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2025-03-22 08:01:59

阿俊, 阿俊!他拍了拍孩子的脸,一脸沉重地将其搬到潭边。

看着那干燥到起皮的嘴唇,阿准犹豫了下, 还是掬起一捧潭水, 一点点滴到阿俊嘴里,枕在他手臂上的孩子贪婪地吞咽着,眼睛渐渐恢复了一丝清明。

阿.....准.....哥怀里的人吞咽太急,被呛了一下,开始有气无力地咳嗽,阿准帮他顺了下背, 然后准备起身去竹篓里找些果子给他吃。

那孩子却死死抓住阿准的胳膊不松手, 眼睛里是浓浓的恐惧跟哀求。

阿准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轻声安抚道别怕, 我不走,给你找些吃的。

阿俊闻言,才松手。

成熟的桃金娘, 清甜多汁,阿准洗了一大捧, 一个个喂进他嘴里,吃了几个后,阿俊虚弱地抓起桃金娘, 颤抖着手, 一大把一大把往嘴里胡乱塞着。

汁液顺着嘴角滑到瘪瘦的脸颊, 他却浑然不知,全无平日里的斯文模样。

阿准看着渐渐恢复了一丝生机的男孩, 却在心底偷偷叹了口气, 这要如何跟小茶交待呢?又该如何跟阿俊解释小茶的事儿呢?阿俊现在这状况, 断然不能留他一人在山间。

阿.....准哥,你,有没有找到姐姐,她......是不是还活着?爹说,我们一家都对不起她,让我死也要进来跟姐姐做个伴,别让她孤苦伶仃一个人......阿俊断断续续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原来,那场天花瘟疫过后,村里人死的死逃的逃,早已所剩无几,但大范围的蝗灾,注定他们逃到哪里,都是徒然。

阿俊他娘(茶花的娘),在逃亡途中与人争抢赈灾粮,被活活踩踏而死,他爹逃够了,执意带阿俊回生活了多年的村子——叶落归根,死也要死在家里。

他们绕过关卡溜进了被衙门草草封锁的村子,村子里到处一片焦黑,他们家快盖好的新房也只剩一片黑土跟残垣断壁。

爹看着用茶花生命换来的这座房子,恸哭一晚后,将身上所有能吃的东西留给阿俊——也不过是一些草皮、树根跟发霉的麦麸饼,让他去找姐姐茶花。

你娘被猪油蒙了心,爹......爹又是个软蛋,你姐肯定恨毒了我们,她从小疼你,你去陪着她,她泉下有知肯定高兴。

外面人吃人,逃亡是死,村里一片灰烬,回来也是死,左右一个死,不如让儿子替自己去完成一直萦绕于心的夙愿。

爹陪着阿俊,翻过衙门设置的栅栏,一路循着当初茶花消失的方向赶路,他拒绝进食进水,无论阿俊如何哀求都不张嘴——他想把所有的食物跟水留给儿子,他能多走一步就离茶花更近一步......后来爹终于熬不住,去了,他刨了个坑草草将其掩埋,又踏上了寻找姐姐(尸骨)的路。

不知走了几个月,身上的东西早已吃光,他就吃草根、树皮、野果子,甚至蚱蜢,没有方向地在这片浩如烟海的林子里麻木而机械地行走......阿准听完,唏嘘不已,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看着阿俊羸弱的模样,他叹口气终于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拍了拍阿俊一把骨头的肩膀。

他该如何是好呢?他不能替茶花,更不能替现在的沈小茶做决定。

曾经的茶花是极爱这个比她小许多岁的弟弟,可经历了那样的糟心事,她还会原谅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吗?哪怕阿俊曾多次以死相逼,求娘放过姐姐,哪怕他三番五次求娘请人去山里找姐姐。

可不能否定,阿俊他娘视茶花如换钱的工具,跟阿俊也有关系,阿俊他娘朱氏说盖房子就是为了阿俊以后好娶媳妇,她用女儿的命在给儿子谋未来的幸福。

阿俊没有害茶花吗?只是没有成为帮凶而已吧?压下心底乱七八糟的想法,他茫然无措地扶起轻飘飘的阿俊,往山下走去。

他不知该如何跟阿俊说茶花的事,所以即便阿俊一直追问,他也一路缄默,始终一言未发。

迟疑几番,他将阿俊安置在山泉附近,你待在这里不要到处乱跑,我每天晚上送吃的给你。

阿俊虚弱点点头,张张嘴,却终于什么也没问,听话地倚靠在一块大石头旁边,目送阿准下山去。

阿准先去地里转悠一圈,一群蝗虫贼心不死地继续在庄稼地上空盘旋,防鸟网下的庄稼迎风挥舞着叶子,他突然有些庆幸闯入者是阿俊,如果是刘三儿之流......杀之?或者他们自己逃走?眼看着山头泛起一缕天光,他加快脚步往家里去,院子里的狗从梦里惊醒过来,狂吠,他轻轻推开院门,呵斥一番,两只狗子围着他,又舔又转圈儿,兴奋极了。

怎么了?沈小茶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嘟嘟囔囔问了一句,看来刚才正睡得熟,阿准心里的忐忑轻了几分。

没事,赶紧睡吧,还早。

他和衣躺进帐篷,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瞒又能瞒到什么时候呢,而且他总觉得这样瞒着对沈小茶并不公平。

睡不着,他索性起来将粥煮上,默默坐着发呆。

沈小茶起床就闻见一股浓郁的白粥香,阿准俊朗的五官,被闪烁的火苗映得发红。

咦,你上山去啦?正要洗漱的沈小茶无意瞟见那只背篓,看见里面的果子心生惊喜,快步走过去翻看背篓里的东西。

最上层是紫黑色的山捻子(桃金娘),下面是硬邦邦但个头不小、身上有一些红点点的毛桃子。

在哪里摘的?她捏了捏桃子又放下。

那条山谷里,想着去打点野味却落空了,顺手摘了这些回来。

他佯装随意地往灶里扔了一根柴禾,眼睛却刻意逃避着沈小茶。

好东西啊!这种毛桃子腌着吃最是可口。

就是费盐,得用盐水去毛。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阿准试了几次,却不知如何开口说阿俊的事,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沈小茶跟他朝夕相伴,如何看不出他的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事想跟我说?她干脆挑明。

阿准看着别处,不太敢与她直视。

沈小茶了然,阿准是个不会撒谎的直男,上次突然离开的前几天也是眼神不自然地躲闪,他的心情可不都写在脸上吗?不过,这里就她跟他,除了蝗灾、干旱跟淘宝的事儿,还有什么让他支支吾吾?是不是庄稼被吃啦,你不敢说?她笑着逗他。

阿准摇摇头。

那是泉眼里没水啦?他怔了一霎,依然摇摇头。

哎呀,那是啥事?你要急死我不成!沈小茶有些不耐烦地扒拉了一口粥,男人的心事真难猜!阿准沉吟一番,抬起头飞快看她一眼,才试探着开口我发现了一个人。

沈小茶一听,立马咽下那口粥,差点跳起来,这么重要的事儿他居然吞吞吐吐拖到现在才说。

人呢?在哪儿!?她霍地站起来,神色里尽是戒备。

就在,山泉那里。

他小心翼翼看她一眼。

你.....沈小茶闭了闭眼,压下心里的慌乱,你怎么能引他去那儿!?万一下个毒什么的......阿准摇摇头不会的,阿俊这孩子心思纯良,不会干这种事儿.....他把阿俊跟茶花姐弟的事儿,说了一边,说完又偷偷观察了下沈小茶的神色。

对阿俊这个名字,沈小茶毫无印象,不过听说是个孩子,她心里的疑虑轻了那么一分。

等等,他说这孩子心思纯良?得!又是老乡!那岂不是认识沈小茶?他怎么跑到这儿啦?就一个人吗?沈小茶心里七上八下,有种被人入侵家园的不安。

他是来找茶花的,他是茶花的亲弟弟,阿俊。

阿准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解释。

沈小茶揉揉额头,你跟她说了她姐姐的事儿吗?阿准摇摇头我什么也没说。

她有些烦闷,自己对这人毫无印象,要怎么跟他解释他姐姐早已换了芯子这事儿呢?突然,她灵光一闪,就说失忆了?这样也不必为了维护原身人设演戏,生活已经如此不易,还要配合演戏,别说臣妾了,皇帝都做不到啊。

她将自己想法跟阿准说了。

阿准猛地抬头你,你愿意留下他?沈小茶摇摇头我可没说这话,现在多张嘴那可不是多双筷子的事儿,现在暂时收留他,也是看在他姐姐的份上。

看在这孩子跟原身感情不错的份儿上,她愿意圣母一回,权当弥补原身了。

她又将自己打算装失忆这事儿跟阿准商量了一下,阿准点点头,压下了另一重担忧。

他们安置好家里,一起上山,出院门前,她折回身装了一些吃剩的粥跟菜,拿过去递给阿准。

听你说的,也怪可怜的,先让他吃了饭再说吧。

阿准笑着接过饭碗放进背篓里,两人各怀心事地往山上去。

姐!姐?本来打瞌睡的阿俊被脚步声吵醒,一睁开眼就看见了本来以为早已去世的姐姐,又惊喜又震惊!他往前酿酿跄跄走了几步,却觉得曾熟悉的姐姐如今看着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停下脚步,迟疑而激动地盯着沈小茶。

数年后,再回忆起这一幕,她很庆幸,阿俊能来到这里,因为他,有些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