规则不全而生的异物,都已在乾坤晋升大千世界时被磨灭。
但乾坤没有磨灭血锈刀。
它留着这个如嵌蚌中的砂石,以此为根基,花了九百年,收全了双文律每一点破碎的魂魄,用它的众生,挽留住这颗破碎的剑心。
双文律的剑心仍然通明无暇,但三寸之后,牵扯着无数众生的因果。
他的魂魄已经愈合,却无意断去这些因果。
他们不是我的困缚,是我救命的绳索。
双文律抚剑道,众生即乾坤。
他抬眼看向沓临:你把这当成我的缺处,就已经败了。
只会拿起剑,不会放下剑,活人就成了死物的傀儡。
一味开拓,一味进取,只会向前,只看向前,最后,除了看不见尽头的前路,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也没有。
时机到了。
夏遗对剑光低喃道。
他按住心口,他感觉自己这颗挣脱了魔渊之道枷锁的心,在全新的跳动中,为此产生了无法言说的撼动。
他再看这剑心上的层层因果,一切都已不同了。
众生即乾坤……他低低喃道。
乾坤从来没有抛弃过它的众生。
乾坤一直在试图容纳他。
他那受尽苦楚百年一世,并非乾坤给他安排的命。
那是魔渊的道在乾坤的道中牵引出来的道路。
夏遗在这莫大的撼动当中,尚未稳固的修为悄然沉淀。
沓临世界当中,方拂歌接到了夏遗的传讯。
与此同时,沓临的天地也动摇起来。
日月星辰的光辉开始晦暗。
所有合道者惊愕地抬头。
他们感受到道在动摇。
策辟云自定中出,同样仰头,低喃:目空心空,万相无踪。
自在……原来如此……她忽然笑起来。
沓临的道,不是她的道。
现在,她找到自己的道了。
沓临再也无法捕捉得了她,以之为基的道开始崩塌。
方拂歌从她心念中落出。
心已空,便没有念头可以承载魔了。
两个合道者从天地震动中回过神来,悍然出手,但方拂歌身若流光,已入了一个合道者心念。
合道者僵住,不由自主拦住了另一个合道者。
前一个合道者本能就想入道,可是沓临之道不稳,他才引动沓临意志入体,瞬间委顿在地。
抓住那一刹的空隙,方拂歌在沓临之道袭来之前脱离,携着印开天的魂魄直奔世界壁垒而去。
另一个合道者见状不敢入道,急追而来。
双方距离越拉越进,方拂歌急促道:我有一剑,可这一剑若解此危,就无法破开沓临的世界屏障。
去开世界屏障,我来解决他!印开天决绝道。
她尽舍修为,强行崩裂了外武道,将合道者拦在后方。
方拂歌由虚化实,托住印开天的魂魄,向剑意所开的入口中急速而去。
可是他才化形出来,就痛哼一声,无法自控地往下坠。
自在天魔消隐之时,极难对付。
可他为了带着印开天的魂魄一起走,就不得不化形而出。
化形而出,就有了弱点。
正当此时,又有一道剑意自界外而来,将他们托入了穿越管理局中。
方拂歌松了口气。
他这个便宜师父,好歹没打算用完就扔。
……乾坤世界,双文律持剑而立。
你把你的众生看得太死了。
沓临世界的生灵潜力已经尽了,他们的终点就是合道者。
但乾坤生灵的魂魄,永远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而这更进一步,将带着世界一起向前。
那缠缚因果的剑心遥遥向沓临劈入。
在沓临世界崩塌的哀鸣中,双文律持剑轻轻一抖,乾坤已晋升圆满,这些因果,也从他的剑心上层层解落。
天雨金花,地涌清泉。
冥虚之中,光明大盛。
这代表着,又有一个世界历经打磨,终得圆满。
乾坤的道有缺,一线缺方为一线生机。
它将这一线缺,留给众生,作为他们解脱的生机。
它在自己的道中为众生留下了一线所缺。
这众生的生机,也成了乾坤的生机。
正是因为有这一线缺,乾坤中,才能有护道者诞生。
缺,即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