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啊——!一声尖叫,打破了夏日的闷热。
有人落水了,快来救命啊!女人高声喊着,往田间奔去。
……有气儿!还有气儿!哎哟,赶紧散开点儿,别围在这里!赵琼英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周围乌糟糟的,都是声音。
她耳朵眼里灌了水,声音黏糊糊传进去,听得不太清楚。
剧烈的痛楚在胸腔蔓延,每呼一口气都觉得累得厉害,好像被鬼压床。
她努力挣扎,才从昏沉中挣出来,吃力地张开眼。
谢天谢地,可算是醒过来了!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赵琼英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晃在她的眼前。
那是一个中年妇女,脸色蜡黄,满面风霜,头上包着一条用得发黄的白毛巾。
赵琼英定定看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眼前的女人又是谁。
赵知青?你没事吧?女人温声问道。
……赵知青?是在叫她?赵琼英感觉她的脑袋像是浸在水里的一朵棉花,重得不行,思考对她来说变成了极吃力的事情。
这咋感觉不太对呢?死里逃生,怕是吓坏了。
周围人小声说着什么,交谈声在赵琼英的脑袋里织了张网,嗡嗡嘤嘤,黏满了苍蝇。
琼英!一个黑影骤然压下来,扎着麻花辫的年轻女人扑到她的跟前,眼泪跟豆子似的撒下来。
还好你没事,呜呜呜,你真是把我吓坏了!她一把抓住赵琼英的手,那手烫得厉害,言语里也是满满的关切。
……可是,赵琼英并不认识她。
不,不。
她认识她。
——她叫林芳芳。
和她一样,是从城里来的知青。
赵琼英从纷乱的记忆中捋出线头,总算理清了自己的处境。
这是1976年的双溪口生产大队,她是前年下乡的知青,她还叫赵琼英,却已经不再是二十一世纪的赵琼英了……没等赵琼英消化自己穿越的事,就见林芳芳伸长了脖子,开始左右张望。
闻声赶来的都是村上做工的壮劳力,见到落水的是个女知青,不用多说,女人们就把男人们挤开了,好给赵琼英施救。
林芳芳眼下却越过女人们,往乌泱泱的男人们看去。
就有人问他:林知青,你找什么呢?林芳芳满眼感激:还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救了琼英,真是太感谢了……嗨,这有什么。
赵知青没事就好。
农村人都很淳朴,听到女知青说得这么客气,不免笑了起来。
林芳芳却摇头:不不,这真是救命的恩情呐!我和琼英都不会水,她突然落水,可真把我吓坏了。
现在她能好好的,多亏了好心人出力,要知道溺水的人可不好救……她说着,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赶紧住了嘴。
可惜迟了。
男人女人们面面相觑,脸色变得古怪。
是了,溺水的人哪里是好救的?女人们力气不够,只怕要被拽水里去。
再瞧瞧在场的女人都是一身干爽,她们原本就没有男人跑得快……所以,是哪个男人救了赵知青?好好的黄花闺女,就为了这,被男人搂过抱过了!虽说人命关天,但这年头,碰了人家姑娘家的身体,那可是坏了人家的清白啊,这不得负起责任来?……琼英,活儿做完了么?林芳芳避开地里的蔬菜,往赵琼英的方向走来。
赵琼英正埋头拔草,听见林芳芳说话,她高声答道:还没呢,你忙完了就先回去。
这是赵琼英穿越过来的第三天。
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穿越时空的事实,但即使她再努力适应,还是无法习惯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
她早上吃了一个发黑发粘的馒头,喝了一碗稀稀的白菜土豆汤。
对比其他农村家庭来说,这是很不错的伙食了,但对于她来说,这不能不说是难以下咽。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还是把早餐吃得干干净净。
这年头,不饿肚子就是好的,在吃食上容不得挑剔。
赵琼英也不是个爱挑剔的人,但不得不说,这落差是真的大。
除了吃,在这里住得也不方便。
双溪口生产大队有六个知青,被安排在三队插队,四男两女,都住在知青点。
赵琼英和林芳芳是同一年来的,又是唯二的两个女孩儿,就住在一块儿。
还有更早两年到的,闷声跟她们说:这农村地方哪儿有闲置的房子给我们住?这个知青点还是征用的老乡家的老房子,也没啥,就是下雨得注意点,常常漏雨,你们得习惯。
农村的木房子,又窄又黑,也就是勉强遮风挡雨。
赵琼英哪里住得惯?她这几天都没太睡好,但还是得强打起精神来下地干活。
她们下乡知青是来建设农村的,得跟农民们一样做农活,挣工分。
好在生产队的队长关照她们,分配的活儿不重,只是工分也不多。
毕竟这年头,严格执行按劳分配。
赵琼英实在不擅长干这些活儿,总要看看别人才知道怎么下手,幸亏跟她一起干活的婶子热心教她,不然她还不知道要多费多少功夫。
这两天下来,她干活终于利索点儿了,但还是比其他人慢上不少。
这会儿太阳正大呢,野蚊子飞来飞去,蛰得人难受。
赵琼英让林芳芳先走,是觉得这环境难熬。
不料林芳芳竟然蹲下来,帮她一起干起来。
芳芳?赵琼英有些错愕。
林芳芳只顾低头拔草,油亮的麻花辫从她肩头滑下来,垂在身前。
她笑容浅浅:愣着干嘛,赶紧拔吧,干完活儿好回去休息!赵琼英看她几秒,从沉默中找回自己的声音。
谢谢。
如此,两人七手八脚,又拔了半个小时,才终于完成了赵琼英的任务。
回知青点的路上,林芳芳拉着赵琼英,专挑阴凉的地方走。
不知从哪儿飞来朵朵白云,遮蔽了朗日,这会儿吹来一阵山风,可算吹出丝丝凉意。
林芳芳惬意地眯起眼睛,赞叹:这风吹得,可真舒服!就在这时,一个刻意压低的女声响起。
所以说,没找着人咯?另外便有人答应:可不是嘛,没人认这回事。
那可真是奇了怪了,赵知青长得漂亮,条件又好,村里的小伙子没几个不喜欢吧?原先是攀不上,但这都两年了,有关系的都回去了,赵知青还在这儿,可见是回不去的……这段时间给她做媒的不少吧?这要是正好救了她,还不赶紧张罗,把这漂亮媳妇迎回家?所以说怪事啊!你们说……她该不会是,被哪家的男人救上来的吧?家里有老婆的男人,哪儿能对这姑娘负责,那不是要犯重婚罪嘛!所以只能赶紧跑了,不敢认。
哎哟,你可跟我猜到一块儿去了!要我看也是这样,就是可怜了这么个黄花大闺女,现在名声不好了,怕是嫁不出去了……你说,她早先怎么不定下来呢。
我瞧着李宝祥也中意她呢,她要是那会儿定下来,现在也能有个安定的归宿吧?那可不一定,她现在名声坏了,李宝祥还能稀罕她?赵琼英听到这里,才反应过来这几天为什么老觉得村里的媳妇婶子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原来她们背地里这么看她,这么议论她的。
在这个民风淳朴的年代,正经夫妇都不能在外边做任何出格的事,何况陌生男女肢体相触?赵琼英不免庆幸那人提前走了。
人家好心救了她,没有义务对她的名声负责,她也不会为了名声随便把自己嫁了。
这样正好,双方都自在。
林芳芳却不这么想,她气得攥紧拳头,低声喃喃: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赵琼英拉了拉她,想说自己并不介意。
她还是现代人的思维,真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大不了,却没拉住林芳芳,就见她猛地冲上去,对着那几个长舌妇女一顿骂,把人骂跑了。
赵琼英惊了,没想到她还有这样一面。
回头,赵琼英还宽慰林芳芳,可把林芳芳郁闷坏了:她们说你,你怎么不生气,还反过来哄我?我可不用你照顾我的情绪。
赵琼英却想,可现在确实是这小姑娘的情绪更糟糕呀。
林芳芳看她万事不挂心的样子,又开始念叨她不长心眼,嘴里气哼哼说着:我就纳闷了,那天到底是谁救了你,怎么那么没担当,坏了你的名声还不敢出面承认,最好别让我看到他,非要告他流氓罪不可!赵琼英失笑:别说气话,你先前也说要我好好感谢人家不是么?那可是救命的恩情,怎么都抹不平。
只是可惜了原身。
笑意渐渐淡去,赵琼英在心中叹惋。
希望原来的赵琼英只是跟她互换了际遇。
那样年轻的生命,不该因为一次小小的磕碰长眠河里。
叹息间,赵琼英又想起模糊的记忆里,那双粗糙的大手,掐住她的腰肢,把她往岸上带。
那手是那样滚烫而有力,把她托送到这块陌生的土地上。
那人是谁呢?她真不知道。
但要是有机会碰上了,她该感谢他的。
负责回到知青点,林芳芳手脚麻利地做好饭菜。
端上桌时,才上工回来的其余四个知青纷纷夸她。
真香啊,林同学的手艺真好!是啊,多亏有林同学在,我们上工回来能吃上一口热饭。
林芳芳听了,笑容浅浅:被你们夸得我呀,都要不好意思了。
多吃点儿,算是给我捧个场。
这年头的人都是吃两顿,大清早先干了农活,八|九点钟吃早饭,下午活儿干完了,再回家吃晚饭。
林芳芳焖了土豆饭,炒了一个青椒茄子,怕不够六个人吃,又抓了一把酸豆角,添了个菜不说,还打了一大碗汤。
说是土豆饭,其实多半是土豆,只有少量的米,煮出来一锅黄澄澄的,颜色倒是好看。
茄子吃油,但这个年代吃不起油,炒出来的茄子干巴巴的,酸豆角汤上更是看不到几点油花。
赵琼英吃得不多,几个男知青倒是吃得喷香,他们忙乎了一天,早已经饥肠辘辘,不一会儿就把饭菜扫光了。
做饭的时候赵琼英没帮上什么忙,等到洗碗的时候,她主动请缨。
双溪口生产大队地如其名,有两条小溪贯穿这片不算肥沃的土地,溪水浇灌了农作物,也方便了农村女人们刷洗碗筷,浆洗衣裳。
赵琼英揽着个洗碗盆过去,天色堪堪变暗,溪边正是热闹的时候。
还没走近,先听到女人们的交谈声,混着水声哗哗作响。
三队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女人们又很少出门,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翻来覆去,顶不上最近发生的一件新事。
这不,女人们正评论着赵琼英落水的事呢。
哎,你们说,这事儿就这样了?不这样能怎么办呢?要我说啊,至今没人认这个账,多半是家里拦着,不让认呢!这话怎么说?嗨,这还想不明白?是,赵知青是长得好看,又有文化,招人喜欢,但她不会做农活呀!现在谁家不苦,谁家不难,每天辛辛苦苦挣工分,到头来只能吃个半饱,再多这么一张嘴……这也难怪了,像赵知青这样的媳妇儿,一般庄稼汉子可娶不起。
这话实在!年轻小伙子爱俏,哪知道过日子的难处啊,还得家里的长辈把着!那这赵知青……不就这样了?这女人啊,名声毁了,哪儿有好人家敢要她?之前还有几家拗不过儿子的意思,想讨赵知青做媳妇儿,现在估计悔得肠子都青了。
要是赵知青一直找不到人负责,说不定要赖上谁家呢!女人们有意把声音压在水声里,但这事儿太值得一谈,她们说着说着,嗓门就大起来了。
听那语气,无尽的惋惜,还有说不出来的高高在上。
那是农村女人拿名声束缚他人以后得到的优越感——她们可不像赵琼英,被个不知名的男人碰了,还不肯负责。
赵琼英听着,神色微敛。
忽一扬声:李嫂子,您也在这儿?几个高声谈论的女人里,李嫂子是最怕事的,她虽然爱听,爱说,但脸皮薄,被赵琼英突然这一嗓子惊得,手里搓揉着的衣服都摔小溪里去了。
哎呀,小心!赵琼英眼疾手快,伸手一捞。
她正好在下游,把李嫂子她男人的衣服捞上来,递过去:李嫂子,给您。
李嫂子接过衣服,讪讪道:谢谢你啊,赵知青。
其他几个女人也觉得尴尬,心里打鼓,怀疑赵琼英听见了些什么,但她们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跟婆婆妯娌闹的时候,什么泼都撒过,还在乎这点面子?就装傻,料想赵琼英这个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跟她们对质。
这时候赵琼英已经找好了地方,她把洗碗盆放下,却没立刻洗,先仰头跟李嫂子说话。
说来也怪,她到农村也快两年了,不说多勤快,也不是懒惰的人,活儿干得不好,但也不是不干,但那一张小脸还是白净好看,就是跟她们乡下人不一样。
也难怪,村里的小伙子都稀罕她。
李嫂子想着想着,不免出了神。
李嫂子。
赵琼英忽然唤她,双眸清亮如水。
李嫂子回神,忙答应:哎,赵知青,你说,你说。
赵琼英便说了:上次咱们三队开展学习,正巧碰见您娘家大姐,听说现在在跟队上的妇女队长做事?那可真是厉害呢。
李嫂子只觉得面上倍儿有光,胸脯都挺起来了,嘴上却谦虚:哪里哪里。
赵琼英:李大姐当时跟我聊了几句,听说我这儿有一本《新妇女》,说想拿去给妇女队长读一读。
在场的女人没人知道《新妇女》讲的是什么,但听赵琼英扯出妇女队长,都纷纷换了表情。
她们原先还瞧不起赵琼英,觉得她名声坏了,但现在一看,人家到底是文化人,说的什么《新妇女》,她们听都没听过,别提去读了。
再想想那书最后是要给妇女队长看的,不免生出几分敬畏心。
李嫂子作为当事人,更加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应下来,又怕帮忙传书把书给弄丢了,吞吐半天,说出自己的顾忌。
赵琼英说:李嫂子您做事一向稳重,队上谁不夸您?那本杂志回头我送您家去,您只管送,要是真有个万一,我也能大差不差,把里面的重点内容写出来。
其他几个女人听了,纷纷夸她学识高。
这商业吹捧,真是无比生硬。
赵琼英淡然拒绝:其实没什么,那本杂志要是能在妇女队长那儿派上用场,也是好事一桩。
我们常说要解放女性,但现在有些女性的小脚解了,思想却还没变,女人压迫女人,有时候比男人还厉害。
这种社会风气,得改。
这番话说得,像一根根细针,把几个女人的心扎得都是窟窿,到处灌风。
她们这会儿可不淡定了,村子里的闲话谁不说?但任谁也不能承认自己压迫同性,压迫应国|家号召下乡学习的知青呐!她们可没有这个胆子,也不敢戴这么大的帽子!登时没了声响,只顾着讷讷点头。
林芳芳就是这时候来的,正好打破尴尬的气氛。
琼英,要帮忙么?她是个爽利的性格,说着话把袖子一撸,就在洗碗盆前蹲下了。
赵琼英哪好意思再让她忙乎?劝她在桑树底下坐一会儿,无聊可以摘几个桑果吃。
时值盛夏,桑树枝头稀稀落落地挂着紫红色的桑椹,果子不大,但在这个年代也是不错的零嘴。
林芳芳却不答应:来都来了,哪能干看着你忙活?再说了,你又不擅长做这个,还是我来吧。
天色不早了,洗完碗我们赶紧回去。
林芳芳的态度极自然,溪边的女人们听了这话,纷纷夸她热心又能干。
嗨,这有什么。
林芳芳不以为意,笑说:我虽然是城里长大的,但从小分担家务,这些活儿我都会干。
会干就多干点儿,这也没啥,劳动最光荣嘛!这话一出,又得到女人们的夸赞。
再看赵琼英,洗碗的动作远不及林芳芳麻利,女人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评出个高低来:这位赵知青样貌、才华是没得说,但要论起做活儿,那真是差林知青太远了!这头,赵琼英洗好最后一个碗,放进洗碗盆。
水蚊子趴她身上吸饱了血,被拍死了两只,也在她身上留下了几个鼓起的大包。
林芳芳把盆抱起,朝她招呼:行了,赶紧回去,这里的蚊子太毒了!又跟众嫂子打了招呼,往回走去。
盛夏的夜晚终于拉开序幕,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把如练的月华洒在粼粼溪面,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吹皱了溪水,也吹散了空气里的热意。
林芳芳走着走着,挨近赵琼英一些,小声说:我来迟了些,她们没说你什么吧?原来她过来帮忙,不仅仅是帮忙洗碗,还存心帮忙解围。
赵琼英看她一眼,摇了摇头。
林芳芳是不信的:你别太把她们的话当回事,那些话听听就算了。
是,你现在名声是不太好,但你迟早是要回城里的,她们怎么看你,这重要么?你又没打算相看对象,嫁在这农村地方。
赵琼英听她宽慰自己,感觉她比自己更紧张名声的事,又反过去劝她:是没什么,你别担心我,她们不会再乱说了。
林芳芳愣了一下,才小声嘟囔:你是不是太盲目乐观了?盲目乐观?那还真没有。
赵琼英眨着一双清亮的眼眸,仿佛能看透人心。
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狗吠,林芳芳下意识低呼一声,往声音的方向看去,正好避开赵琼英打量的目光……快到知青点的时候,赵琼英和林芳芳默契地加快了步子,不料黑黢黢的大柳树下竟突然走出个男人。
林芳芳下意识顿住,赵琼英提高了警惕。
适时,听那人喊道:琼英……自知失言,又立马改口:赵知青。
赵琼英拧起细眉,朝那人望去。
夜色深沉,半晌才认出是谁。
那人又看向林芳芳:林知青,我跟赵知青有话要说。
这是要林芳芳回避。
林芳芳却没动,看向赵琼英:琼英,天色不早了……赵琼英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心想,这个年代可不像二十一世纪,大晚上的孤男寡女独处确实不合适。
再者她才穿来几天?就算那个男人跟原身是旧识,她跟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便道:这大晚上的,说话不方便,你要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林芳芳闻言,忙拉她进屋去。
不料男人闪身拦在她们跟前,语气急切:等等!夜里蛙声聒噪,一浪又一浪,却在此刻歇住。
微风里只有男人略显粗重的呼吸。
他的眼睛像是点了火星,那样炽烫地落在赵琼英的身上,声音喑哑:琼英,我来负责了。
之前你不慎落水,是我救了你……争执他的神色恳切又热忱,没人会怀疑他说的是假话,他也犯不着在这种事上说谎。
但没等赵琼英给他回应,林芳芳就脱口而出:这不可能!那声音在突然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尖利。
声音刚落,柳树上的蝉儿便又开始大声嘶鸣,叫得人心烦意乱。
男人脸色微沉,看着林芳芳:林知青,你当时不在现场,怎么能断定救人的不是我?我……林芳芳想说什么,才开口又住了嘴。
男人重新看向赵琼英,却听赵琼英跟林芳芳说:芳芳,你先进屋。
林芳芳没动,犹豫地望着她:可是琼英……赵琼英轻轻推她一把:先进去吧。
林芳芳仍然不肯挪动,看起来很担心她。
赵琼英就说:这一盆碗筷端着不沉么?你赶紧进去放好,我一会儿就来。
那……好吧,林芳芳这才往里走,走了一步又回头,你快点回来。
赵琼英点了点头,感觉衣摆被轻轻拉了一下,林芳芳压低了声音提醒她:琼英,你……注意影响。
嗯,我知道。
林芳芳走后,男人的表情变得和缓。
赵琼英在原主的记忆里找寻他的样子,就和现在一样,态度矜持,眼神热切。
这个年代的男男女女都是很守规矩的,像没有熟透的青枣,碰在一起总会发出生涩的响。
抱歉,琼英,让你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非议。
他面露愧色,跟赵琼英解释,我当时就想把这事认下,可我家里人拦着,不让我认。
但没关系,我认定了你,只要你愿意,今年冬天,不,秋收前我就娶你过门,让你做我李家的媳妇儿!他的表白并没有打动赵琼英,赵琼英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说:你没必要这么做。
什么?男人愣住,没想到自己的深情会被拒绝。
但他仍然坚持:我该这么做!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被人说闲话,被人指指点点,我还算个男人?!他的语气加重,显然情绪上头。
赵琼英退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
这个动作让男人及时冷静:我没别的意思,琼英,我只是想帮你……谢谢,但不需要。
赵琼英一句话堵住他所有的衷情,双眼清凌凌的,好像月光下澄澈的湖水:救人的不是你,你根本不用对我负责。
她也不需要任何人负责,把婚姻变成绳索套在自己身上。
七十年代并不是很好的年代,但她想靠自己的努力活出精彩,而不是糊里糊涂地嫁人生子,成全乡间的流言,牺牲自己的幸福。
听了赵琼英的说法,男人的脸色不太自然,他眼神闪烁:琼英,你那时候呛了水,昏了头,认不出我是正常,你只管想想,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冒认呢?你现在的处境不好,只有我能帮你,你给我个机会,我……真的不用,谢谢你。
赵琼英打断他的话,同时不忘提醒他,另外,李宝祥同志,请叫我赵知青。
她眉目冷淡,没有对施救者的感激,对方以为她溺水后昏昏沉沉,不知道救人的是谁,但其实男人朝她伸手的那一刻,她有意识。
那是一只粗糙的,甚至有些硌手的麦色的大手,看肤色显然不是眼前的男人……李宝祥,这是男人的名字。
他长得瘦瘦高高,不同于一般的农村汉子,看起来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用文化人的词儿来说,那叫做俊秀。
他是村里书记的儿子,读了几年书,现在在大队会计那里打下手,村里人不明说,但心里门儿清,他多半要接大队会计的职务,出息着呢。
从赵琼英来到双溪口生产大队三队上,这李宝祥就看上了原身,明里暗里给她示好——这或许正是他冒认施救者的原因。
但赵琼英不肯,哪怕村里的婶子媳妇都夸李宝祥条件好,人又上进,是个好着落,她却不愿在双溪口生产大队扎根,她还想着有朝一日回去城里,天高云阔任鸟飞。
这一次,是李宝祥头一次明确表态。
赵琼英便明明白白地拒绝了他。
但是李宝祥不能接受,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丢人。
赵琼英看着就傲,他娘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媳妇儿,一开始瞧不上,是他硬要。
他爹说他留不住这姑娘,人家知青都是眼界高的,未必看得上他们乡下人。
李宝祥自然不信:在大队这里,谁不夸他是个有出息的,会有姑娘瞧不上他?万万没想到,赵琼英名声都臭了,还在他面前拿乔!她傲什么?李宝祥心里的火气蹭蹭往上涨,嘴里的话变得格外难听:赵琼英,你最好想想清楚现在你是什么处境,我愿意帮你,不惜做个绿头乌龟揽下这件事,你有什么不乐意?哦,听你的意思,你知道是谁救了你,你怎么不找那人负责?是你心气太高,看不上人家,还是人家不想要你?他说着说着,声音拔高,又突然压低,恶狠狠的。
嘲讽与挖苦像冰雹狠狠砸下。
赵琼英神色不变,只是扯了扯嘴角。
好一个绿头乌龟。
她有些庆幸现在站在李宝祥面前的不是原来的赵琼英。
一个生长在五六十年代的女孩,哪里受得了这份羞辱?或许男人都有点救风尘的情结,自以为是伸出援手,实际把人踩到了尘埃里。
赵琼英只是落了个水,无力自救。
她被好心人救了,怎么就成了名声败坏的女人,甚至谁娶了她就是甘当绿头乌龟了?把一个女人贬低成这样,这就是李宝祥的喜欢?真让人大开眼界。
你说完了?赵琼英的表情冷下来,声音也冷冷的。
李宝祥的怒火瞬间被冰冷浇灭,理智回笼,他紧张地看着赵琼英,想要解释什么:琼英,我……赵琼英懒得听:说完快滚。
她的硬刺把李宝祥扎伤,李宝祥面上挂不住,难堪道:琼英,你一定要这样绝情么……赵琼英没再理睬他,往知青点走去。
别走!李宝祥下意识要去抓她的腕子,被赵琼英避开了。
赵琼英望向知青点破旧的窗格,嘴里警告他:李宝祥同志,请你注意影响,否则我会告你流氓罪。
她顿了顿,语调悠长:我有人证。
李宝祥倏然一惊,透过窗格偷看的林芳芳已经发现不对,迅速藏了下去。
但他看到了她!她刚刚就在那个窗格里看他们!李宝祥触电似的收回手,脸上忽红忽白,却还不肯放弃:琼英,你好好想想,我不会害你,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你好好考虑,只要你愿意嫁我,我会一辈子护着你!回应他的,是赵琼英毫不迟疑的背影……赵琼英才进屋,林芳芳就迎了上来:琼英,李宝祥没把你怎么样吧?她满脸写着担心,要拉赵琼英的手。
赵琼英避开了,说:没什么。
林芳芳不太自然地抬手捋了捋自己的辫子,声音干巴巴的:那他说的……真是那样?那天落水,是他救了你?不,不是。
赵琼英语气笃定。
林芳芳便立马追问:那是谁?赵琼英看她一眼:芳芳,你对这个问题是不是关心太过了?林芳芳眉心一跳,生气地嚷嚷: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这是关心你啊!她把嘴一撅,偷眼看赵琼英,倒像是在装模作样,等赵琼英来哄。
赵琼英果然放软了语调:你不用担心,我没什么。
可是……林芳芳还要说些什么,赵琼英忽然抬手,啪,一个巴掌声响起。
摊开手掌,没看到蚊子的尸体,赵琼英皱眉:不行啊,明天得找些艾草来熏熏蚊子。
她突然拍这一巴掌,把林芳芳吓得一个激灵,这会儿心脏还在突突乱跳,好奇的心思都被抛在脑后,只跟着喃喃:是啊,入夏以后蚊虫太多了,我今天被咬了好几个大包……赵琼英就跟她说:你等等,我去掰点芦荟来。
芦荟的汁水可以解痒,对伤口愈合也有好处,涂在蚊子鼓包上,包也更容易消。
原身从村民那里讨要到一些,种在屋檐下阴凉的地方,现在已经长出一片惹人的绿意。
赵琼英看着那肉鼓鼓的芦荟,能想象得到原身是怎样的人——心思细腻,热爱生活。
只可惜……赵琼英垂下眼睑,发自内心地希望她们是互换了人生——那个女孩或许正在适应现代环境,她是这样衷心地祝愿着。
赵琼英把芦荟拿进屋里,给林芳芳分了一点。
她和林芳芳睡同一个房间,房间不大,两张小床挨在一起,腾出空间堆放杂物。
逼仄的房间里,每一处空间都被牢牢占据,挤得人喘不过气。
林芳芳看她拿来芦荟,支起身子:这可真是个好东西!赵琼英把芦荟洗过了,掰开皮,里面黏黏的汁水拉出长长的丝,在煤油灯下闪着光。
她拿那大片粘腻的果肉在创口处反复涂抹,垂下的眼睑像羽扇似的,扑在她白皙的脸蛋上。
都是灯下看美人,大抵看的就是这种朦胧的,泛黄的,如梦一般的美。
林芳芳原本在掰芦荟,看着她便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琼英,你长得真好看,难怪李宝祥喜欢你,他们都喜欢你……这话说出口,不自觉便带出一点儿酸味儿。
赵琼英的眉毛微微蹙起。
林芳芳便反应过来,连忙道歉:对不起,琼英,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好看……这个年代把名声看得极重,这种喜欢不喜欢的话是不能乱说的。
林芳芳说完,还用一双诚挚的眸子望着赵琼英,想要祈求她的原谅。
没成想换来赵琼英一阵轻笑:你说什么对不起呀?我长得好看也没让你犯错呀。
林芳芳怔住。
一时分不清她是开玩笑还是真这么觉得。
只听赵琼英煞有介事地继续说:被人喜欢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芳芳,谢谢你让我知道有很多人喜欢我。
我还挺好奇的,‘他们’是谁?这让人怎么说?她要是说出个一二三,岂不是向赵琼英证明她一直暗搓搓关注着她,看着她如众星捧月,心里暗暗羡慕?赵琼英好像完全没看出她表情的僵硬,还在催促,要她快说。
说?说什么?有什么好说?林芳芳只觉得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难受坏了!割草第二天大清早,赵琼英就提了弯刀出门了。
夏天天亮得早,山风吹过,还挺凉快。
赵琼英决定趁早去割一把艾草,等太阳出来好好晒干,烧来熏房子,赶走那些讨厌的蚊子。
昨晚被蚊子咬得她都没睡好,睡梦中还觉得身上几个蚊子包又痛又痒。
这也幸亏村上队长照顾,给她们女知青安排的活儿不重,不然她还未必能腾出这个时间。
知青点的位置比较偏,在村头的大榕树傍边,附近都是农田,一梯一梯,爬上了半山腰。
这会儿日头还没爬上山坡呢,地里田间却处处可以看到农民辛勤耕作的身影。
这是个艰苦的朴素的年代,农村的日子就是这样,每天忙忙碌碌在地里刨食。
赵琼英从田边过,田埂上的汉子媳妇总会跟她打招呼。
在田里干活的大多是各家的壮劳力,是肩臂有力的年轻汉子,但也有几家是妇女同志,干活并不输给男人。
他们随口问赵琼英去干什么,赵琼英便也随口答:去割些艾草,入了夏,这蚊子可真毒,得好好对付。
就有热心人给她指路,告诉她哪里的艾草长得多,长得好,地方又好下脚。
赵琼英认真记下,谢过了,往那边去,果然看到溪边上长满了艾草,那可人的绿色绿得逼人的眼,在风里招摇着。
弯刀很长,又沉,赵琼英使起来格外笨重,连着割了几刀,才割下来一茬。
顶上的叶子被她攥坏了,黏稠的汁水沾在她的手上,一股浓烈刺鼻的香。
赵琼英把那一茬丢在一边,又埋头去割下一茬,只觉得割草这事看着容易,其实也不简单。
她正一心对付着艾草呢,冷不丁听见一个声音:低一点,割下面,动作利落点。
猛地回头,只觉得阴影像山一般倒来。
赵琼英定睛一看,溪边的毛路上站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身粗布衣裳遮不住他胸膛起伏的力量感,那张脸乍一看只让人觉得粗糙又硬朗,细看眉眼如刀,居然俊得很,特别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有种不同于其他农村男人的神气。
你是?赵琼英问。
男人深深看她:贺擎。
没听过。
赵琼英先跟他道了声谢,然后问:你不是三队人?是三队的。
赵琼英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她印象里没见过贺擎这个人,却又觉得他莫名熟悉。
她还要细看,贺擎已经别开脸去,只留给她一个冷硬的侧脸:要下雨了,你赶紧回家。
说话间,赵琼英感觉贺擎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
这个年代的男男女女这么纯情,看异性都不敢用正眼么?赵琼英觉得这也是要看人的,李宝祥就不是这样。
她心里想着,嘴上答应:没事,天还亮堂着呢,雨没那么快下来,我就割点艾草,很快就回。
贺擎没再说话,沉默地走开了。
赵琼英又割了几把,她想着这东西不重,捎带一点回去,看看其他四个男知青的房间需不需要熏一熏。
再说了,熏艾还得晒干了熏,现在叶子都是湿的,看着一大把,晒干可不一定。
按照贺擎的提醒,她的效率更高了。
只是还没等她把割好的艾草捆扎起来,毫无预兆地,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砸得她脸上生痛。
天还是亮的,太阳在山坡上挪啊挪,这夏天真是孩子的脸,太阳雨说下就下。
赵琼英抹了把脸,赶紧把弯刀插好,抱起那堆艾草准备回家。
雨幕中,身材高大的男人大步向她走来,冲她的脑袋一扬手,一顶斗笠罩在她头上。
哗哗的雨还在落,沾湿了男人的鬓角,更显得他棱角分明。
赵琼英正错愕着,只听他沉声说:给我。
不容拒绝的语气。
你……赵琼英还要说些什么,贺擎已经她怀里的艾草一把抓过去,抽了一根麻溜捆好,又递给她:这样提着不容易掉。
赶紧回去。
谢谢你。
赵琼英抱着艾草,跟在他身后追了两步,说:你把斗笠给我,那你自己呢?贺擎没有回她。
赵琼英觉得这人真是古怪,又追了两步,看着他上了坡,一脚踏进地里:借给你,我现在用不上。
下雨天不用斗笠,那什么时候用?不过赵琼英仔细看,贺擎的地里种了一大片爬藤蔬菜,有一半是丝瓜,还有一半是长豆角。
地上插着许多竹竿,浅绿深绿的藤蔓在枝丫间攀爬,有些挂了果子,就垂下去,把竹枝都压弯了。
贺擎正在拨弄藤蔓,他站在那么多竹竿中,确实不方便戴斗笠。
赵琼英想了想,决定接受他的好意。
这会儿雨更大了,她站在田埂上大喊:谢谢你,你住哪里?回头我把斗笠还你!雨声噼啪里,男人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可闻:不急,见面再说。
赵琼英搂着一大捆艾草回知青点,斗笠遮住了她的头,但她的身上还是被雨水浇湿。
太阳雨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她还没走到大榕树下,那雨说停就停。
田里冒雨劳作的人都松了口气,抹一把脸,埋头继续干活,争取早点回家吃饭换衣服。
相熟的李有根家媳妇从地里直起身子,捶打自己的后腰,看见赵琼英回来,跟她打了个招呼,目光落在她头顶的斗笠上,奇怪道:赵知青,你这是哪儿来的斗笠?艾草被雨水浇湿,沉甸甸的。
衣服粘在身上,不舒服。
赵琼英急着回去,但是听到女人这么问,想起贺擎冷硬的面容,不由心中一动,说:我在溪边碰见个好心人,我说要拿一颗糖换他的斗笠遮雨,他没收我的糖,就把斗笠借我了。
哦,对了,他说他叫贺擎。
赵琼英这么说,是想着这个年代重视名声,她现在名声不好,可别给人家贺擎添麻烦,但她又想打听点贺擎的情况,不为别的,她得还人家斗笠呢。
哪知道她这话刚说出口,李有根媳妇就是脸色一变,忙拽她:赵知青啊,这事你可千万不能跟别人说!怎么?李有根媳妇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鄙薄:他名声不好!这话倒把赵琼英听乐了。
她的名声不好,那贺擎的名声也不好,这不巧了?机锋赵琼英搂着一捆艾草走到知青点,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在说话。
这个琼英,怎么还不回来!是林芳芳的声音。
赵琼英脚步一顿,听见林芳芳继续说:刚刚下雨呢,她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我们再等等她吧?反正现在天气热,也不怕早饭放凉,就是要让你们多饿一会儿肚子了。
她这话说得软和,没人会怀疑她为人考虑的用心。
只听他们知青队伍的老大哥——四年前来到双溪口生产大队的张建民说:林同学,你知道赵同学去哪儿了么?这外面刚下过雨,半天还不回来,挺叫人担心的。
林芳芳便说:没见着啊。
她今天难得不用我喊她起床,早早就起来了,也没跟我说,清早上工也没看见她,真是怪事。
不过琼英虽然不太会干农活,却是从不躲懒的……知青队伍里另外一个青年就接过话去:她是不偷懒,但也没干成什么。
活儿干得少,早上吃饭还要大家伙儿等她!听那声音,应该是和张建民同住的那个小年轻,叫做刘茂的。
赵琼英就奇了怪了,她也没让他们等她啊,那不是林芳芳说的么?还有人附和:要说我们知青风评差,就是因为有这种吃不起苦的同学,都是下乡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就她娇气?赵琼英细数原身这两年来的种种作为,没觉得哪里娇气,如果非要说她娇气,那娇气应该是存在于林芳芳的嘴里。
她扯了扯嘴角,感觉自己被数落,林芳芳是真的功不可没。
不想听里面继续声讨自己,赵琼英干脆出声喊道:我回来了!屋内顿时一寂。
赵琼英进门,把那捆艾草放在地上,把斗笠摘下来,抖了抖雨水,看似不经意地问:在说什么?这话可真让人尴尬。
话说得最重的梁红星讪讪笑道:这不,今天下雨,下工早,我们在聊最新的时政问题呢。
他都这么说了,其余四人也只能点头:是,是。
很有点做贼心虚的意思。
林芳芳觑着赵琼英的脸色,没看出什么端倪,心里一松,觉得她应该没听见什么,便去看地上的艾草:琼英啊,原来你早上割艾草去了,难怪没看见你人。
嗯。
赵琼英说,昨天我看你被咬了好几个蚊子包,擦芦荟汁你又不习惯,就跟你说要割点艾草回来把屋里好好熏一下。
咱们知青点傍着农田,这块儿蚊子多,我想着多割点儿,给大家都分一分,就耽误了时间,淋了点雨。
这话说得,大家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
人家大清早爬起来给他们割艾草,还为此淋了雨,身上的衣服都湿了。
他们呢?在这一边儿数落她的不是呢。
再一想林芳芳也真是的,他们是不知情,可她应该知道赵同学的去向啊,这事还能忘了?一时林芳芳收获了几道含着别样意味的目光,脸上的表情都僵了。
她忙说:这艾草来得太及时了,一会儿地面干了就把它晒出去,今天太阳好,肯定能晒干!又看向赵琼英,去拉她的衣服:瞧你,还穿着湿衣服呢。
赶紧去换了,把头发好好擦干。
我现在就去给你打水,放太阳底下晒一天,你傍晚下工回来就能舒舒服服洗个澡了!这年头农村都是烧柴火,打柴也是要费时费力的,会耽误工,所以各家都省着用柴,不常洗澡。
原身刚来双溪口生产大队的时候就很不习惯,现在换成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赵琼英,在这方面更加讲究。
晒水?那就要等到晚上才能洗澡了。
赵琼英不愿意,拦住林芳芳:不用了,灶上的火应该才退吧,我去烧水。
她其实不会用农村的灶,但想着林芳芳这人表里不一,她也不想请她帮忙,相信凭着原身的记忆她总能把火烧起来。
林芳芳听她这么说,不赞同地皱起眉:琼英,天这么热,不用特地烧热水吧,多浪费柴。
我给你晒水也很快的,还能省下柴火,我们的柴火不多了!她这是被赵琼英坑了一回,心里有气呢,抓着赵琼英的奢侈就发作了。
赵琼英听了这话,眉毛都没动一下:又没柴火了?那我找李有根家再换些来。
她没有着重去咬哪个字,语气淡淡的,却提醒了在场众人:他们都是不善务农的人,平时光是做队上分的任务就累得够呛,没人愿意去山上捡柴火,好多次都是赵琼英拿东西换柴,保证他们有柴火用。
人赵知青刚来的时候就说了,虽然来了农村,但也不能不注意卫生,不然容易生病。
她带的票多,还有些小零食,农村人稀罕的日用品什么的,可以跟村民换柴,怎么也不能让大家短着柴用。
一开始大家伙儿还劝着她,说没必要,他们可以自力更生,自给自足。
但真碰到赵琼英这样傻乎乎的,柴都换回来了,哪儿有不用的?就把这事略过了,承着她的人情,用着她换回来的柴。
后来他们看柴火不经用,说了几次,赵琼英洗澡就没那么勤了。
正好,把柴省着用,可以少花点儿。
然而今天人家旧事重提,他们怎么还能装傻?一个个脸色都变得微妙了,忙说:该洗,那必须洗,外面淋了生雨身上哪能舒服?刘茂才说过她的坏话,想起柴火这事上他们确实占了大便宜,这会儿脸臊得通红。
听老大哥张建民拍板说该洗,他忙吱声,说要给赵琼英烧水。
那可太好了!赵琼英客气了一两句,就由着刘茂去了。
她跟几个男知青说:我看大家身上都湿了,待会儿这锅水我们烧烫一点,回头多掺点冷水,大家都能擦洗一下。
这还顾念着大家呢!几个男知青开始还推辞着,推辞不过,就开始叠声感谢起赵琼英来。
那夸赞的话像地里正当时的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儿又长一茬儿。
林芳芳的脸也绿成了韭菜,昨天饭桌上挨夸的还是她呢,怎么今天就变了?前生琼英,你这两天是怎么了?去上工的路上,林芳芳看着赵琼英,满眼都是担忧。
没什么。
林芳芳欲言又止:……我知道你最近不好受。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那就别说了。
赵琼英把目光延长,队上分给她们的那块地就快到了,她说:先干活,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
盛夏的天,温度高,雨水又足,地里的野草疯长。
队上每天做分工安排的时候都会派出一批人手,专门负责拔草。
这些人大多是妇女,最有力气的年轻男人们还有更重的活儿等着他们呢。
早上才下过雨,怕把地里的泥土踩实,赵琼英先在田垄旁拔草,林芳芳被安排把田埂割干净,两人没在一处。
日头爬到最高处的时候,领头的婶子招呼她们休息一会儿,各人拿起自己的水,咕咚咕咚狠灌了几口水,才算缓解了干渴。
赵琼英在田边的大松树下坐着休息,热风一吹,松枝就发出沙沙的声音,她被高温烫得麻木的脑袋终于不再发紧,轻靠在松树的树干上。
树皮不平整,硌人,却有一股淡淡的松香无声安抚她的疲惫。
其他妇女也挤在树下休息,风停住,就有一股带着铁锈气的汗味儿飘散开。
坐在赵琼英旁边的贺狗儿媳妇倒是清清爽爽,身上没什么味道。
贺狗儿媳妇是从隔壁五队嫁来的,叫王红妮,是个叽叽喳喳爱说话的性格。
这会儿正看着赵琼英的军用水壶惊叹:赵知青,你这军用水壶可真神气!你从哪儿得来的啊?要知道这年头农村里大家伙儿都还用着竹筒子、付子瓜壳儿做水壶,像这样高级的军用水壶实在让人眼热得很。
赵琼英便跟她说了:这是我爸给的,说我出门在外,有这个方便一点。
其实这壶是原身在外当兵的堂哥拿回来的,送给了她家。
赵爸稀罕得不行,一开始都没舍得用,直到女儿赵琼英被安排了乡下插队,他把这壶给了她。
要说这壶用着方便,但也打眼,赵爸图的是它能给赵琼英多点儿底气。
他说:人家想着你家有军人,又这么疼你,把这军用水壶都给了你,要欺负你也得掂量掂量。
他说这话时,满脸愁苦的样子,在原身的记忆里那样清晰。
他是疼爱她的,或许也觉得亏欠了她。
王红妮没那么多想法,她听赵琼英把那稀罕东西说得跟地里的白萝卜似的,不由咋舌。
又忍不住感叹:这城里人可真奇怪,一个女孩子家家也这么可劲儿疼,还把这么稀罕的军用水壶给她!一时间羡慕得不行,变着花样夸赵琼英她爸疼女儿,又夸赵琼英有福气。
福气?赵琼英淡淡地笑了一下,她不是原身,有些话她不好替原身来说。
是不是福气,只有原身心里清楚。
林芳芳也在树下坐着,树上的知了叫得她心烦,王红妮是其中最讨厌的一只。
王红妮那艳羡的,赞叹的语气,让她想起了上辈子的自己……上辈子她也是这样,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整天琼英长,琼英短。
结果就是,她所有的优点都被赵琼英遮没了,队上的人只知道赵琼英长得好,脑子好,家庭条件也好,至于她林芳芳,那就是赵琼英屁股后边不起眼的小跟班。
那时候的她可真天真,懵懵懂懂的,不知道为自己争取什么,只能眼看着赵琼英跟村里条件最好的李宝祥处对象,结婚,成为队上最令人羡慕的小媳妇。
而她呢,她比赵琼英还大一岁,赵琼英一嫁,那些催婚的声音就都倒进她的耳朵里了,催得她心慌慌的,匆匆忙忙把自己给嫁了。
她就走错了那一步!从此她成了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等到大批知青回城的时候,她因为失去了知青身份,再也回不去了!只是这样也还好,错的不仅仅是她,赵琼英也选错了。
但不是。
赵琼英她男人争气啊。
赶上开放的时候,李宝祥做生意挣了大笔的钱,带着赵琼英搬城里去了。
那会儿功夫,还有好些知青因为上头不给安排工作,在知青办里闹着呢,她赵琼英倒好,又成了别人羡慕的对象……重来一次,林芳芳是怎么也不能看着赵琼英风光。
是,她是好看,是有才,是家庭条件好,但她也不能事事顺心吧?这一辈子,她林芳芳一定要比赵琼英过得更好,才能出了那口从上辈子憋到现在的郁气!那头,王红妮还在说着。
林芳芳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这军用水壶是好,耐用,但是颜色不起眼。
现在城里时兴用搪瓷保温杯,那才好看呢,冬天喝水还不怕凉。
她带着几年后的记忆,虽然过得并不好,总比这些农村人有见识。
一个军用水壶就让她们稀罕成这样,等过两年,她们经历了改|革|开|放,再回忆自己现在眼皮子这么浅,估计得臊死过去!她也是好心,帮她们提前看看外边的世界。
听林芳芳这么一说,众人的注意力就从赵琼英的军用水壶上移开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搪瓷保温杯来:哎呀,那可真是稀罕啊,要说搪瓷碗,搪瓷盆,我也不是没见过,但这个搪瓷保温杯我还真没听过!林知青,你给大家伙儿说说呗,那搪瓷保温杯是个什么模样?是啊是啊,林知青你快跟我们说说,那搪瓷保温杯上也能涂画好看的花样么?要真是那样,红红的底儿配上各色的花,肯定好看!大家你一眼,我一语,问得林芳芳浑身舒坦,特别是看着赵琼英抱着她那个军用水壶被女人们晾在一边,她更觉得心里畅快。
稀罕?那又不是赵琼英独有的,现在她林芳芳带着几年后的见识回来,这才是独一无二,是老天爷对她的优待!林芳芳的心情美妙极了,她耐心回答了女人们的问题,说得她们连连惊叹。
领头的婶子听得最认真,就觉得奇怪:哎,林知青,冬天那么冷,那搪瓷保温杯怎么就能保暖呢?这话一出,倒把林芳芳给问住了。
她那会儿是见识了改|革|开|放没错,但到底生活在农村,好多东西只是听别人说,自己并没有见过。
那搪瓷保温杯她家也没有啊!再说,就是有,她是用保温杯,又不是做保温杯,还要知道那保温杯是怎么来的?但被众人捧着,林芳芳总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就信口胡诌:那保温杯啊,就是搪瓷做的啊,但比其他物件用的材料多,做得厚实,所以水不容易凉。
女人们听得直点头,然后纳闷:做那么厚的杯壁,那能装多少水啊?这也不实用啊!啊这……林芳芳使劲编,所以保温杯都大着呢,就像城里人用的暖壶似的!她敢说,女人们就敢信,又追问:那不沉么?赵琼英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疏远回去的时候赵琼英发现王红妮跟她们一路。
王红妮边走边在感慨:赵知青你真是太厉害了,我以前也上了几年学,但你说的这些我完全不懂!不光是我不懂,我觉得只怕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没你懂得多!这真是很夸张的表扬了,但从王红妮的嘴里吐出来倒不显得夸张,反而格外真诚。
林芳芳听她吹捧赵琼英,心里很不痛快。
但她中午才丢了面子,心里有些悻悻的,这会儿实在不想说话,就默默走着,只是步子越来越大,走得越来越快。
赵琼英瞥她一眼,对于她的不痛快清楚得很。
林芳芳是精明的,她很擅长转移矛盾。
所以中午在被问住的时候,在听见她笑出声的时候,林芳芳几乎是本能的把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我说得不对么,琼英?我是没你有见识,你有什么要说的只管补充,大家都想了解呢。
这话乍听着没什么问题,细细咂摸,那是她赵琼英瞧不起人,肚子里有货却不肯替人解答。
坑了赵琼英不说,还把问题交到了她手里,看她能不能解决!赵琼英还真能。
她把林芳芳说得不对的地方一一纠正过来,不去看林芳芳涨成猪肝红的脸,对众人说:林同学不知道从哪里听到这些讹传,拿来说给大家听,我看她说得高兴,大家也听得高兴,原本没打算说什么。
但是林同学的那些话纠正了我的错误思想:我既然知道她说得不对,就该替她纠正,不然大家都拿错的当对的,再像林同学这样传播出去,那是会闹笑话的!这话说得,在场的婶子媳妇之前听得有多起劲,现在就有多羞愧。
羞愧之余,她们也在心里暗暗埋怨:谁知道这林知青净瞎说呢?她们也是被林芳芳唬住了,又不是真蠢。
再听听这赵知青怎么说话的,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她们留!赵琼英看出她们的不自然,适时抬了一把:平时做劳动的时候,我常有不明白的地方要请教各位婶子、嫂子,大家都耐心教我,让我很感动。
回想之前我真不应该,顾虑太多反而让大家都难堪。
婶子、嫂子们不清楚,林同学也不清楚,我就该直说。
我们知青是来农村学习的没错,但也完全可以给大家带来新知识嘛,这就叫做互学互助,共同进步!赵琼英这番话一出口,顿时上升到了不一样的思想高度,女人们纷纷给她鼓掌。
好,赵知青说得好!说得没错,我们互学互助,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要我说啊,稀罕别人的搪瓷保温杯干嘛?我们努力干活,自己挣一个来!一时间,女人们群情激动,赶紧把竹筒子、瓜儿筒放好,又下地拔草,干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林芳芳愣了,没想到赵琼英竟然这么会说,把大家的情绪都点燃了。
这下好了,祸水没有引走,风头倒是被赵琼英抢得干干净净!赵琼英也愣了,她只是话说了那里,按照七十年代的惯例,喊几句艰苦奋斗的口号,没想到女人们竟然当真了……她怔怔望着她们那一张张被太阳晒得焦黄,被生活磨得粗糙的脸,在她们飞扬的眉眼间看到了旺盛的生命力。
就是有这样肯干的先辈们,才有二十一世纪的美好生活。
赵琼英这样想着,心悄悄触动了。
跟王红妮分别后,林芳芳已经走没影了。
挺好的,难得清静。
赵琼英终于得了空闲,来思考今后的事情。
穿越的这几天,赵琼英基本跟林芳芳一起行动,毕竟在这个陌生的年代,她也没什么熟人朋友,只能靠原身的关系认识世界。
原身跟林芳芳是全村公认的感情好,她们同为知青,又住在一起,是共同吃苦,共同奋斗的革|命友谊——在全村人看来是这样,在原身看来是这样,但赵琼英发现不是。
林芳芳对原身是怀有恶意的。
她一次次茶言茶语贬低原身,在被她化解后露出忿忿的表情,这些她都看在眼里。
但她翻遍原身的记忆,却找不到原身和林芳芳感情变坏的原因。
这是单方面的,被小心掩饰的针对。
原身直到离开这个世界都没发现她的朋友不是真心朋友,而是个背后扎她刀子的小人。
这让赵琼英有些心疼原来的那个赵知青。
现在换她来了,她是不可能再被友情蒙蔽,在林芳芳手里吃亏了。
但她也不想跟林芳芳耗着,那没必要,她的时间,她的生命应该用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她得走。
既然眼下的环境不能让她拥有更好的生活,她就换个环境。
赵琼英想明白了,回到知青点在柜子里翻了好半天,从一个生锈的红漆盒里取出一包白砂糖。
她妥善收好,看了看外面天色。
盛夏的白天被无限拉长,这会儿天才麻麻黑。
赵琼英没犹豫,马上出门,往三队队长家走去。
太阳还没完全下山,整个村子都被浸在了昏暗的黄光,好像马上就要沉沉睡去。
各家的屋子里都升起烧饭做菜的热气,浓浓的香味在小路上交织成一片。
小孩嘻嘻哈哈笑着,被大人喊去干活,狗也跟着汪汪大喊,好像在答应什么。
在乡下的晚上,一个女人出门总是不方便。
赵琼英又加快了步子。
天更暗了,赵琼英循着记忆,终于找到了贺队长家。
贺队长家是村里少有的阔气,家门前就是个被篱笆围起来的大院子,院子一半种菜,另一半留给小孩活动,夏天天热,还可以摆在院子里吃饭。
赵琼英绕过篱外一株开得正好的夜来香,喊了一声:贺队长在家么?院子里马上传出回话声:在家呢,谁呀?赵琼英进了门,把带的礼物送上,贺队长家里人推辞不过,收下了,搬来长板凳让她坐。
贺队长从里间出来,问她有什么事。
他今年四十上下,是个和气的人,对知青也比较照顾。
赵琼英就有话直说,提了自己的请求。
贺队长咂着草烟,那烟已经烧到烟屁股上,烫嘴,他把烟屁股丢了,拿鞋底碾灭,给了赵琼英一个准话:行,我帮你看看哪家合适,你等我的消息。
赵琼英忙说谢谢。
拒绝了贺队长媳妇留饭的客气话,从贺家出来的时候,天差一点儿没全黑,月亮恬然卧在天上。
赵琼英急着往知青点走,没走几步,差点跟隔壁屋出来的人撞上。
她赶紧刹住,抬头看去——这一看,竟然还是个熟人!贺擎?你住这儿?相处贺擎没说话,先退了两步。
这年代很注意男女之间的分寸,除了处对象可不该离这么近。
赵琼英却没想那么多,只道:我要是早知道你住这儿,就把斗笠带来还你了。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不客气。
贺擎的回答很简洁。
赵琼英发现,他又无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奇怪,他怎么就不敢正眼看她?她又不是老虎。
赵琼英觉得好笑,但不去深究,先说正事:明天你什么时候在家?我还是得赶紧把东西还给你,不然心里老惦记着。
没事,不急。
赵琼英觉得他这是说客气话,没当真,又说:或者明天出工,我带到你上工的地方去?这大夏天晒得很,我明早还你,你白天就能用上。
不用。
那声音沉了几分。
那好,赵琼英爽快改口,我还是明天傍晚跑一趟吧,你晚上在不在家?贺擎垂下眼,没做声。
赵琼英就又问了一遍。
贺擎说:让人陪你一起来。
为什么?赵琼英觉得这个要求很奇怪,而且她来这里才几天,除了一个两面人林芳芳,她也没有其他伴儿。
贺擎发现这姑娘真不在意名声的事,但他不能不在乎:我名声不好。
闷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赵琼英就笑了:你不知道么?我名声也不好。
听了这话,贺擎沉下脸来。
他生得高大,眉宇又锋锐,在黑暗里这么看人,好像要把人吃了。
赵琼英心里一惊,却听他说:那不是你的过错。
你落水了,那是生死的危机,救你的人只是想救一条性命,是那些脑子不干净的人想得太多。
赵琼英:……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笑着说:你说得对!微风一动,送来淡淡的花香,贺擎定定看着赵琼英的笑脸,足足五秒,才僵硬地别过头。
开着紫红小花的夜来香树,他家门口也有一株,不知是哪个调皮的小孩在贺队长家门口摘的种子。
现在树还细瘦,却也开了几朵小花。
天太暗,那紫红的花开在贺擎身旁,映得他的耳垂也有点儿红。
一朵云悄悄把月光遮住,天更暗了。
贺擎说: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
赵琼英点头,又说:别忘了明天傍晚我来找你。
我不带别人一起,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我要是在意那些虚的,不能站在这儿跟你聊这么久。
再说了,我自己的事就是很好的证明——传言并不可信。
在我看来,你这人挺好的。
贺擎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望着她。
那我走了。
赵琼英胆子大得很,以前初高中走读,大半夜走在路上她一点儿也不怕,这会儿也是一样,说走就走。
等等。
贺擎叫住她。
怎么?赵琼英看着贺擎目光微移,又不看她了:我要去溪边捉鱼,跟你顺路。
哦。
赵琼英等着他的后话。
喉结无声滚动两下,贺擎声音微哑:一起走。
赵琼英先点头,然后问他:这下不在意名声了?语气里带出一点儿调侃。
贺擎沉默。
他想起小时候跟他爹下地种菜,他不会很在意下雨天菜有没有被泥巴弄脏,而更在意天天下雨会不会把菜给溺死。
他是个男人,他很清楚赵琼英这样的女人有多招人。
她就像是菜地里最水灵的白菜,干干净净的时候还好,不好从她摘起,但她现在沾了泥巴,有心人看到了就会觉得自己可以动手了,反正她也不干净了。
男人的心思,男人最懂。
贺擎想,他今晚跟她撞上,就不能看着她这么走了。
他要是放着她不管,万一呢……他总不能为了可笑的名声让她承担这样的风险。
而且,他有很好的处理办法。
只听他说:我会跟你隔开三尺远。
那粗硬的声音像钢铁厂里冷冰冰的钢材,没有一丝感情。
赵琼英愣了愣,哑然失笑。
行,就这么着。
三队地势不低,夜幕一拉,星星就隔得很近。
村民们都住一块儿,房子挨着房子,挤成一团黑影。
只有几条泥巴路从村子里穿过,弯弯曲曲通往四方田地。
贺擎走在前面,赵琼英跟着他。
说隔三尺,就隔三尺。
她配合他,不含糊。
忽然,贺擎停下脚步:怕狗么?赵琼英想了想,说:还好。
男人又问:很凶的那种呢?赵琼英:……赵琼英不敢再逞能,坦白说:那还是怕的。
然后,她听到贺擎似乎很低地笑了一声。
不等她确定,贺擎说:李老栓家有条狗,很凶,以前从坡上撵下来咬过人。
赵琼英听得心里发紧,暗想,这狗这么凶,他怎么带她走这里?贺擎像是听到了她的心思,说:是我不该,忘了这事。
那我们现在往回走?换条路吧。
赵琼英提议。
不用。
贺擎回头看她,神色淡定,好像有十足的把握,让人放心:我会护着你。
话很动听。
但赵琼英想了想,还是觉得没必要冒险,二十一世纪的狂犬病疫苗都不便宜,更别提七十年代了,别说他们打不打得起,这山沟沟的卫生院也不可能配有疫苗。
就说:还是换条路走吧,真被咬了不值当。
贺擎睇她,不说话。
他这是被小瞧了?但被赵琼英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望着,他就没想法了。
算了,大不了多走一段。
走吧。
贺擎带着赵琼英绕了路。
他们从生产队的鱼塘旁边过,夏日的鱼塘散发出淡淡的腥味儿,时不时有青蛙跳进水中。
赵琼英忍不住屏息,又憋不住,直到夜风送来远处的禾香,她才觉得好受些。
于是加快步子,远离鱼塘。
贺擎提醒她:三尺,不能近了。
赵琼英不听,她心里的恣意畅快都被夜风吹了出来,她就要快步走,去闻禾田的清香。
贺擎就听着她脚步加快,声音也轻快:这么晚了,哪有人看到,没关系的!贺擎:……贺擎拿她没办法,只能步子迈大一点。
他跟女人相处不多,不是很清楚女人是不是都像赵琼英一样说变就变,古怪得很。
两人步子一快,知青点就不远了。
赵琼英到了,跟贺擎说:你等等,我今晚就把斗笠拿给你!想想刚才贺擎像是被鬼撵似的,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其实她清楚,人家也是为她的名声考虑,但那实在太夸张了吧?贺擎说:不用,太晚了。
但赵琼英坚持:你等着,等我一小会儿!贺擎只能等着,眉头却渐渐皱紧。
很快,赵琼英又从远处跑来。
她跑得快,两条油亮的辫子跟着甩起来,脸蛋也跑得红扑扑的,像春风中盛开的小花儿。
贺擎的目光一时挪不开了。
给!一顶斗笠被塞到手里。
贺擎接住。
月光照在斗笠的尖尖上,贺擎握着斗笠边缘,似乎还能感受到赵琼英手掌的余温。
又听赵琼英说:把手给我,随便哪只。
贺擎不明白,但无法拒绝。
他伸出一只手。
一颗糖滚进他的掌心。
贺擎抬眼,望进赵琼英的笑里:我今天跟人打听你的事,为了不影响你的名声编了个谎,说我拿一颗糖换你的斗笠来用。
那斗笠我用了,糖也得给你兑现。
你尝尝,这糖很甜的!贺擎和她笑容一触,沉默地收紧拳头,糖果在手心里硌着,存在感十足。
他声音微哑,说:好,我尝尝。
在意赵琼英刚推开门,耳朵里就灌满了声音。
回来了?你这半天去哪儿了?你也真是,我们刚刚说你又不是怪你,那是担心。
毕竟这大晚上的,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我们刚都准备去找你了,回头你回来了,我们在外面找到半夜……说着说着就不对味了,分明是埋怨。
好了,张建民打断刘茂的话,看向赵琼英说,饿了吧?给你留着饭菜呢,先吃。
作为知青点的老大哥,张建民有着一副好脾气,说话也和和气气。
是啊是啊,林芳芳也跟着说,琼英你先坐,我给你把土豆拿上来。
别的菜不好给你留,蒸土豆没关系,这个天吃凉的更好吃。
赵琼英坐下,先跟大家说了一声:我有点急事,急着去找贺队长,没跟大家说,让你们担心了。
知青点有几个嘴欠的,赵琼英是领教过的,但也不是没好心人,人家担心她,她总不好摆臭脸。
听她这话说得软和,刘茂的脾气就下去了:算了算了,你没事就好。
下次可不兴这样了,再急也跟我们说一声,谁有空还能陪你去。
梁红星听了就笑:还得是赵同学,换成我们,刘同学恐怕没这么好说话。
梁红星,你,你怎么说话!刘茂臊红了脸。
张建民也说:梁同学,这话可不能乱说。
大家一起下乡插队,都不容易,就是互相帮衬。
一向不爱开口的王庆春也难得附和。
看你们紧张的,不就是互相帮衬么?我也是这个意思。
梁红星哼哼笑了两声,笑得几个知青脸色都不好看。
赵琼英倒笑起来:还得是梁同学,说话就是有深度。
说着,在堂屋里环视一圈,那笑可真好看,晃花了众人的眼: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儿。
各位同学,你们猜,我今天去找贺队长看见了什么?一只狗非要追着人跑,被人打了一棍子,牙齿敲掉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狗牙齿,那牙跟米粒一样小。
都说狗嘴吐不出象牙,这话还真是。
噗。
刘茂没忍住,笑出了声。
梁红星一张脸黑成了锅底:赵琼英,你什么意思!我没什么意思啊,赵琼英依旧笑着,看你气得,刚刚不是夸你么?夸你怎么还生气呀。
梁红星又气得脸色转红,猛一拍桌子,大步往屋里走去。
张建民这下可算是重新认识了赵琼英,有些人想把她当软柿子来捏,那恐怕是看走了眼。
林芳芳端了只粗土砂碗出来,就看见梁红星怒气冲冲地往房里走,看他那架势是准备摔门来着。
王庆春嘴巴笨,反应又迟钝,没来得及出声阻止,他倒是自己想起来上次修房门的不容易,本来使了十成的力气,最后憋屈地轻轻阖上了。
林芳芳就看不懂了:这是怎么了?赵琼英看着她,反问:能有什么?林芳芳有种被看透的感觉,她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琼英,先吃饭。
想着你还没吃,我就没把土豆收到碗柜里,放在灶台上呢。
这天气好,灶台还有热气儿,你快尝尝,这土豆是不是还热着?赵琼英道了声谢,端起碗,咬一口土豆,是还有些温度——芯儿是热的,皮是凉的。
林芳芳的好心似乎都是这样,半冷不热,在别人眼里看着是好的,对赵琼英来说却未必。
赵琼英低头吃饭的功夫,林芳芳递给张建民一个眼色,张建民拉了拉刘茂和王庆春,跟两人说了一声,各自进屋去了。
林芳芳于是挨着赵琼英坐下,看她吃得差不多了,低声喊:琼英。
嗯,有什么事么?林芳芳望着她,眼里盛满了关心:今天你去哪儿了,我能知道么?大家都很关心你,但又怕你不好说出口,就让我先了解一下,看看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你要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可以跟我说,我们大家都会帮你!赵琼英只说:没什么,我已经处理好了。
林芳芳听了这话,目光闪了闪:那就好。
你啊,还是要听我一句劝,要有急事一定要跟大家说。
大晚上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走在外面不安全。
现在外面都在说你,你更应该注意自己的名声。
赵琼英答应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要不是在贺擎那里耽误了时间,她回来的时间不会太晚,那会儿肯定还有人找记分员记工分,一会儿人来,一会儿人往,就算有人怀着贼心,也不敢在那时候乱来。
赵琼英跟林芳芳应付几句,就起身说:我去洗碗。
你先休息吧。
等一下!林芳芳也跟着站起来。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强烈,看上去有些懊恼:琼英……算了,我跟你说实话吧。
刚刚你回来了又出去,我们跟你说话,你只说有急事,也不搭理,我心里担心,就跟着你追了出去。
她顿了顿,掩饰好自己的真实想法,犹犹豫豫地说:……我看到好高的一个人,看起来是个男人,我不好过去。
琼英,你别不拿我当你姐妹,不要让我替你担心。
你说句实话,那个人是不是李宝祥?那天是不是他下水救你,他又说要给你负责是么?你答应了么?赵琼英定定看着她,只觉得好笑。
藏得挺好的。
下次没必要藏了。
林芳芳哪里是担心她?这态度明明白白,她在意那个李宝祥。
赵琼英大概找到了原身和林芳芳之间的结。
但是她想,只因为这个应该不至于,肯定还有别的问题。
她没打算深究,更不会擅自去拆这个结——只有原身会在乎这个结。
但那是把林芳芳当作好同学,好朋友的赵琼英,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所以赵琼英只是扬眉,回了轻描淡写的一句:别瞎猜。
你见过李宝祥,他的个子可不算高。
那你倒是告诉我,那人是谁!林芳芳话问到这里,彻底暴露了她的急切。
赵琼英像是没察觉,说:行,我告诉你,那个人是……林芳芳紧盯着她,像一只绿头苍蝇,急着要在鸡蛋壳上寻找裂缝。
赵琼英突然打了个哈欠:好困。
芳芳,我们还是先不说了,我要收拾一下,赶紧睡了,明天还要上工呢。
林芳芳一口气悬到了嗓子眼,突然掉下去,差点没气昏过去。
就差那么两三个字眼儿,她不说了!可恶,她就是故意的!流言接下来这两天,林芳芳是想尽了办法,都没能从赵琼英嘴里套出话来,急得她嘴上鼓起个大泡,水亮水亮的,里面透明的汁水几乎要撑破外面那层红皮。
她这几天是吃吃不好,睡睡不好,整个人气色都变差了。
赵琼英倒是还好,虽然贺队长那边还没有回音,但她得到了贺队长的承诺,心里总是有盼头的。
等她离了知青点,离了林芳芳,她的日子肯定会清静很多。
她得好好想想,在这个陌生的年代,作为一个下乡知青,她该怎么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赵琼英高中读的理科,大学上的工科,文科不是她的专长,但是一些基本的历史常识她还是有的。
她知道下乡知青返城,恢复高考就这几年的事,她只要积极争取,就算不考大学,回城里找份事做还是可以的。
但她要不要回城呢?赵琼英其实还没主意。
她要是回城,势必要跟原身的亲人产生各种牵扯。
她毕竟不是原身,在这一边儿还好,时不时报个平安,将来日子好过了,多给那边寄点东西,也算替原主报答了养育之恩。
但要是回城,跟那一家人住在一起,她恐怕不会习惯。
更何况,当初为了下乡插队的事,原身跟家里闹得很不愉快。
换成赵琼英,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不能替原主表态,体谅或者不体谅,包容或者不包容,都该由原主来决定。
只可惜,赵爸赵妈永远也等不到答案了。
要上工了。
赵琼英换好衣裳,带好水壶出发,王红妮在大榕树底下等她呢。
自从搪瓷保温杯的事以后,王红妮就特别崇拜她,天天跟她挤一块儿干活。
她做事麻利,活儿干得又快又好,就常常指点赵琼英做农活,教她一些做活的小窍门。
林芳芳没办法,也跟着往上凑,毕竟她可是赵琼英的好姐妹。
她很需要这重身份。
她跟赵琼英关系亲近,才好趁机抓赵琼英的把柄;她跟赵琼英是好姐妹,才不容易被怀疑居心。
所以见了王红妮,林芳芳就笑呵呵打招呼:红妮,你等琼英呢?走,我们一起走。
三人就这么一块儿走向上工的地方,路上遇到一些人,跟她们打招呼的时候表情就不太对——或者说,应该特指赵琼英。
无论男的女的,看向赵琼英的眼神都有些古怪,好像捡到蚌壳的渔人迫不及待想把蚌壳扒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又怕被蚌壳夹了手,只能试探着看。
那是村里人看热闹时特有的眼神。
赵琼英扯了扯嘴角。
她又有什么热闹了么?到了地方,赵琼英发现平时跟她们一起上工的几个婶子、媳妇的情绪也不太对。
她不是喜欢猜来猜去的性格,直接问相熟的婶子:桂芬婶子,发生了什么?桂芬婶子是村里出了名的热心肠,性子直,藏不住事。
听赵琼英问她话,她把嗓音拔高了,冲另一头地里的几个女人喊话:嗨,我能有什么事啊?有些人吃不上肉,就说肉是臭的,平白让人笑话她没见识,我这是觉得好笑呢!其他几个婶子、媳妇听桂芬婶子开了腔,也跟着说话,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地那头的几个女人脸黢黑的。
那头也有人领头回话:有些人啊,那眼珠子白得跟鱼眼珠一样,把个馊的东西当宝贝,稀罕地抱着闻了又闻,还不让说,真是笑死了。
就是,一个女人名声烂了还不知道澄清,那是嫌麻烦?嘻,那是不敢!居然是一唱一和对上了。
赵琼英算是听明白了,这是标准的受害者有罪的论调,又套在了她的头顶上。
从她上次在溪边说了那些话,那些女人就算嘴碎也不敢乱说,怕担上诋毁知青的罪名,怎么现在又开始了?她们又听说了什么?三队就这么大个地方,女人们每天除了做活儿就是在屋里屋外忙乎,她们的人生能有什么乐子?就把听来的那些闲言碎语都掰碎了,放在嘴里嚼,一定要嚼出点味道来。
只是没想到平常跟她一起做活儿的几个女人竟然都护着她,帮她说话。
她们文化程度不高,有些话说得甚至称得上粗鄙,赵琼英听了却有几分感动。
她跟几个婶子、媳妇道了谢。
林芳芳听了,也跟着说:是啊,谢谢各位帮忙说话,我们琼英清清白白的,瞧被她们说成什么样了!我真是,我真是气啊。
可惜我不会骂架,不然我、我骂死她们!她的脸红红的,握紧拳头,很有点气愤的样子。
赵琼英瞥她一眼,没想到她借着道谢都在给自己立人设。
不会骂人的文化人,义愤填膺的正义伙伴。
果然,林芳芳这话一出口,女人们都夸她仗义,劝她不要生气。
林芳芳还是气得不行:各位婶子、嫂子仁义,帮着我们琼英说话,不然光靠我们这两张嘴哪里说得赢她们?琼英非得委屈死!这又是怎么了,突然就开始说这种话,救人的那个男的不肯认账又不是琼英的错——然后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难道不是因为那个?琼英你前两天晚上跟那个男人会面的时候,确定没被人瞧见么?说完,嘴一捂,又是一脸哎呀,说错话了的懊恼。
赵琼英看她这样,心里算是确定了:她刚穿越那会儿,林芳芳就是故意说漏嘴的。
同一个招数在她身上用了一次又来一次,林芳芳不觉得腻么?再看几个婶子、嫂子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古怪。
桂芬嫂子忙扯开话题:嗨,别聊了,别聊了,大家赶紧干活啊!王红妮赶紧响应:对对对,干活要紧。
却听赵琼英说:没事,被看到了也没关系。
……这是直接承认了?桂芬嫂子才提起小锄头,没拿住,那锄头发出一声闷响,掉到地上,好险没砸伤她的脚。
再看赵琼英,她好像完全没留意周围人的吃惊,跟林芳芳说:芳芳你最关心我的这些私事,每次有点什么,你都看在眼里。
你就是我的证人,我有什么好怕?你那晚都看着,你就说,我除了给人还斗笠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么?我有么?林芳芳被她盯着,哪敢编谎?赵琼英又把解释的话说给众人听:那天早上下太阳雨,我怕淋湿,跟人家借了斗笠,回头碰上了还给人家,这不是应该的?总不能说天一黑就不准给人家还东西了吧!这事儿李有根媳妇也知道。
我这人光明正大,不怕别人说。
又说:现在新时代了,我们知青下乡的时候,还听上面宣传‘上山下乡,男女搭配’。
怎么上面讲男女搭配,下面人却连女同胞跟男人说句话都不准?不行,这话我听不得,我非找贺队长说说去!要是贺队长也不认同,我就说到大队,说到公社,写信到上面去!哎哎,赵知青,你别急!桂芬婶子赶紧把人劝住。
这让赵琼英去说还得了?人家准说她们三队的人没用心学上头的政策,还让人家下乡知青受委屈。
回头传出去,村里哪个脸上能有光?其他婶子、嫂子也来劝,赵琼英直接气红了眼睛。
瞧那可怜的模样,像是要哭了。
桂芬嫂子叹气,想想人家也是委屈,好好一个姑娘家,下乡插队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结果这遭遇的一件一件都是什么事啊!又说:赵知青,你先别急,事情不是林知青猜的那样。
说起来,我们还没恭喜你呢,救你那人终于认下这事了,是李会计家的儿子宝祥!赵琼英一顿,眉头皱起。
李宝祥?怎么又是他!狠心李宝祥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好像有一万只苍蝇在他耳朵边上嗡嗡。
他心里烦闷,肚子里有火,当时就骂:别吵!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然后脚步声响起,家里的女人进了屋,朝他围上来。
宝祥啊,我的乖孙,谁给你灌那么多酒,看把你醉的!这是他奶的声音。
脑袋痛不痛?你这孩子,喝那么多酒干嘛?妈给你打水来,先洗把脸啊。
这是他妈。
然后是他姐:妈,我去给宝祥打水,你在这里看着,宝祥要是还有什么需要,你好顾得上。
湿帕子往脸上一擦,李宝祥终于醒了酒。
他奶又问他昨天跟谁喝酒,干嘛喝那么多,看那意思,等她问出个名字就要跟人算账。
李宝祥不耐烦说:奶,这是您别掺和,我就是跟朋友喝点酒,你要是去闹,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他奶疼他,从小就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为了他的事不知道跟家里家外闹了多少次。
他小时候还觉得挺得意,别人都怕他。
大了才知道这样不好,开始跟家里人唱反调。
但家里人还是老样子,因为疼他,容不得他有一点不舒坦。
被家里三个女人围着,李宝祥正忙于应付,就听见一声喊:你这臭小子,你马上跟我去见赵知青!他爸李忠国走路风风火火的,这会儿已经出现在屋门口。
他妈回头:凶什么凶,有话好好说。
找什么赵知青,发生了什么?李忠国重重哼了一声:问问你儿子干了什么好事!原来那天是他救的赵知青。
这么多天了,人家赵知青被指指点点,他就不吭声看着。
看着也就算了,喝醉酒到处往外说,现在村里人都知道了——知道我李忠国的儿子是这么个不负责任的东西,我的脸往哪儿搁!他爸嗓门一大,他奶嗓门更大:你说谁是东西?我乖孙下水救人,你不关心他的安危,就只在乎你的脸面,有你这么当爸的么!他妈他姐都护,一时闹翻了天。
李宝祥却愣愣坐着,想起了昨晚的事。
完了!他猛地一拍大腿,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跑。
这下可把吵架的几人弄蒙了,他妈赶紧去追:哎,哎,宝祥,你上哪儿去?!李宝祥想起来了,他都想起来了!昨天下了工,他几个朋友约他进山里去弄点野味,去其中一人家里喝一顿。
他们运气好,打了只兔子。
这年头收成好些了,兔子都比前几年肥,看着就馋人。
几个人就着米糠酒,吃吃喝喝,就聊了起来。
男人嘛,聊来聊去,不是生产就是女人。
不知是谁说到了赵琼英,就开始嘿嘿笑,点评她的长相身段,又叹气,说不知道是便宜了哪个男人,正赶着她落水的时候占到了好处:那一身细皮嫩肉,说不定比城里人用的缎子还滑!李宝祥就听不下去了,说了重话,差点跟人打起来。
那人脾气也大,冲李宝祥吼:你替她出头?我们十几年的兄弟,你因为一个女人跟我翻脸?你在我面前倒是横,人家也没瞧上你啊!李宝祥当时理智全无,只想向那人证明自己行,自己能,自己就是和赵琼英最登对的男人。
于是怒道:我怎么不该骂你!当时琼英落水就是我救的她,我们俩的事轮得到你在这里咂摸?!一顿酒吃到最后不欢而散。
李宝祥现在想起来真觉得后悔,琼英都那么跟他说了,他还硬赖,她会不会生他的气?会不会看不起他?但她也真是的,不理解他的心意。
他就是想帮她,不然她还要被多少男人这样编排,这样意|淫?他心里又暗暗期望,现在这事闹大了,琼英一个女孩子家脸皮薄,当着那么多人面怎么能说不是他?这事不好收场,她只能认了他。
他又不差,她认了他,他一定好好待她,让她做三队最幸福的小媳妇儿。
再说了,这事他不是故意的,他现在赶紧过去,解释清楚,琼英肯定不会生他的气。
他上次就是没好好说话,把琼英惹恼了。
但这次不会了,他会好好哄着她,好让她做了他的媳妇,以后就算她还有再多的小脾气,想着他是她男人,她也舍不得发……李宝祥跑着跑着呼吸急促起来,脸也红起来了。
旁人见了他,还跟他打招呼,想从他嘴里套些话,结果名字还没叫完呢,李宝祥已经跑远了。
很快,李宝祥到了赵琼英上工的地方。
他这两天一直留意她,很容易就找到了她。
他的脸上冒出细密的汗水,脸红气喘,实在不是很体面,但是年轻的冲动催促着他,他甚至没想起来要整理一下自己。
隔着大半亩地,他胸膛猛地起伏,大喊:——琼英!李宝祥到时,赵琼英正准备解释这件事。
李宝祥那一声喊盖过了她的声音,众人齐刷刷往他的方向看去。
太阳还没爬上坡,空气却在这一瞬间火热。
哎哟,这是来找你呢。
桂芬婶子撞了撞赵琼英的手臂,声音轻快,带着点促狭。
贫穷年代也挡不住中年发福,桂芬婶子的胳膊肘都是肉,撞在身上不痛,就是一声闷响。
这个时代的女人终究属于这个时代。
她们不会去想李宝祥先前怎么不负责,为什么那些话不说给赵琼英一个人听,反而说到别人耳朵里去了。
她们只看到了李宝祥家底殷实,又愿意为这事负责。
这就是好男人啊!不能错过!几个婶子、媳妇都乐见其成。
要说赵知青这个长相,这个学识,她们是服气的!李宝祥条件虽好,反正也轮不上自己,跟赵知青倒是真的般配。
唯独一个林芳芳,那脸色藏都藏不住的难看。
琼英……不等林芳芳说些什么,李宝祥已经大步走来。
明明在场这么多婶子、媳妇,她林芳芳就站在赵琼英旁边,但李宝祥的眼里只有赵琼英。
他的神情是那样热切,又那样真诚:琼英,对不起,我没想把这事传出去,实在是昨晚酒喝多了。
我可以给你解释!琼英,我们去那边说?他随手一指,想避开其他人。
赵琼英不肯:有话就在这里说。
李宝祥看她的脸色,心里一个咯噔。
他想了那么多,想得挺美,到了赵琼英的面前却还是怕,怕事情不按他的预想走,怕赵琼英不肯认他。
为了得到她,他决定狠下心肠。
好,我们就在这说。
在众人面前,他先把昨晚的事说了。
几个婶子想得比年轻人多,不由咋舌,觉得这个李宝祥看着斯斯文文,其实有点血性。
她们更欣赏他了,觉得这样的男人才靠得住,护得住媳妇。
李宝祥却只看着赵琼英:他们说你的事跟我没关系,怎么就没关系呢?是,我之前顾及你的名声,不想让你被迫嫁我,所以没跟任何人说起我救你的事。
但确确实实是我救了你,这事做得了假?我忘不了那天你渐渐沉进水里,几乎放弃挣扎的样子……我把你从水里救上来,就想看你好好活着。
他的眼神深情又痛苦:我顾不了那么多了,琼英!那时候我想不了别的,我只有一个念头——我那么宝贝你的性命,不是给他们作践的!李宝祥说着,几乎把自己感动,再看在场的女人也都感动到不行,显然相信了他的说法。
他又看向赵琼英,这一次,他的眼底流出一丝他自己都没查觉的得意来……反击那得意扎进赵琼英的眼睛里,简直把她恶心坏了。
多么深情的男人,先把人推进泥潭,再伸出援助的手,料准她没有办法了,就开始得意忘形了?琼英,你能原谅我么?久久得不到赵琼英的回应,李宝祥急了,他想伸手去拉赵琼英,手还没抬起又落下,怕惹赵琼英不高兴。
看那左右为难的样子,不像是要成家立业的男人,倒像个十来岁的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女人们看了,向他投去善意的、鼓励的目光。
李宝祥被那一束束目光鼓舞,心又安定了。
他深吸一口气,说:琼英,我今天就把心里话都说给你听,也让在场的婶子、媳妇做个见证。
我认下这件事,可能对你来说有点奇怪,有点突然,但我是认真的!琼英,我喜欢你,我想跟你过一辈子。
答应我,让我对你负责,好不好?他紧紧盯着赵琼英,像条饿狠了的鬣狗。
女人们却觉得他态度恳切。
见赵琼英还不吭声,可把她们急坏了。
不知是谁催了一句:赵知青,你快回个话吧!其他女人也跟着说起来。
是啊,人家说得这么真诚,你怎么着也该给个回应吧?赵知青啊,宝祥是个好孩子,配你不差。
你就答应他吧!他救了你,也愿意负责,答应他呗。
女人们你一句,我一句,简直恨不能把赵琼英的头摁下去,替她点头答应算了。
就连桂芬嫂子也说:赵知青啊,你不为别的,也要为你的名声考虑啊。
宝祥是个大男人,他那是见义勇为,那没事,你可不一样,现在整个队上都知道你跟宝祥……这孩子是个好孩子,愿意负责,你可得抓紧了。
林芳芳被催得心慌慌的,生怕赵琼英答应了。
为了败坏赵琼英的名声,她做了那么多小动作,没想到还是败给了李宝祥的痴情。
他那么痴情,怎么偏偏不是对她!他要是跟赵琼英成了,将来带赵琼英去享福了,她怎么办?她上哪儿再找一个像李宝祥这么出息,这么有情有义的男人?林芳芳越想越慌,越想越急,还没等她想出办法,赵琼英说话了:桂芬婶子说得对,女人再怎么思想解放,还是在乎自己的名声……李宝祥一听这话,眼睛刷的亮了。
他觉得赵琼英这么说,是要点头答应了——就算不是为了他这个人,只是为了她的名声,他终究得到了她。
他们会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他好好待她,她自然会发现他的好。
林芳芳则在心里大喊,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做了那么多,该赵琼英的还是她的。
老天爷怎么这样,给了她希望,却把所有的好处都留给了赵琼英。
偏偏她还不能阻止,她得维持自己善良大方的好名声。
没了李宝祥,她还得重新找个好男人。
没有个好的名声,她将来怎么嫁人?两个人各自打着算盘,等着赵琼英的后话。
没想到赵琼英不是服软,那态度还硬气起来:女人的名声多重要,在场的婶子、嫂子都知道,李宝祥,你也清楚得很啊。
你吃定了我会爱惜自己的名声,就到处跟人扯谎,想让我糊里糊涂嫁给你?我告诉你,这不可能!桂芬婶子哎哟一声,赶紧劝她:赵知青啊,你可别说气话……这李宝祥话都放出去了,还能有假?这事他办得是不太体面,但态度还是好的。
赵知青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把话说得这么绝,回头气走了李宝祥,名声更臭了,能捞着什么好处?其他女人也帮着说话。
她们算是看出来了。
这事就是李宝祥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赵知青根本没瞧上他。
但她们也闹不明白赵琼英是个什么想法,这搂也搂过了,话也传出来了,三队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赵琼英还不肯嫁,那她想嫁个什么样的?以她这样的名声,还能嫁个更出息的?还非说人家宝祥撒谎,唉,真是白救她了!赵琼英看穿了女人们的心思。
其实她们也没坏心,就是人云亦云。
她不能让她们做李宝祥手里的绳索:各位婶子、嫂子都是仗义的人,先前替我说话,现在替李宝祥说话。
听李宝祥那么说,别说你们,我要不是当事人,我也要替李宝祥不平!这话一出,女人们面面相觑。
李宝祥倒是听得眉心一跳,感觉不太妙。
赵琼英用那双湛湛有神的眸子扫视众人,她不用开口强调,就让人愿意倾听。
刚才李宝祥说了那么多,都是他对我的爱慕,真是深情得很,不是么?女人们你瞪瞪眼,我咂咂嘴,没想到这个赵知青这么不害臊。
林芳芳则像吃了黄连似的,满嘴都是苦味。
赵琼英只当没看见,继续说:所以我心里明白各位婶子、嫂子的意思,也感激你们。
你们都是为我好,不想我错过这么一个好人。
但他如果不是个好人呢?李宝祥一听这话,马上变了脸色:琼英……赵琼英看着他,只问了一句:李宝祥,你不敢让我说么?女人们好像从昏沉的梦里被唤醒,突然发现自从李宝祥出现,就一直是他在说,她们在说,没人听赵琼英好好说上一句话。
桂芬婶子变得严肃:宝祥,你让赵知青说完。
其他女人也纷纷表示:对,我们想听听赵知青的说法。
赵琼英:有件事我本来不好说,但话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
前几天李宝祥就找过我,说是他救了我,要对我负责。
他那时候的说法和现在差不多,一直强调他救了我,喜欢我,但又说不出个道道来。
我就存着点怀疑,在村里悄悄打听了一下,没想到他真是骗人的!那天我落水的时候,他人在他家里,他哪儿赶得过来救我?听到这里,女人们都变了脸色。
他要是骗人的,她们替他说了这么多好话,不是差点坑害了人家姑娘?就有人问:赵知青,你有什么证据?有。
上次跟李宝祥闹得不愉快,赵琼英心里就思忖着:这种事李宝祥敢在她面前乱认,就敢在外面散播。
他要是真把这话传出去,肯定有人信他。
她又不好拿肤色说事,得找出个别的凭证,证明当时救她的那人不是李宝祥。
好巧不巧,那天她落水那会儿,李宝祥正回家取锄头,准备给自留地松松土。
他跟村里一个叫贺老五的光棍儿打过招呼,贺老五记得他。
赵琼英把这话一说,李宝祥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女人们还有什么不相信的?登时又气又恼。
——这叫什么事啊!她们偏听偏信,差点害了人家赵知青!疯狂被七八个女人用失望的、责备的眼神看着,明明眼神没有一点重量,李宝祥的心却像绑了一块大石头,一点点地沉下去。
他突然发现自己挺差劲的,他竟然把这样的压力施加在他喜欢的女人身上……卑鄙,可耻。
但正因为想明白了这点,他更不能悔改。
他必须把谎言变成事实,不然全村的人都会知道他做了什么丑事,他不仅娶不到赵琼英,还会成为村子里的笑话。
到时候就不只是这七八个女人瞧不起他了,人人看到他都会朝他啐一口唾沫。
——不!不可以!他不能让那样的情况发生!李宝祥的心像被猫爪撕得稀烂,又被狠狠摁在爪下,那些烦闷惶恐无法消解,都挤成了一团。
他想……反正赵琼英的名声坏了,再差能差到哪儿去?他的名声可不能坏。
赵琼英的名声差点儿没关系,他不会嫌弃她,只要她肯服软,他会好好疼她。
他必须干干净净,他将来还要接他爸的工作,做三队的会计。
他得保全好自己。
他必须保全好自己。
还有什么办法?还能怎么办?李宝祥的眼里突然迸射出凶光,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爆发出最后的疯狂:琼英,你这样对我公平么?我说的话不能当真,贺老五说的话就是真的?你就是不愿意相信我!我不接受就这样给我下结论,你们把贺老五叫来,到底是我说谎还是贺老五说谎,我们当面对质!他平时斯斯文文,突然那么凶,看着怪吓人的。
偏偏碰上一个比他更凶的桂芬婶子,把脸一板,怒道:宝祥,你这样可不对,这儿又没人害你,你凶谁呢你!桂芬婶子就是大家的主心骨,听她这么一说,大家都附和。
就是就是!这事要是贺老五说谎,你冲他发火去呗,跟我们脸红脖子粗的,你能耐得很?李宝祥没想到她们先前还帮他呢,现在就这么数落他,又被说得没理,只能憋着。
桂芬婶子瞥他一眼,看他没了声儿,才往下说:既然把话说到了这里,就把贺老五找来吧,我们当面说说清楚,看看到底是谁在撒谎。
琼英,你觉得怎么样?赵琼英很清楚李宝祥在撒谎,但要让大家完全相信她的话,还得要贺老五来作证。
这是一场舆论战,她不能只靠自己,她需要真相,需要大家的支持。
于是表态,说她等得起,就怕耽误大家的事。
嗨,跟我们客气什么?桂芬婶子跟赵琼英说完,看向在场的其他人。
谁辛苦跑一趟,去把贺老五叫来?林芳芳第一个表示,她去!赵琼英却知道她这人有古怪,不得不防,便说:芳芳,谢谢你愿意帮我。
但你是我的朋友,你要是一个人去,怕别人多想。
这样吧,金花婶子是村里一顶一的好名声,村里没有人不服她的,请她一起过去,也好做个见证。
金花婶子听人家一个知识青年都夸自己名声好,心里自然高兴,也愿意帮这么个忙。
这事也是赶巧,两人没走多远就碰上贺老五,直接把人拉了过来。
贺老五来了。
他就像是一道催命符,没来时让李宝祥紧张,来了更让他难受。
李宝祥紧盯着他,恨不得把他撕碎揉烂,泡到水里,从此再也不要见到他!他的谎编得很好,那些女人都被他骗过去了,他很快就能讨到中意的媳妇,过上幸福的日子了。
偏偏这个贺老五嘴碎,他为什么非要跟他打招呼,为什么非要把这事说给赵琼英知道!贺老五,贺老五,贺老五!李宝祥牙根咬得死紧,眼睛红得要滴出血。
贺老五本来没看他,他是个懒散惯了的脾气,还在笑嘻嘻跟那群媳妇儿打招呼,察觉到李宝祥的视线,他望过去一眼,吓一大跳!这是怎么?李宝祥那表情,怎么跟要生吃了他似的!贺老五……李宝祥要抢先说话,被桂芬婶子的声音盖过去。
桂芬婶子把该问的问了,跟贺老五说: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可不兴撒谎。
这是防着他呢。
李宝祥冷笑。
哪怕他造再大的势,说再好听的谎,赵琼英不愿意就会想尽办法和他撇开关系。
她们都信她,她们有什么理由不信她?她说的那些是实话,他说的才是假话。
那就是个绝情的女人。
他心里清楚得很,但他还是希望那天救她的人是他!李宝祥的表情变幻不定,他的每一个眼神,甚至他嘴角细微的抽动,都像刀子似的嗖嗖往贺老五身上扎。
贺老五跟桂芬婶子说着话,却没忍住一次次看他,越看越觉得古怪,越看越觉得紧张,说话也开始磕磕巴巴。
是,是吧……他的语气开始不确定了。
桂芬婶子竖起眉毛: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是吧’?贺老五那叫一个委屈啊,这是干嘛?这边李宝祥瞪着他,那边桂芬婶子也凶起来了。
这里气氛太古怪,他待不住了,赶紧交待:桂芬婶子,你这会儿跟我问前几天的事,我哪能记得那么清楚……李宝祥等到了时机,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极骇人。
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鼓鼓的,狠狠抓在贺老五的身上,那眼神仿佛变成了一条条手指印,抓得贺老五浑身发毛:接着说啊,你怎么不说?贺老五,好你个贺老五,那天我明明在做工,没回去过家里,你随便看到别人就说是我,你还没到四十岁吧,眼睛就这么瞎?!你是好样的,你只管瞎说,你害得琼英误解我,大家都误解我,我要是洗不清身上的误解,我这辈子跟你没完!赵琼英听出不对,他这是威胁贺老五呢。
低喝一声:够了!李宝祥没了声音,只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女人们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没想到李宝祥会再度爆发。
贺老五瞪圆了眼睛,好半天心脏还在乱跳。
赵琼英跟他说了几句话,发现他完全听不进去,她心道要糟了,这个贺老五不会被李宝祥吓住,给他做伪证吧?还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被李宝祥这一通吓,贺老五直接改了口。
赵琼英再追问,他就苦着脸说:赵知青,你可别问我了。
这么大的事,我不敢乱说。
那天我真没看清楚从李家出来的是谁,只是看着那身形像李宝祥。
什么?打招呼?那是我吹牛呢。
我一个老光棍,没有个好营生,也讨不上媳妇,李宝祥那是什么家庭,他哪儿看得上我,哪儿能跟我打招呼?赵琼英的心沉了沉,还要再问,贺老五直接开溜:哎哟,一聊起来就不知道停。
看我,耽误了半天工!不聊了不聊了,我先走了,我走了啊!贺老五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现在赵琼英是一个说法,李宝祥是一个说法,谁都没有确凿的证据,唯一的证人贺老五也是个靠不住的。
这怎么办?李宝祥却笑了:琼英,你看,这个贺老五就是胡说八道。
你老是不相信我,非要我一次一次证明我没有说谎。
看他那副模样,好像自己打了个胜仗。
赵琼英心里很不舒服,不乐意看他那个样子。
李宝祥又幽幽地说:你看你,你都不愿意正眼看我……其实你根本不是不信,你是瞧不上我吧?我李宝祥有什么不好?是对你不够真心,还是条件不好?女人们看他那样,又觉得不落忍了。
赵琼英却仍不表态。
李宝祥就笑了:也对,你是城里来的知青,我一个乡下泥腿子怎么配得上你?只怕你接受再多贫下中农的教育,还是想嫁回城里去吧?这话一说,这件事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那是下乡知青看不起乡下人,把人家的真心给糟践了。
赵琼英听了这话,终于看向李宝祥:李宝祥,你是不是想得太多?我们生活在新时代,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恋爱和婚嫁也是自由的。
我不是非要嫁给城里人,但也不会遂你的愿,为了自证立场把自己嫁给你。
你这些传流言、戴高帽的手段使出来给大家看看也好,好让大家把你看得更清楚——你这种人,恶心。
余波这话说得极重,好像一个巴掌狠狠扇在李宝祥的脸上。
李宝祥终于压不住脾气,对赵琼英撒出来:你好啊,赵琼英,你好得很!你很了不起么,敢这么看不起我!你不肯嫁我就拉倒,我看以后谁求谁!话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好劝的了。
女人们就那么眼鼓鼓地看着李宝祥走了,又去看赵琼英。
赵琼英说:今天耽误大家做工,真是不好意思,也谢谢大家。
只看她的脸色真看不出什么,她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事。
不可能吧?李宝祥闹这一出,她的名声肯定要更坏了!女人们看了这么久,听了这么久,也发现了一点猫腻。
李宝祥是真心不假,但这真心值几个钱还真不好说。
瞧瞧他对人家女孩子用了什么手段:不论是有意无意,传播流言的是他吧?反复强调自己用情很深,利用大家的支持给赵知青施压的是他吧?给人家戴高帽,说知青瞧不起农村人的是他吧?这一出出的,哪里像是喜欢人家?这是有仇吧!这些女人现在成了媳妇,甚至成了婆婆,但也曾经是姑娘家。
想想要是自己碰上这种事,或者自家闺女碰上这种事,那可真是糟心透了!这要是让她们来承受,她们可不一定能像赵琼英这样坚强;要她们来处理,她们也不一定能像赵琼英这样坚决。
一时间很佩服这位女知青身上的韧劲,又心疼她遭遇了这种事。
落水不是她的错,被人喜欢也不是她的错,她的名声却为此变坏,越来越坏……真是可怜!于是开始安慰她:人是铁,饭是钢,有什么不高兴的,我们吃顿饱饭就好了。
今天的事儿你不要太担心,我们都看着呢,听着呢,要是有人乱传,我们替你说话!就是就是,我们替你说话!名声这东西,就是挂在别人嘴里说说罢了,能顶一顿粮食?不要太在意,过好自己的日子,让那些爱胡说八道的烂嘴去!赵琼英没想到女人们会这样说,心里有些感动。
走吧,琼英。
回去的路上,林芳芳难得安静,她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赵琼英猜她可能在想李宝祥的事。
她要是能通过这件事看透李宝祥那个人,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她也省得被烦。
才走到大榕树下,就看见知青点上的烟囱钻出袅袅的白烟。
回来了。
张建民伸长脖子在望她们,等她们进屋,就搬来长凳给她们坐,今天让你们歇歇,刘同学和王同学在厨房忙乎呢,一会儿就吃饭。
他们同在一个知青点上生活,是做了分工的。
像是做饭、洗碗这种事,主要交给女同学来做。
像是劈柴、挖地、修理桌椅板凳这种事,就交给他们几个男人。
张建民说,这叫做分工合作,这样干活才不累!今天几个男同学把做饭、洗碗的事情揽过去,主要是为了照顾赵琼英的情绪。
赵琼英跟李宝祥的事他们听了一嘴,就觉得赵同学在这事上挺委屈的。
他们是知青,立场跟村民们不一样,想得也更多。
女知青被迫嫁给庄稼汉,最后没个好结果的事他们也不是没听过,就怕赵琼英一时冲动,碍于名声问题把自己稀里糊涂地嫁了。
为了这事张建民特地把林芳芳拉到一边,让她好好劝劝赵琼英。
刘茂和王庆春帮她们把活儿干了,也是想着让林芳芳给赵琼英开解一下。
就连梁红星也知趣地闭上了嘴,他虽然不肯帮忙,但也没说什么风凉话,万一把赵琼英弄哭了,他可不会哄。
赵琼英领受了他们的善意,但没忘记他们前几天还在这屋里说她的不是。
人是复杂的,而她跟他们根本不熟,她没办法跟他们交心,更何况他们推出来的是林芳芳,是之前一直对她不怀好意的林芳芳。
赵琼英只是沉默地吃完饭,真诚地说了声谢谢。
也只有这一句谢谢。
吃完饭还要上工。
大清早被李宝祥一搅和,都没干成什么活儿。
赵琼英干脆提早到地里,想着多做一点儿是一点儿。
林芳芳跟她一块儿走,好几次想跟她说话,让大家伙儿看看她对朋友多好多好,但赵琼英情绪不高,没怎么回应她。
林芳芳一向很会照顾别人的情绪,当然不能揪着赵琼英烦她,只能作罢。
路上她们碰到一些村民,有的是才回家吃饭,还有的是早早来上工,见了她俩都笑呵呵打招呼。
赵琼英也跟着打招呼,不去管他们背过身就议论她的事情。
这赵知青也是古怪,她非说不是李宝祥救的她,李宝祥还能在这事上撒谎?那可说不准,赵知青长得好看,村里想认这个事的挺多,可惜没李宝祥的胆子,没敢在外面咧咧。
挺多?你是说王麻子、贺三胖那些老光棍,还是说李进喜、贺光明那样的烂痞子?他们一直讨不上老婆,随便配个女人都乐意。
好人家可不能看上赵知青了,毕竟她那名声……啧啧,说出去也不好听呐!所以说,她啊,也是认死理儿。
李宝祥肯要她,她就该欢天喜地地嫁了。
李宝祥家底殷实,她嫁过去享福,也不愁再被指指点点,多好的事啊,怎么闹成这样?是啊,怎么闹成这样……同一时间,李家。
怎么会这样?你说说,你怎么把事情闹成这样!李忠国在家里转来转去,转到李宝祥面前,看他那蔫头耷脑的样子就来气:你摆这张臭脸给谁看,让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外边乱说话,也不先问问人家赵知青看不看得上你。
现在倒好,你要负责任,人家不要,两个人都闹成了笑话!李忠国这话简直是往李宝祥心窝里扎,李宝祥攥紧了拳头,不说话。
李忠国又问他:贺老五说看到你到底是真是假?我们家里人关起门来说话,你得给我一句实话。
换做从前他不会问出这话,李宝祥不说多大出息,做人还是靠谱的,是他们家里的骄傲。
但他现在连那种话都敢往外说,李忠国可不敢小瞧他。
李宝祥他妈张爱菊在旁边听着,脸黑得像锅底。
不用李宝祥答话,她就呛了起来:宝祥都说了那么多遍了,这事还能有假?你到底是谁的家里人,你帮着谁?!李忠国的脸也拉了下来,怒哼一声:我帮谁?我不帮亲,我帮理!理?你帮理也该站在儿子这边!张爱菊的声音变得尖利,宝祥又不是故意把这事说出去的,再说也给她赔不是了,还上赶着要负责,你看看那个赵琼英什么态度!她瞧不上我们乡下人,还非说宝祥在撒谎。
要我说,她这人胚子就是坏的,专把人往坏处想,她是自己名声坏了,也想把我们儿子的名声搞坏!行了妈,你别说了!李宝祥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
张爱菊不肯闭嘴:我说错了?我有说错么?那女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把你变成这样?要我说,她不答应才好,妈给你挑个更好的。
至于她,呵,她现在名声臭得跟茅坑似的,你只管看着,看她能飞上哪根高枝!张爱菊噼里啪啦一顿说下来,自己都快信了。
要不是赵琼英落水那天,她就在家里纳鞋底,要不是她看着儿子回家来,看着儿子上自留地干活,她真的会信了儿子的话。
李忠国不知道,但她知道。
什么落水救人,那都是宝祥扯的谎,他就是想娶那个赵琼英,她不让,他就出昏招!他从床上跳起来就找赵琼英,她当时就知道不好,赶紧追,可恨没追上他,还把自己摔进了水田里。
要是她当时拦着,就不会有这笔糊涂账。
孩子糊涂,她当妈的可不能糊涂。
这事得认,必须认!他们要是不认,宝祥的名声就坏了!但也就是认下救人的事。
那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儿媳妇,她可瞧不上!崴脚赵琼英在地里拔草,王红妮挨过来:琼英,我们一会儿打算上紫木冲去找点野菜,你要跟我们一起块儿去么?说实在的,王红妮看到赵琼英照常出工还挺佩服她的,碰到那么大的事,她还像个没事人似的。
不,也不一定看上去没事,心里就没事。
不过是为了挣工分,为了生活,地里的活儿耽误不得。
王红妮无声叹了口气,赵琼英碰上的那些事,她也帮不上忙,她能做的就是带赵琼英去山上跑一跑,扯点野菜,摘点野果什么的,让她暂时想不起这事,她心里估计也能好受点儿。
赵琼英心思通透,不难明白她的好意,答应下来。
王红妮正笑呢,就听她说:谢谢你,红妮。
说什么谢呢!王红妮把脸一板,一肩膀撞过去,险些没把赵琼英撞倒,又赶紧拉她,你人好,我喜欢你,就愿意带你玩儿。
桂芬婶子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直接笑出声。
什么玩不玩的,贺狗儿这媳妇怎么跟没长大似的,还是一团孩子气呢!早上耽误了事儿,本来要多费一些功夫。
桂芬婶子为了鼓舞大家,招呼大家一边唱歌一边干活,嘴巴是唱干了没错,活儿竟然也真干得快许多,还是跟平常一样,到了那个点就能收工了。
金花婶子收拾东西的时候,收着收着就乐了,跟桂芬婶子小声说:还是你主意多,这么一搞大家都腾不出嘴巴说话,往日磨洋工的那几个今天干活都麻利了。
桂芬婶子一脸严肃:你这话可不对,我让大家唱歌是为了团结大家,增强我们队伍的凝……凝……说到这儿,她卡壳了。
金花婶子接上一嘴:凝聚力!这词儿还是她们在休息时间听政治队长讲话听来的。
两个婶子对视一眼,被太阳晒得焦红的脸上都露出笑来。
下了工,赵琼英就回家取了个小篮子,跟王红妮上山去。
林芳芳这几天被赵琼英冷着,心里觉得没劲,这回也懒得跟了。
再说了,赵琼英是去山里,又不是别处,她跟过去演姐妹情深又能演给谁看?还不如在家里做做饭,跟几个男知青唠唠嗑。
盛夏的时候,日头大着呢,进了山里反而凉快很多。
最近这段雨水足,温度又高,山里的花花草草长得飞快,树木也格外的绿,叶子尖尖都绿得逼人的眼。
赵琼英特地穿了长衣长裤,热是热了点,但是不怕山蚊子,也不怕草毛毛。
王红妮才嫁过来没多久,对这地方也不太熟。
她另找了几个伴儿,大家说着笑着,一块儿上山。
那几个姑娘跟她处得来,性格都挺好,也不打听赵琼英的事,就说一些闲话。
这山我们常来,熟得很。
贺三妹剪了个□□头,黑黑瘦瘦,看着就很灵活,走这,前面那沟里年年长好多地皮菜,那个捡点回家炒一炒挺好吃的。
赵琼英的记忆里有那么个东西,说不上是深绿还是深青的颜色,软软黏黏跟木耳似的,喜欢长在阴暗潮湿的地方。
她们过去,贺三妹蹲在山沟沟边上,把顶上稀稀疏疏的茅草一扒拉,就看到积着雨水的沟沟里长满了地皮菜。
女孩们高兴起来,赶紧去采。
王红妮跟赵琼英招手:琼英,快来!赵琼英一开始只想着出来走走,没想到摘这个还挺好玩。
她就那么蹲在那里,一摘一团,一摘一团,半天才挪一步,不一会儿就摘了一小堆了。
明明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她就是停不下来。
到后来还是贺三妹催她:好了好了,我们再去找找别的。
赵琼英这才起来,腿已经蹲酸了,眼前黑了一阵,直冒金星。
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这么爱财?怪没出息的。
当季的野菜不少,一行人拐过一片松树林,在坡头摘了好多野苋菜。
王红妮还给她揪了一把蒲公英,她们这地方管蒲公英叫婆婆丁,说是能当菜吃。
这个赵琼英还真不知道,挺好奇是什么滋味。
紫木冲地势不高,矮矮的一座山,山上栽着生产队集体的茶树,好大一片,像条绿带子似的绕到山那头去。
果树只有零零稀稀几棵,倒是无主,长出来的野果子随便摘。
这几年收成好,大家摘得少了,从前闹饥荒那会儿,这山上的茅草都被踩平了。
贺三妹领着她们来到一棵野李子树下。
现在正是李子成熟的时候,翠绿的枝叶间挤满了红李,看着就招人。
王红妮乐坏了,赶紧冲上去。
那李子树不高,她伸手攀了一枝,就麻利地摘起来。
这李子长得好啊,看着就好吃。
咬破李子,酸水在嘴里爆开。
唔!王红妮皱起了一张脸。
不用说,大家都笑起来。
野李子比后来经过反复培育的良种李子确实要酸很多,但在这个年代,也算是不可多得的零嘴。
而且李子可以拿来浸酒,要是能搞到点黄砂糖,那滋味可美了!赵琼英也跟她们一起摘李子。
竹篮子都快装满了,她还望着上面的高枝不肯转开眼睛。
人都是这样,瞧见好的,就望着更好的。
她怎么看都觉得那一枝上的野李子更红一些,也更大一些,这要是摘不到,她心里肯定惦记。
赵琼英的性格一向是这样,她这人不重物欲,也不爱讲究,但她认死理儿,她想要的东西那就是不一样,她抓心挠肝的想要,再费劲都要去弄。
于是踮高了脚尖,伸长手臂,勉强把那一枝李子攀下来。
扭着脖子喊:大家快来摘!王红妮听她招呼就来了,摘了几个红得发紫的,丢进赵琼英的篮子:你攀这树枝攀得万难了,哝,最好的分给你。
摘李子的时候多快活啊,没想到松手的时候,赵琼英被树枝往上拨的劲儿一带,整个人往左一歪,脚崴了。
王红妮听她一声低呼,忙问她:你没事吧,琼英?赵琼英扭了扭脚脖子,有点酸,有点涨,好像还好。
王红妮就放心了。
大家往回走,一路还是有说有笑。
赵琼英却慢慢落在了队伍后面。
她起先没觉得脚痛,走了一截下坡路后,她的左脚脚踝是越来越痛了,那痛一会儿跟针扎似的,一会儿跟刀割似的,赵琼英走着走着就没力气了,腿都抬不动了。
走在前头的几个人把她甩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赵琼英有心加快步子,才走几步就疼得冒冷汗,她又放慢了脚步。
抬头看,只觉得回去的路那么遥远,女孩们的笑声也变得遥远,她走得好累好累。
王红妮说着话呢,发现她没跟上来,扭头跟她招手:琼英,你快点儿!她急着回去呢。
赵琼英先前就听她说了,她在婆家负责做饭,她得早点回去,还要张罗一家子的晚饭。
赵琼英想,她这个样子肯定追不上她们,她要是说自己脚崴了,王红妮那样仗义的人指不定要留下陪她慢慢走,那不是给人添麻烦么?就说:你们先走,我还想再去摘一点儿地皮菜。
贺三妹听笑了:琼英啊,真看不出来,你可是个文化人,上了山怎么跟土匪似的。
赵琼英想想也挺好笑,她从来没上山采过野菜,也是觉得新鲜好玩罢了。
现在确实找了个新鲜名堂,脚崴了,走不动了,还不知道挪回知青点得挪到什么时候……几个女孩并不知情,跟她确认了她找得到回去的路,又叮嘱了一句早点回去,注意安全就各自回家了。
她们都有家,怕家里人找,得赶紧回。
她却不同,她在这里没有家。
也许是突然的安静袭击了她,赵琼英一时觉得心里酸酸的。
她在山道上一瘸一拐地走着,只听见绿叶被风吹得沙沙响,不知名的虫子躲在树上吱哇乱叫,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冷不丁的,她听见有人叫她。
赵琼英。
她回头,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
他站在那里,像拔地而起的高山,用宽厚的肩膀挑起翠绿的松柏,看上去那样伟岸,那样可靠。
是贺擎。
贺擎正盯着她的左脚踝看,声音微沉:你脚怎么了?脆弱赵琼英一愣。
在她愣神的功夫,贺擎又走近了两步。
她才看见他手里提了只兔子,那兔子耳朵被他紧抓着,还在使劲儿蹬腿。
他也是上山来找吃的?这么巧。
脚崴了?男人又问,这次隔得近了,声音更加清晰。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赵琼英却感觉到了他的关心。
真奇怪啊。
她和王红妮她们走了一路,她们都没发现她的脚走不动了,他是怎么发现的?赵琼英想说还好,不痛的,男人却左右看看,先问出来:你一个人?赵琼英跟他说:没有,我跟人结伴上来的。
这不,怕耽误她们的事儿,让她们先走了。
她说得很轻松的样子,贺擎的脸色却沉着,并不赞成:你一个人在山上并不安全,怎么不跟她们一块儿走。
他沉下脸的时候,挺凶的。
赵琼英想起奶奶也是这样的性格,关心人的时候反而凶巴巴的。
内心最柔软的回忆被碰触,她一下子变得软弱:我走不动了。
也许她可以说出自己的难受。
自从穿越以来,她每天都过得很难受。
林芳芳、李宝祥、梁红星之流带给她太多负面的情绪,尽管她努力化解,心里还是堵得慌,一直没有办法纾解……贺擎看她眼底水汽浮动,脸色微变。
怎么像是要哭了?你……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问,很痛?赵琼英点了点头。
其实比起痛,她更觉得苦。
但是痛能够说得出口,心里的苦她却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怀里忽然一暖,被塞进来一团毛绒绒。
赵琼英的眼泪要掉没掉的,那没心肝的兔子在她怀里狠狠踹她一脚。
唔。
有点痛,却把她从难过的情绪中拉了出来。
兔子要挣开了,赵琼英下意识把它抱紧,怀里一片暖意融融。
她奇怪:你把兔子给我做什么?那兔子好大的力气,她看贺擎提着的时候那么轻松,到了自己怀里才知道,这山上的野兔子可不是什么安分的小东西。
贺擎说:腾出手,我好给你看伤。
看伤?贺擎左右看了看,指着路边上一块光洁的石头,跟赵琼英说:你先坐。
赵琼英看了他一眼,没做声,坐上去。
太阳还没完全落山,石头晒得热乎乎的,坐在上面烫屁股。
她没有心理准备,骤然坐下去,就觉得烫,皱着眉,忍不住挪了挪屁股,只坐了小半边。
贺擎若有所觉,但没明说,只道:我会尽快。
你把裤脚拉上来一点。
赵琼英揽着兔子,去拉裤脚。
贺擎就蹲在她面前。
他生得高大,就算蹲下来也有好大的块头。
看着很粗糙的一个人,做事却很细心:我这是给你看伤,是社员之间互帮互助,你不用多想。
赵琼英想起上次在贺队长家门口碰上,他们顺路,他就一直跟她隔开一米。
明明是他多想吧?赵琼英腹诽,没察觉自己的嘴角扬起了一点笑来。
贺擎低头去看她的脚踝,赵琼英也跟着往下看,兔子被她裹在怀里,暖烘烘的,她这会儿心里一点都不郁闷了,才发现自己的脚踝鼓起了一点,看着像是肿了。
我按一按。
贺擎先跟她说了一声,得到她的同意,伸手在她的脚踝处捏了几下。
他的手很大,手指头也比别人大,指腹粗糙,赵琼英感觉像是被一张磨砂纸剐蹭着,麻麻的,痒痒的,很古怪的感觉。
她忍不住缩了缩脚。
贺擎的手松开了,还留着一片滚烫。
他说:没伤到筋骨,但有点肿。
不好好处理的话,会痛上几天。
赵琼英为难地蹙起眉尖,往山下望去。
下山的路弯弯曲曲,掩在层层叠叠的绿云里。
她还有好长一截路要走,还是下坡路。
回去知青点也没有药,这年头去个卫生所都千难万难。
她想了想,说:我还能走,先回去再说。
谢谢你。
说着,要站起身。
贺擎下意识拉她一把。
逞什么强。
很严厉的语气。
说完才发现赵琼英正盯着他的手,他赶紧松开,手心里却还残留着属于女人的手指那柔嫩的感觉。
夕阳照下来,染红了他的耳朵尖。
他的脖子也红上来,因为皮肤黑,看不太出来。
转过身去,他把后背给赵琼英:我背你。
赵琼英吃了一惊:这不好吧?贺擎发现自己没说清楚,解释了一句:不是背你下山。
你的伤处需要冷敷,我背你去找山泉。
不远。
他说着,回头看了赵琼英一眼,宽阔的后背像远山一样舒展开,厚实又可靠,你先把伤口处理好,下山也能走得更快,明天也不耽误上工。
赵琼英被他说服了:那……谢谢。
回应她的,是男人干净利落的两个字:上来。
夕阳颜色更深了,他的耳朵更红了。
赵琼英没注意。
这是她长大后第一次背人背起来,小时候趴在爸爸背上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此时此刻的感觉却格外清晰。
男人的肩背很厚实,肌肉硬邦邦的,赵琼英趴在他身上,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汗味。
不重,算不上难闻。
走了。
贺擎说着,缓缓站起来。
赵琼英感觉视角不断往上,下意识揪住贺擎的衣角,手心有些黏湿。
对不起,我有点重。
赵琼英想了想,先开口。
贺擎背着她,走得很轻快:你哪里算重,轻得像只兔子。
太夸张了吧。
赵琼英还想说什么,听贺擎问她:兔子呢?他说话时,喉结滚动,带得背脊也震颤。
赵琼英感觉心口嗡嗡的,她抓紧了兔子耳朵:我抓着,抓得紧紧的。
贺擎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赵琼英帮他抓着兔子,他帮赵琼英提着竹篮,只有一只手按着赵琼英。
他用的手背,按的位置也比较注意,真的非常细心。
贺擎说的山泉果然不远,他们很快就到了。
那山泉是从石缝里流出来的,村里人在外面挖了个大坑蓄水,几只小虫在水面上漂浮着。
贺擎把赵琼英放在水边坐着,先掬了一捧水来喝,又用泉水洗了把脸。
他的脸没那么红了,水珠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滚落,滑过喉结,无声的性感。
你先自己冷敷。
他说着,抹一把脸,我去给你找些消肿的草药。
赵琼英答应下来,没来得及说谢谢,他已经大步走开了。
兔子在怀里猛地一踹,吸引了赵琼英的注意。
赵琼英摸了摸它油光水亮的皮毛,轻声感慨:他真是个好人。
交心赵琼英要揪着兔子,只能腾出一只手,不方便做冷敷。
她干脆脱了左脚的鞋子,直接把脚伸进山泉里。
那泉水可凉,激得她一个哆嗦,水像是从骨头缝里渗进去了,不一会儿,赵琼英就觉得脚踝木木的,麻麻的,不像先前那么胀痛了。
夏天六点多的太阳,还残留着几分毒辣。
贺擎给赵琼英找了个好位置,背靠着一棵桃树,树叶正茂密,洒下一片阴凉。
她坐在下面很凉快,没坐一会儿,就觉得冷气从脚踝爬上来,还有点冷。
裤脚湿了一点,她伸手去撩。
只用一只手不太方便,那兔子还不安分,趁机要挣扎。
这时,一只大手从旁边伸过来:兔子给我。
赵琼英松手,贺擎把兔子接了过去,从裤兜里掏出一根麻绳,把兔腿拴在桃树干上,说:我先前就该把它拴住,耽误你冷敷。
赵琼英说:可不兴这么说,你帮我大忙了。
贺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橙红色的小花,蹲在水边冲洗,嘴里说道:这算什么。
他似乎是刚才走得急,整个人都热腾腾的,高挺的鼻梁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十足的男人味。
赵琼英连看他一眼都怕要被烫伤,就低头去看水里的花儿,那花被水洗过更亮了,散在水里像一朵朵菊花。
贺擎察觉到她的目光,给她解释:这是红花,可以活血消肿。
先洗一洗,然后碾碎,敷在伤口处就很好。
赵琼英听他这么说,想到了红花油,这大概就是红花油里的那味红花,她倒是从没见过。
贺擎做事麻利,把红花洗干净,捞干水分,又冲洗了一块石面,捡了个鹅卵石就开始碾药。
他力气大,三两下就把红花碾碎了,汁水四溅。
有些沾到他手指上,赵琼英顺着看去,发现他的手长得真好,骨节那样粗,手指却长,看着就很有力气。
好了。
贺擎把药泥揉在一块儿,递给赵琼英:你先拿这个擦一擦,然后敷上一层。
嗯,嗯。
赵琼英猛地收回目光,照他说的去做。
等赵琼英敷完药,试探地站起来,贺擎便问:怎么样?赵琼英笑了:好多了,没那么痛了。
贺擎点头:走路还是要注意。
又掏了一把红花给她:这些你带回家,再多敷几次。
赵琼英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才好,收下红花,她抓了一把李子给他:今天多亏你帮忙,真是谢谢你。
贺擎没跟她客气,掏空了红花的裤口袋里又装上了满满一兜李子。
走吧,回去。
回去的路上,贺擎走得很慢,正好是赵琼英能跟上的速度。
又和上次一样,他走在前头,她走在后面。
他跟背后长得眼睛似的,始终跟她保持一米的距离。
这次赵琼英没笑他,她挎着个篮子,野兔他自己拿着。
山路崎岖,把她的声音都颠碎了:贺擎,你怎么还会认草药,你学过么?跟他熟悉了,她的话多起来了。
贺擎说:没学过。
你在农村呆久了,慢慢也会懂一点,平时有点什么小病小痛,可以自己采点药。
赵琼英就是想问这个,便跟他聊起来,吃坏肚子用什么药,被刀割伤用什么药。
贺擎一一给她解答,话虽然不多,但都说在点子上。
原本漫长的一段路,在一问一答中变得短暂。
快到下山的路口了,贺擎突然叫住赵琼英。
怎么了?赵琼英问他,不明所以。
贺擎没看她,不知道看着哪里:你感觉还好么?赵琼英以为他问自己的脚,笑说:好多了,不怎么痛了。
贺擎的下颌线绷得很紧,沉声说:我不是问这个。
那是哪个?赵琼英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她和李宝祥的事。
她哂笑,原来像贺擎这样寡言少语的男人也关心村里的流言。
一时安静,贺擎察觉到不对,说:我不是想探究你的私事。
赵琼英觉得他也不像那种人。
贺擎顿了顿:我是想说,你有什么需要帮忙,我可以帮你。
赵琼英挺感动的,但拒绝了:没事,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李宝祥、林芳芳之流确实会带给她许多不好的情绪,但她还不至于为了别人不好惩罚自己。
恰恰相反,她是个扎手的刺球,李宝祥和林芳芳总会知道的。
赵琼英说得云淡风轻,贺擎却想到他先前撞见她的时候,她微红的眼眶。
他忍不住问:你现在怎么想?如果当初救你的人主动出来承担,你会不会好过很多。
赵琼英诧异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会这么想?她把目光放远,一只白色羽毛的鸟儿飞进竹林,隐没在竹叶中。
或许这样生活并不安稳,存在着被猎杀的危险,但它是自由的。
赵琼英说:那个救我的人不愿意出现,就是不想流言绑缚住我们俩。
村里很多人说,这是他不想负责,我不这么认为——他不出面,恰恰是对我们俩负责。
我希望他能够坚持之前的想法,不然村子里的人就要从撮合我和李宝祥转向撮合我和他了。
我不想嫁给意外,他也不该娶一个意外。
我坚持恋爱自由。
她说完,才看向贺擎: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决定好了要扛过去,光明的未来就在后头。
她自以为说了一句俏皮话,弯了弯嘴角。
贺擎看着她,夕阳染红她半边脸颊,那是昏淡的,摇摇欲坠地倒向深夜的颜色,她的眼里却升起了晨曦。
他心里一动,郑重地说:嗯,会好的。
是夜。
光棍贺老五家里来了一位客人,贺老五骂骂咧咧开门,白着脸把人迎进去。
隔壁家的狗都不敢吱哇乱叫了,呜呜咽咽地趴在地上。
那人没待多久出来了,贺老五战战兢兢要送,被拦在家门口。
第二天一大清早,全队上下都知道了,那个贺老五他又改了口!他见人就说昨天的事,谁说不信他就跟谁急。
他说昨天他是被李宝祥吓到了,回家仔细一想,他不能怂,他必须卫护人家女知青,把实话说出来——那天他确确实实看到了李宝祥,跟他打了招呼,李宝祥回家来了,赵琼英落水的时候他根本不在那边!打压贺老五这话说出来,没起多大的风浪,要不是他到处抓着别人说,估计没人理他。
村里的大家伙儿主要关心的是赵琼英和李宝祥的态度,他贺老五在这中间掺和,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还有谁会把他的话当真?他们也就是想看个热闹罢了,又不是戏里唱的青天大老爷,非要查出个真相。
正好这两天队上开始双抢,是农活最忙的时候。
上午割完了稻子,下午就要种第二季稻,还要把稻子处理好,趁着天气好,赶紧晒干送到公社的粮仓去。
大家都忙得不行,大清早就下田,大晚上才回家,汗把衣裳浸湿了一回又一回,哪里还顾得上说别人的闲话?因为这几天事多又累,赵琼英的脚伤拖了两天才好,要不是有贺擎给的红花,她这次双抢多半要吃大亏。
今天她们还要去谷场摊谷子,最后再晒一上午,公社运粮的拖拉机下午就来,要把她们队上的谷子收走。
这两天割稻、晒谷,赵琼英身上划了好多口子,又被太阳晒得焦痛,正难受着,对于贺老五的事她是完全分不出心思,还是林芳芳学给她听的。
贺老五能替你说上一句,总归是件好事。
这倒也是。
贺老五站她这边,对她多少还是有利的,以后再有人跟她说起这事,她总归有个证人,不论这个证人立不立得住,都比她一个人立在那里要强。
林芳芳瞅着她的脸色,又嘟嘟囔囔:那个李宝祥真不是个东西,他不就是想趁人之危?呸,心眼真坏!琼英,幸好你没答应跟他好,这事我支持你!赵琼英听她絮絮叨叨,瞥她一眼,真想直接问她一句:芳芳,你说这话是不是存着私心?想想还是算了,既然知道人家没存什么好心,跟她多说一句都是浪费。
林芳芳见她没吭声,追着她又说了两句,见她没太在意,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些。
路旁的沟渠里突然蹿出个人来,手里抓着一把淤泥,啪一声摔在林芳芳脚下。
林芳芳吓了一跳,赶紧后退,脚上还是溅到了腥臭的泥水。
小小年纪嘴那么贱,你说谁呢你!赵琼英定睛看去,巧了,竟然是李宝祥他妈。
李宝祥他爸是村里的会计,他家在村里算得上宽裕,他妈张爱菊平时常借口什么头痛脑热的毛病,只肯做点儿轻活,反正他家日子好过。
贺队长碍于李忠国的面子,对她算很照顾,但是双抢的时候,那可容不得她偷懒,该做的就要做,谁都不能少。
张爱菊起了个大早,正不乐意呢,被林芳芳这么一说,就跟个火|药|桶似的,当场炸了,对着林芳芳好一顿说。
她身边另有一个晒成红脸的妇女,跟她是亲戚,也帮着说话。
两个说一个,好大的气焰。
林芳芳这下懵了,要知道她一直注意自己的名声,就是想嫁个好人家。
李宝祥是她心中的首选,哪怕后来她回娘家,娘家那一片的朋友嫁的男人都没有李宝祥这么出息的!虽然眼下来看,李宝祥这人不太行,但过日子嘛,还能找个十全十美的男人?她还打算骑驴找马呢,得,把李宝祥他妈得罪了。
她嗫嚅着,想要把祸水引向赵琼英:这不,琼英确实在这件事上受了委屈啊……张爱菊果然瞪向赵琼英:你都在外面怎么说我儿子的,你这女人自己品性不好,就到处说别人的不是!我儿子好心救你,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啊?!火烧到自己身上,赵琼英可不能姑息:李宝祥妈,这事你想岔了,我爸妈常教育我,不能在外面乱说别人的不是,那是没教养的表现,所以我从不说这种话。
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把这种罪名按我身上,我受不起。
张爱菊一听这话,更恼了:你这是说我们家没教养?!她气得要跳脚,赵琼英却神色淡淡,那感觉跟一只奶狗杵一个大汉面前汪呜乱叫似的,说不出的滑稽:我没这么说,你别误会。
张爱菊好像拳头砸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难受,更气了,满嘴的脏话就要冲赵琼英招呼。
她才骂了一句,赵琼英就冷下脸来:李宝祥妈,我看你年纪大,谦让着你,不代表我没有脾气。
我们知青下乡是来团结广大贫下中农,学习生产劳动的,我不清楚这些骂街的脏话是不是属于我们学习的范畴,你觉得我是不是该去问问贺队长?问问公社书记?她嗓门不大,就那么一句一句地反诘,把张爱菊的气焰全部打散了。
张爱菊还不服气:你们这些知青,就会告状!你说错了,这叫做捍卫自己的人格尊严。
张爱菊憋着气呢,她看到不远处有人经过,就怀疑人家看着听着,那手一抬,就是冲她指指点点。
她不能输。
但她又不得不认怂。
她才闹得贺队长不高兴,可不想又被拉去贺队长面前,就嘟囔两句,说跟赵琼英吵浪费时间,不如多拔几根草。
赵琼英反而叫住她,又跟林芳芳说:芳芳,你上次跟我说李宝祥不好,我就让你别说了,你还是说,今天果然惹李宝祥家里人不高兴了。
你该给我们知青做个表率,跟人家道个歉吧。
林芳芳刚刚还看着张爱菊和赵琼英的大戏呢,没想到矛头又一次对准了她。
张爱菊这下也想起来了,赵琼英确实没说她儿子不好,要不是林芳芳在那儿乱说,她们不会闹起来,她也不至于要向个小姑娘低头。
当下板着脸,跟林芳芳说:亏你还是个知青,文化素质真差,你赶紧跟我道歉,不然我告政治队长去,让他好好教你怎么团结我们广大贫下中农。
这是学了赵琼英的话。
赵琼英差点没笑出声。
林芳芳哪里敢戴这顶大帽子?虽然不情不愿,还是不得不低头认错。
张爱菊得意得不行,林芳芳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做了那么多事,好不容易攒下一点好名声,现在倒好,被张爱菊这么一说,她成了文化素质差的人了!张爱菊要是给她宣传出去,她还要不要脸了?张爱菊像只斗胜的公鸡,尾巴一扬,要回沟渠去。
赵琼英又叫住了她。
张爱菊皱眉:你还有什么事?赵琼英笑说:李宝祥妈,刚刚林知青给你做了个示范,知错就该认错,知错就该道歉。
你是村会计的媳妇儿,应该是我们村里的先进妇女,你是不是也该向林知青学习,跟我道个歉?赵琼英这话说得多和气啊,却把张爱菊按得抬不起头。
一顶大帽子罩她头上,她总不能说自己不是先进妇女,非要拖自家男人后腿吧?就算她再不乐意,也只能捏着鼻子道了歉。
一时间,林芳芳跟张爱菊那心啊,都跟在热油里煎着似的,烧焦般的难受。
她们心里不约而同,升起一个念头——这个赵琼英,是真不好惹!质疑等赵琼英跟林芳芳走远了,张爱菊才找回自己平日的嚣张。
她觉得在赵琼英面前丢了面子,心里不舒服,就跟她的好表妹,同嫁到三队贺爱民家的刘春燕说:我活这么大岁数,就从来没怕过谁,但是碰上这种爱闹的,没法儿,不跟她们计较。
刘春燕没她嫁得好,同在一个队上,还要仰赖她照顾,虽然心里门儿清,还是顺着她的话说:那是,爱菊姐你从小就是顶顶厉害的,干活儿麻利,又会讲理,不然宝祥他爹怎么会相中你?那是……张爱菊开始抖威风了,把最近家里的好事都拿来吹嘘,完全不管刘春燕是什么脸色。
刘春燕听得难受,几次岔开话题没成,只能耷拉着眉毛听着。
突然一阵喧闹,她抓住机会,赶紧伸长脖子去看:爱菊姐,你听听,这是怎么了?哎哟,你听见没,公社来拉粮的拖拉机坏了,就在那边半山坡上。
走走走,爱菊姐,我们也到坡上瞧瞧去!村里的生活,跟一潭死水似的,没什么生趣。
大家伙儿白天忙着干活挣工分,晚上累得倒头大睡,一天到晚嘴巴里嚼碎了都是别人家的家长里短,好不容易坏个拖拉机,也被当成新鲜事,一大群人跑去围观。
赵琼英也听到了。
她们才把晒谷场的谷子翻了个面,太阳大着咧,把那一颗颗谷子晒得金黄金黄,谷香味也被烫了出来,在晒谷场上到处飘,真是馋人得很。
拖拉机从上面的坡下来,就该到晒谷场了。
他们今天来得早些,好在谷子也晒好了。
可那轰隆隆的声音说停就停,然后贺队长带人匆匆爬上了坡。
女人们在下面张望,你一句我一句,把刚刚听到的话凑到一起:嗬,那拖拉机坏啦?不是吧,那么大个家伙,那么威风,怎么能说坏就坏?就是,那拖拉机在咱们队上跑了五六年了吧,都没坏,哪可能今天就坏了?可是没听见响啊!坏了坏了,确实坏了!那怎么办?我上次搭人便车,听师傅说,开车的基本都会修车。
想想也是,不然坏半路上怎么办?可是……那么大的拖拉机,要怎么修啊?咱们去看看?赵琼英听着,心里就有了想法。
忙跟她们说:等等我,我也去。
留了一个媳妇在晒谷场看着谷子,她们一行人爬上坡,就见一辆拖拉机坏在路边,周围乌泱泱一群人。
乍一眼看过去,拖拉机是什么样看不清楚,只看到一截截粗黑的手臂跟着汗衫晃荡,一会儿挡在这里,一会儿挡在那里。
这年头好些地方已经建立了三级农业机械模式,公社有拖拉机站,大队也配了负责运输的拖拉机,各队还有小功率的机子,平时能给集体农田做一些旋耕作业。
那可真是,看得人眼热!但是红旗公社这地儿偏,条件不好,不说给各大队和底下的生产队分配拖拉机了,就是公社里的拖拉机站,那还是跟上头打了好多次报告才终于建起来的。
说来拖拉机站也建了五六年了,可站里的拖拉机还是少得可怜,拢共只有三台,两台是履带式的,笨重,专门搞生产用,还有一台搞运输。
现在好了,唯一一台负责运输的拖拉机坏在了运粮的路上。
别说贺队长发愁,三队上下的村民发愁,其他粮食还没运到公社去的生产队,那更是愁上加愁!让开让开,别围在这里!贺队长突然疏散人群,拖拉机手从车底下钻出来。
那是个皮肤晒得黝黑的青年,浓眉大眼,看着就精神,穿着一件体面的蓝布工装,可惜在车底转了一圈,沾上了灰尘和车油。
怎么样,是哪儿出了问题?贺队长第一个问。
碰上这种事,他也是紧张得不行。
这次抢收之所以安排得这么急,就是因为公社接到通知,根据天气预报来看,过两天会下大雨。
这稻谷不赶紧收了,晒了,交公社去,回头要是阴雨潮湿闷发芽了,那就亏大发了!现在倒好,大家热火朝天把稻谷收了,就等着交公粮了,出了这档子事,怎么不让人添堵?那拖拉机手被贺队长一问,也露出了发愁的神色:贺队长,要不你还是上公社走一趟,去请我师傅吧。
我开拖拉机还行,要说修拖拉机,我是真不会!我刚刚钻底盘看了,没看出什么道道来。
贺队长也知道不能难为他,他跟这个叫做张爱国的拖拉机手相熟,小年轻才干两年,主要学怎么开拖拉机,修理才刚入门。
前两年像这种运粮的大工程,那都是他师傅上,但这回老师傅实在身体不舒服,别说亲自开了,跟车都起不来,只能作罢。
现在拖拉机坏了,张爱国说修不来,让请老师傅。
别说从他们三队去公社这么远的路,就算他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过去了,也不敢用自行车把老师傅接来啊!贺队长一时也犯了难。
就在这时,赵琼英从人群中走来:贺队长,张师傅,让我看看吧。
她这么一说,贺队长和张爱国还没有反应,村民们先炸锅了。
这不是赵知青么?她会修拖拉机?嗨,一个女娃娃,不知道天有多高,瞎说的吧!就是就是,他们文化人,要说读书还行,但是修拖拉机?她连农活都不会做,会修拖拉机?村民们小声说着,嘤嘤嗡嗡,汇成一片不赞同,不看好的浪涛。
张爱菊也在人群里看着,没想到赵琼英连这个风头都想出,当下拔高了嗓子:赵知青,听婶子一声劝,这拖拉机你可别随便沾手,不是你们这些知青搞得来的。
这可是集体的财产,这么大个物件,你要是修坏了,你可赔不起!就有人不怀好意,跟着起哄:张爱菊,她不是你未来儿媳妇?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她!张爱菊被这么一挤兑,把脸垮下来了:呸,你们胡说什么。
我儿子年轻,爱俏,我们家里可不赞成。
赵知青是有文化没错,但我们农村人娶媳妇,还是要娶能干的。
毕竟娶媳妇不是请祖宗,还是过日子更重要!赵琼英扯了扯嘴角,觉得张爱菊还挺会说话。
想认她当祖宗?她可瞧不上他们家。
贺队长听大家伙儿说话不好听,怕赵琼英尴尬,唱了次白脸,说了他们几句,又对赵琼英说:赵同学啊,我知道你这人热心,想用你学到的知识帮助大家。
但这实实在在修拖拉机跟你在书本上学的还是不太一样,你从来没修过,这事还是算了吧。
赵琼英只是笑,笑得从容:贺队长,我们知青学工学农,其实也是把书本上的理论知识变成实践的过程。
如果我们学到的知识能帮助大家搞好农业生产,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贺队长被她说动,却还犹豫。
贺队长,让我试试吧。
赵琼英看着他,目光坚定,让人忍不住相信。
行了,试就试吧,要是试得好就不用折腾拖拉机站的老师傅了!贺队长力排众议,答应下来。
打脸赵琼英就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拖拉机。
琼英!林芳芳叫住她,心里充满不确定,眉头皱得死紧:你就不要耽误正事了,我们认识两年,我从没看你读过这方面的书。
你不是跟我一样,就读完了高中么?初高中课本里可没有这些知识……张爱国听了这话,也觉得奇怪:这位知青,你要是没把握,还是别试了。
这大家伙贵得很,随便换个零件都是千难万难,你没修好就算了,要是弄坏了,恐怕赔不起。
他说这话倒是没有一丝轻蔑,就是劝告的语气。
赵琼英先回答张爱国:这大家伙确实不是我赔得起的,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我没有把握不会随便说试试。
谢谢你的规劝,你可以在旁边看着,我要是有做得不对的,还请师傅你提醒一下。
她不卑不亢的态度赢得了张爱国的认可,张爱国先是点头,然后伸手摸了摸后脑勺,露出个憨憨的笑。
这女知青长得可真好看,自信的样子更是招人,他愿意给她一点照顾,总不能真让人家赔这个大家伙。
只见赵琼英又看向林芳芳,她眉眼舒展,不带一丝阴霾。
就算林芳芳一直纠缠,她依旧保持一颗平常心:芳芳,你大可以放心。
好好看着,你不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
她指的应该是修拖拉机的事吧?林芳芳却觉得她意有所指,就连她那清亮的眸光也像尖针似的,扎得她浑身不自在:……嗯,你去吧。
你小心一点,别把拖拉机弄坏。
赵琼英点了点头,攀着扶手爬上了拖拉机。
张爱国在旁边看着,看她摸摸这里,摸摸那里,显然对这台拖拉机并不熟悉。
……她这样真的没问题?赵琼英确实对这种拖拉机不熟,但她并不是托大。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她上辈子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工科女。
高中时候,她就在理科方面展现了突出的能力,大学干脆扎进了和尚班,学了机械大类。
后来专业细分,她往农用机械方面研究,专业知识在系里是数一数二的。
大学毕业,她继续深造,读研期间自媒体行业正发展,她根据自己的兴趣刨出农村老家废弃的农用机械,拍了一系列修复旧机器的视频,还小挣了一笔。
现在到了七十年代,她短短半生所学的知识正好能派上用场,她有什么理由不抓住机会,改变自己的生活呢?赵琼英大致熟悉过后,挂空挡,拉离合,加油门,动作一气呵成。
张爱国见状,把疑惑放回了肚子里。
只见赵琼英握住启动手柄,开始摇动柴油机曲轴,柴油机开始运转,发出轰轰的噪声,浓浓的黑烟从排气管喷出。
众人看了,忍不住嗬了一声,退后一步。
轰轰声骤然停止。
张爱菊一看,就乐了。
拿胳膊肘撞撞刘春燕,故意大声说:春燕啊,这做人就得实在。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充什么大瓣蒜!林芳芳也乐,但她藏在心里,毕竟她表面上可是赵琼英的好朋友。
赵琼英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张爱国说:先前也是这样,刚启动还好,柴油机还没热起来呢,这大家伙就没声儿了。
赵琼英心里大概有数了:供油不足?这就涉及到比较专业的东西了,大家伙儿听得云里雾里。
就见张爱国上前,打开油箱给赵琼英看:油是今早才灌的,还很多呢,不是没油的缘故。
赵琼英问他:看过输油管了么?张爱国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赵琼英心里有数了,她去检查拖拉机的输油管,把输油管里的空气排了排,再启动。
拖拉机还是老样子,先是气势汹汹,好像要翻山越岭,可是才吼叫两声就泄了气,那么大个块头,没出息地卧在泥土翻飞的车道上。
张爱国苦恼道:还是不行。
赵琼英没看他,低头看向脚下的工具箱:这是修理箱么?我可以打开么?她仍不放弃。
张爱国说:你开吧。
那是他师傅放在拖拉机上的,他们常年开拖拉机,总要面临各种突发状况,大的材料他们没权限调配,小的零件还是存了几个,随时准备着替换。
赵琼英换了柱塞,又装了个全新的喷油嘴。
张爱国恍然大悟,多半还是输油管的问题,这些小零件得换。
他高兴起来:这下准行!赵琼英便笑了:再试试?张爱国让开一步,赵琼英重新坐上了拖拉机驾驶座。
擎哥,就在前头。
贺宝生是贺队长的侄子,他小时候跟贺擎玩一块儿,贺擎无论爬树捉鸟,下河捞鱼,样样都行,贺宝生从小就佩服他。
前几年,他擎哥家里唯一的亲人去世,他就出去当兵了,才刚回来。
贺宝生有空会跟他凑一块儿,感觉还跟小时候一样,他听说他擎哥在部队开过大车子,这不今天公社的拖拉机坏了,他听贺队长说张爱国不会修,这事怕要糟,就想到了贺擎,赶紧跑去叫人。
就是没想到,才刚爬上坡,得,拖拉机已经修好了!浓烟从拖拉机车屁股后面猛喷而出,那大家伙发出隆隆的轰鸣声,拖着笨重的身子灵活地拐过了一个弯。
几个看热闹的小孩哪儿见到这么威风的情景,尖叫起来,拍着手,追在拖拉机后面,也不嫌那柴油尾气难闻。
大人们反而看呆了,没想到赵琼英真有两把刷子!车停住。
贺擎从坡下爬上来,就看见赵琼英从拖拉机上下来。
明明是娇艳如花的面庞,配着那样脏兮兮的大家伙却不显得违和,好像这姑娘的心里就藏着一座钢铁的森林,才造就她的顽强和自信。
贺擎看着张爱国迎上去,大力夸赞她,贺队长也笑呵呵的,说她能耐。
赵琼英只是笑着,笑容不深不浅,眼里那轮晨光正冉冉升起。
贺宝生啧了声:那是赵知青吧,没想到她还会修拖拉机?擎哥,让你白跑一趟了。
贺擎没做声,心里却想,他没有白跑。
他算是看着赵琼英慢慢逆转困境吧?他就知道,这姑娘会把生活过得越来越好。
赵琼英修好了拖拉机,大家伙儿都高兴,一时夸声和笑声汇成热浪,好像先前的质疑都不存在了。
林芳芳也笑,只是笑容有些勉强。
她跟赵琼英住了两年,怎么从来不知道赵琼英还会这个?上辈子她也没见赵琼英修过拖拉机啊!乱了,乱了,一切都乱了!她是重生了没错,但这重生以后的日子没按上辈子来,她像坐了一辆失控的拖拉机,一切变得未知而恐怖。
她的呼吸乱了,心跳也乱了。
人群中,只有张爱菊僵着张脸。
她先前那么说赵琼英,现在可说不出夸奖的话。
不知是哪个爱看热闹,来了一句:哎,张爱菊,你先前不是嫌人家赵知青不能干么?张爱菊为人嚣张,在村里人缘不好,大家一听这话就笑。
哎哟,赵知青干农活确实不行,但人家这一手厉害啊,公社的拖拉机手都修不好的拖拉机,到了她手上,哎,这不就好了!又有人问刘春燕:春燕啊,你不是也不看好赵知青?说说你现在的想法呗。
刘春燕可不像张爱菊那么好面子,她能在这村里过得自在,全靠她能屈能伸。
当即脸上堆满了笑:谁说赵知青不好了?我就知道啊,这赵知青顶顶能干!谁敢说赵知青不好,我打她嘴巴子!说罢,在自己脸上轻轻扇了一巴掌。
那一刻,张爱菊和林芳芳也像是被无声的巴掌扇中,再也说不出话来。
过渡赵琼英露这一手,村里的人可真没见过。
先前他们还觉得这些知青来了没什么用,活儿干不了多少,吃的还多,还要他们多多照顾,麻烦。
现在再看,知青里还有这样的香饽饽,恨不得到处跟人去炫耀——我们队上的赵知青,她会修拖拉机咧!张爱国开着新修好的拖拉机,把晒谷场的粮拉走了。
临到走的时候,还特地下车跟赵琼英说话,夸她厉害,说以后有机会还要跟她学习。
这话一出,又把赵琼英捧到了一个新高度,双溪口生产队三队的村民都觉得面上有光。
该交的公粮交了,剩下的余粮就要分给大家。
李忠国已经提前算好,每人给足平均的量,然后按照工分再分剩下的。
他跟贺队长提议:农业生产方面,我们必须严格按工分分配,但这次赵知青为队上,为公社做了这么一件好事,我们没点儿表示是不是不太好?贺队长愣了愣,想想李忠国这人一向正直,这还真是他的风格。
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行了,国喜哥,就算你不这么说,我也会帮赵知青争取的。
分粮还是按工分来,我替赵知青打申请去公社,看能不能给她申请一个表彰!国喜是这地方上对人的昵称,他比李忠国小几岁,从小跟在李忠国的屁股后面长大,李忠国这人是个好人,他是很佩服他的。
就是他那老娘,他那婆娘……唉,谁家里没有一笔烂账?晒得热烫的谷子被分到了各家,各家各户来取粮的都笑得跟朵花似的,这么久的辛苦终于有了回报,今天可要吃一顿香喷喷的白米粥,稀的不要,要吃稠的!在晒谷场等待分粮的时候,村民们难免聊上几句。
村子里的新鲜事就那么多,先前是说赵琼英,现在还是说赵琼英。
只是先前说的是赵琼英名声不好,跟李宝祥的事又扯不清,怕不好嫁,现在说的却是赵琼英修拖拉机的事。
不论是在场的还是不在场的,说起赵知青修拖拉机的事呐,那真叫一个唾沫横飞,神乎其神!好像赵琼英不用动手,吹口仙气就能把拖拉机恢复似的。
赵琼英自己听了都好笑,感觉村民们是真的会编。
领了粮,赵琼英正要回知青点,贺队长忙里偷闲,找上她。
小赵同学,方便过来说说话么?林芳芳跟赵琼英一块儿,听贺队长叫赵琼英叫得那么亲热,心里酸溜溜的。
不就是修拖拉机,很了不起么?还真是很了不起,除了赵琼英也没听村里还有谁会这个。
林芳芳连酸都酸不来,只能装出大大方方的样子:琼英,你去吧,我帮你把粮食提回去。
刘茂见了,哪能让女同学多提一袋?就说要帮赵琼英。
自从上次李宝祥闹过后,刘茂反倒不闹赵琼英了,对她还挺照顾的。
赵琼英道了谢,跟贺队长过去。
贺队长跟她解释说:我最近这几天忙着双抢的事,没及时给你安排新住处,希望你别多想啊。
赵琼英便笑:怎么会呢?我只操心自己的事,贺队长你要操心全队的事,你辛苦了。
贺队长听她说话客客气气,不轻蔑,也不谄媚,很欣赏她,脸上也带了点笑:我给你看好了几个地方,我现在说给你听,你自己看看想住哪家。
这几家人都挺好,好相处,你有相中的,我就帮你去跟那家做工作。
赵琼英道了谢,听贺队长一一说来,很快选定了其中一家。
贺队长又问她,要不要去人家里看一看。
赵琼英答应下来,跟贺队长去看房子。
走在路上,贺队长还笑呵呵跟她说:别的队上有知青愿意住社员家里,交点吃住费,社员都是欢迎的,更别提你了,今天你修好这台拖拉机,队上谁不夸你能干?能让你这样的客人住家里去,那真是件高兴事!赵琼英觉得贺队长说得太夸张了,等去了社员家里,才知道乡里人热情起来,着实让人招架不住。
先是搬来长凳,让他们在廊子里最凉快的地方坐着;然后一家人出来招待,给他们端来凉水;老婶子留他们吃饭,说要去鸡窝里摸两个蛋;小孩儿挨在赵琼英旁边,黢黑的眼睛滴溜溜看着她。
赵琼英挑中这家,是觉得家庭人口简单,能住得清净些。
这家的男主人姓贺,是贺队长的亲戚,叫做贺富强,家里老人都没了,他媳妇儿也姓贺,贺红梅,家里就一个儿子,一个儿媳,生了一个男孩儿,七岁大。
他们不是没有别的孩子,还有三个女儿,到了年纪都放出去了,也就逢年过节回一趟娘家,没什么婆媳矛盾,妯娌纷争。
贺队长把来意说了,他们都很欢迎。
赵琼英就把吃住的事拿出来,跟他们商量好。
她自己一个人不好开锅,就跟他们吃,每个月交多少粮来抵吃住费用也说得清清楚楚。
贺富强家都是老实人,又有贺队长把着关,最后定了一个很良心的价格。
赵琼英跟他们说好第二天就搬过来,贺富强答应了,还说让他儿子和儿媳去帮忙搬东西。
这事商量好了,赵琼英心情也好了。
她从贺富强家里出来,才发现贺富强家就挨着贺队长家,先前他们从另外一条路绕过来,她还没注意。
这么说,她跟贺擎也成了邻居?赵琼英笑,她喜欢这个新环境。
回去的路上,赵琼英走得轻快,遇上村里人,他们都会主动跟她打招呼。
不同于先前那种带着促狭的姿态,这会儿他们的笑容都真诚了。
赵琼英对他们还是老样子,她不是很在乎他们的态度变化,她高兴是因为她终于把生活变成了她想要的样子。
她相信,凭着她的努力,以后的生活只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好!赵琼英回到了知青点,才推开门,就看见林芳芳提着几个袋子,要把袋子里的稻谷汇到一起去。
她皱眉,出声阻止:等等,芳芳。
我的谷子别倒进去,明天我就搬出去。
搬家在知青点,林芳芳负责做饭,所以大家伙儿都把厨房的事交给她,包括粮食的存放和使用。
她想着米缸里剩下的米不多了,得赶紧把谷子拎去坡上李三保家,借他家那口臼把谷子舂成米。
她跟张建民说好了,一会儿张建民帮忙拎,不然她一个人提不过去。
没成想赵琼英回来,直接给她丢了个炸|弹。
她瞪圆了眼,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赵琼英想着终于能清静了,还有点儿笑模样:我说,我要搬出去了。
原先他们几个知青搭伙过日子,论挣工分,分粮食,原身算是少的,但她把买柴火,买调味品的事担了大头,其实多的去了。
从前给多给少,赵琼英不计较了。
但她马上要搬走,还指望那一袋谷子交吃住,怎么可能留在知青点?林芳芳却是愣住,手里的袋子没抓紧,谷子洒了一地:你怎么突然要搬走?为什么要搬走?张建民过来时,就看到林芳芳红着眼睛瞪着赵琼英,谷子洒了也没人去管。
他心疼那些谷子,赶紧蹲下收拾:你们这是干嘛?再怎么着也不能拿粮食撒气啊!这年头要吃个饱饭不是容易事,大家辛苦那么久才收获这点粮食,张建民哪受得了粮食被这么糟蹋?赵琼英没说什么,也帮着收拾。
张建民就问她怎么了。
赵琼英跟他说:张同学,我要搬出去了。
这两年感谢你的照顾。
张建民也是一愣,然后神色复杂地说:恭喜啊,都是一起插队,一起学农的好同学,不用客气,回头还要找你讨杯喜酒呢。
你也不用这么急,打报告了么?要不等一切定下来了,走完仪式再搬吧。
林芳芳听张建民这么说,也想歪了:琼英,你要嫁人了?要搬去婆家?你要嫁给谁?是李宝祥么?她心里一急,在意藏不住,疑问跟连珠炮似的抛出来。
她最近确实有些犹豫,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把李宝祥当作嫁人的首选。
但那不代表她乐意看见赵琼英嫁给李宝祥,看见她像上辈子一样过吃香喝辣的生活!赵琼英摇头:不是要嫁人,就是搬个家,你们不要多想。
好端端的搬什么家,怎么让人不多想?第二天,贺富强家里帮赵琼英把东西搬了,从大榕树下经过的人都觉得奇怪,问是怎么回事。
梁红星坐在堂屋,看着赵琼英的东西被搬空,脸臭得不行,说了这么一句抱怨的话。
刘茂也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她这做的什么事,不声不响就要搬出去,我们给她什么委屈受了?赵琼英就这么搬出去了,让村里人怎么想他们?张建民却说:赵同学说得对,看看你们,这不就多想了?她跟我们非亲非故,想搬家不用征求我们的意见。
她要搬家肯定有她的理由,她不愿意说,我们就不要深究了。
好歹住一起这么久,我去帮她搬东西,你们去么?林芳芳看着他们几个,几个男知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张建民不说话了,直接站起来往外走。
王庆春也站起来,他没吭声,就那么跟在张建民的后头。
刘茂心里烦死了,在大腿上狠狠拍一巴掌,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梁红星偏不,他可没兴趣表演什么同学情深,哼一声,进屋里去了。
林芳芳手里捏着衣角,都揉皱了,只觉得心里乱得厉害。
赵琼英今天那一手修拖拉机的技术才把她打懵,现在就要搬出去了,她根本消化不过来。
但她演了那么久,本能是在的,下意识追了出去,跟赵琼英依依不舍地说:琼英……我送你过去,你有空常回来看看。
赵琼英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用那双深邃的眸子注视她,好像把她那些小心思一览无余。
林芳芳心里打了个咯噔,大致有了想法。
她可不能让人觉得是她给赵琼英难受,她必须抢占舆论的上风。
于是回去的路上,林芳芳表现得十分伤心,她耷拉着眉毛,眼里也没了神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几个男知青都知道她跟赵琼英的感情,安慰了她几句。
林芳芳还是难受得厉害,惹来相熟的人询问:芳芳啊,你这是怎么了?林芳芳就把赵琼英搬家的事说了,她揪着衣角,眼圈都红了:她不想跟我们住了,也没办法。
她现在日子越过越好,我总是盼着她好的。
林芳芳也是心里乱了,没发现自己演过了头。
跟她说话的婶子咂了下嘴,应付了她几句,心里却想:这真是盼着人家赵知青好?人家搬去一个人住了,住得清静,住得舒坦,这又不是坏事,不是正好也给她腾出地方了?住得宽敞点儿还不好?这话说得,倒像人家赵知青瞧不起他们似的。
要是真瞧不起,能一住就是两年?要她猜啊,赵知青这会儿要搬,怕不是被这个林知青挤兑走的!看她说的什么话!男知青在这方面要迟钝些,一开始没发现不对,但听林芳芳跟第二个人说,跟第三个人说,他们也察觉到不对了。
眼看着林芳芳又被人问到情绪怎么不好,张建民抢先说了:没什么,赵知青搬走了,林知青有些舍不得她。
他到底还是保全了林芳芳在外的形象。
但在他们心里,林芳芳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赵琼英去了贺富强家,受到盛情款待。
正当时令的菜少了好几个,贺富强媳妇舍得放油,那茄子油汪汪的,看着就馋人,还有香喷喷的青椒炒蛋,甚至还有一条鱼呢!这菜丰盛得,跟过节似的。
正要开饭,赵琼英望见贺擎从贺富强家门口过。
贺富强也看到了贺擎,就跟他招手,喜气洋洋:贺擎,上叔家吃饭来。
今天赵知青搬过来,家里张罗了一桌好酒好菜,你也来热闹一下?贺擎的目光移向赵琼英。
赵琼英冲他露出友善的笑。
贺擎像被蛰了一下,避开她的笑眼,去看贺富强:不了,叔,家里还有饭菜,不吃浪费了。
那好吧。
贺富强也不勉强,又跟他说了两句才上桌吃饭。
他在饭桌上跟赵琼英说:刚刚那人是贺擎,赵知青听说过他么?赵琼英点头。
何止听说过?他们还挺熟。
贺富强端起酒杯,咂了一口,叹气:他就住我们家隔壁。
你别担心,他是名声不好,但人其实不赖,仗义,有担当,他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赵琼英又点头。
她当然知道。
他是个好人。
暴雨赵琼英搬到贺富强家的第二天,照常上工。
双抢过后,农活安排又发生了一些变动。
赵琼英还跟桂芬婶子她们一块儿,王红妮一见她就埋怨:你怎么搬家也不提前告诉我呀?我昨天还想去找你玩,你都不住这边了!赵琼英发现她这人真是一团孩子气,但她喜欢王红妮这样的性格,相处起来自在。
就笑:我现在住贺富强家,说远也不远,你要是想找我玩,跟我说一声,我过去找你。
王红妮就被哄高兴了,又问赵琼英修拖拉机的事。
她说得那叫一个神乎其神啊,把赵琼英都听愣了,不知道她从哪儿听来这么离谱的说法,她竟然还信了。
林芳芳以为大家会问赵琼英搬家的事,她好让她们知道,赵琼英这种人有了好事就不认旧人。
但事实上,除了她,没几个人在意赵琼英搬家的事,只问了一两句就作罢,主要还是打听赵琼英怎么修拖拉机的,怎么会修拖拉机的。
赵琼英就照实说了,倒让女人们大失所望。
就连金花婶子也咂摸着:这怎么没有王二狗说的精彩呢?赵琼英:……赵琼英搬到贺富强家的第三天,暴雨如约而至。
夏天就是孩子的脸,晴朗的时候晒死个人,要是下起雨来,那就噼里啪啦,好大的动静。
雨太大了,贺队长大清早就在广播里喊了,今天暂不上工,等雨停了再做安排。
赵琼英就在廊上坐着,跟贺富强媳妇学做扇子。
贺富强媳妇叫贺红梅,是个不爱说话的性格,但人善和,手也巧。
她破开细细的竹篾,拢成一个圆圆的扇圈,又用竹片做柄,把扇圈夹住,拿细铁丝扎好。
穿针,抽线,一针针把洗得发白的旧布钉在扇圈上,就做成了一把轻巧的扇子。
拿来扇一扇,不如大蒲扇的风力大,但胜在轻巧,好使劲。
赵琼英学着她做扇子,针脚缝得密密实实。
做好了一把,就听贺红梅媳妇在灶房喊着:小宝,贺小宝——!贺小宝不知从哪儿蹿出来:哎,娘,怎么了?贺红梅媳妇说:瞧我这记性,家里没盐了都没发现,你去你春耕伯伯家借点盐来。
贺春耕,那是贺队长的名字。
贺小宝答应了,撒开脚丫就要去,贺红梅媳妇又把他叫住:空手上门不好,你带几个山李子过去。
贺小宝于是拿了个小竹篮,装了几个山李子。
他小气,任那几个山李子在篮子里打滚,就不肯多装一个。
戴上斗笠,临要走了,去抓赵琼英:琼英姐,琼英姐!你跟我一块儿去吧!别看他年纪小,也识得到好丑,知道谁有本事。
他当时亲眼看着赵琼英修好公社的拖拉机,还跟在车屁股后面追了一截,对这个漂亮的知青姐姐他是说不出的崇拜。
赵琼英才搬过来,他就跟小狗似的黏她,就差冲她摇尾巴了。
贺红梅板起脸训他:你去就去,一个人去,别在这里闹你琼英姐!贺小宝就不高兴了,撅着个嘴。
赵琼英看他那嘴巴,真能挂个油壶,没忍住笑: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去借了盐。
贺春耕问赵琼英搬家以后住得怎么样,贺小宝抢着答话:那当然很好啊,像我就特别照顾我琼英姐!这话说得,跟小大人似的,逗得贺春耕一家人都笑。
贺春耕家里有个跟贺小宝差不多大的孩子,晒得皮肤黝黑,像条泥里打滚的黑泥鳅。
他跟贺小宝关系好,跟贺小宝分享自己得来的消息——这会儿有人在溪里捉鱼。
他打算去看看热闹,问贺小宝要不要去。
贺小宝顿时来劲了,央着赵琼英跟他一起去看热闹。
贺春耕媳妇笑说:这下雨天的,闲着也是闲着,赵知青你要是觉得没趣,可以跟孩子们去看看。
下这么大的雨,溪里涨水了,田里也涨水,鱼从田里蹦出来,顺水那么一流,下游张开网子,那捉鱼才叫有劲儿呢。
这话一说,贺小宝更是两眼放光。
上回下雨就有这种事儿。
雨下得大,田里的水跟着涨。
上坡的田里蹦出一条鱼,蹦在田埂上。
村里李有根家的伯娘正好从那田埂上过,打算去把自家田的出水口疏一下,免得水积太高,赶巧撞上了,捡了个大便宜。
那可真叫一个美!这年头各家都跟队里申请,选一丘田养鱼。
平时吃不上猪肉,就指着鱼儿长大,弄点鱼肉解解馋。
自家田里的鱼儿,那是不让别人沾手的,但是跳出田里去的,那就是没主的东西,谁捉也没人会多嘴。
赵琼英听贺春耕媳妇这么一说,来了兴趣。
贺小宝便踢踢踏踏去放盐,回来找她,并贺春耕家的两个男孩儿,四人一行往溪边走去。
雨势渐渐小了,赵琼英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零星几点雨水打在身上,还有点儿凉。
还没到溪边呢,先听见轰轰的水声。
赵琼英站在坡上望,只见夹在坡与坡之间的蜿蜒溪水一下子暴涨,变得急哄哄的,在浊流中拍出一朵朵雪白的水花。
贺小宝一眼就看到了溪里装的竹帘子,那竹篾密匝匝织着,用横的竖的木棍抵住,横拦在溪上。
水从竹帘子漏出去了,鱼啊泥鳅啊可逃不掉,被水一冲,冲到了水面上,那是一抓一个准!贺小宝年纪小,这种竹帘子家里不让他用,怕他没捉着鱼,倒把自己冲走了。
但他看看别人的热闹总是可以的。
当时就撒开腿往下跑去,嘴里喊着:贺擎叔,贺擎叔!原来是你在捉鱼啊!赵琼英跟着下去,下到半坡处,突然听见这熟悉的名字,下意识望去一眼。
可不正巧,那卷起裤腿,站在滚滚溪水中的高大男人,不正是贺擎?隔着雨幕,两人的目光撞上。
雨水冰凉,赵琼英却感觉贺擎的眼神热烫,像他的体温,像八月的骄阳。
一条大鱼撞在竹帘上,露出雪白的肚皮,猛地一甩尾巴,又往回游。
贺擎没去管,他看着赵琼英,喉结滚动,声音微哑:泥地滑得很,你走路小心。
捉鱼嗨,贺擎叔,你说这话就太小瞧我们了!贺小宝把话接过去,贺春耕家的两个孩子也跟着说:就是就是!赵琼英怀疑自己会错了意,可能人家刚刚就不是在看她,小心什么的也不是跟她说的。
那火烫的感觉消失了,雨水溅在身上凉丝丝的。
贺小宝没光顾着看热闹,回头来拉她:琼英姐,这里,这里!他可会挑位置了,站得近,地方又比别处略高,不积水,脚下也干爽。
赵琼英才站过去,就听黑泥鳅激动地喊:来了!忙往溪里看去,竹帘上一条三指宽的鱼拍打着尾巴,没来得及回去水里,就被贺擎捉住,丢进岸上的鱼篓里。
贺擎那动作可真快,赵琼英眼都没错,看他一手拿住那条鱼。
鱼身是滑腻的,尾巴还在甩个不停,他那手指却跟钳子似的,拿住了就不让它逃开,稳得不行。
就这一手捉鱼的本事,不难看出他常在溪里弄这个。
贺小宝哇了一声,另外两个孩子也捧场欢呼。
赵琼英明明只是看着,也忍不住笑起来,好像看贺擎有收获,她也跟着收获了。
雨变小了,溪里的水还是轰轰的。
一条条鱼被急流拍在竹帘上,又四散逃开,偶尔还有泥鳅、黄鳝什么的。
贺小宝常拿鱼笼子在田里捉这些,看到那长条条,黑漆漆的,就忍不住咽口水,好像它们已经被做成了一盘大菜,那香味——真勾人!贺擎到底只有一个人,这会儿竹帘上拍了几条鱼,他伸手去捉这条,那条就使劲蹦跶,从竹帘上蹦下去,又回到水里,游不见了。
贺小宝看着,那叫一个急啊,恨不得自己能下水帮忙,无论大的小的,通通不让溜走。
贺小宝想下水,那是不成的。
他出生这几年,光景不错,但也就够吃个半饱不饱。
孩子吃的荤腥少,又常饿着肚子,哪里长得高?七岁大的孩子了,还是个矮墩墩,这会儿哪敢下溪?水怕是要没过他的腰!贺小宝是怕揍的,他今天要敢下水,回头他爸铁定要拿草鞋招呼他的屁股。
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鱼啊泥鳅游回去啊,就拽赵琼英的衣服:琼英姐,你快去帮帮贺擎叔,贺擎叔一个人忙不过来,那些鱼和泥鳅跑了多可惜啊!赵琼英这才反应过来,贺小宝管她叫姐,叫贺擎却是贺擎叔。
他们应该岁数差不多吧?都赖男人长得太高,又长得糙。
赵琼英这么想着,眼里泛起一丝笑意,星星点点的闪着,那漂亮的黑眼睛更亮了。
贺擎看了,问她:要下来么?赵琼英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邀她下水。
他不是很注意名声,都不敢离她太近么?雨又下了起来。
赵琼英在岸上凝着他,眼里有些讶异。
又是那种滚烫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会儿是雨丝的冰凉,一会儿又是着火般的热烫。
水声依旧轰轰响着,雨点儿淅淅沥沥地落,被捉上岸的鱼并不安分,在鱼篓里闹得噼啪乱响。
赵琼英的心燥起来了,笑容灿烂许多。
来,我下来!她确实挺想下水玩一玩。
那就下水,玩个痛快!贺擎看着她笑,眼神微动。
弯腰在水里把手搓洗一番,水浇到了大臂上,又哗啦啦地摔进溪里。
他朝赵琼英伸出手:你只管下来,不会让你摔着。
赵琼英是抓着岸上的草淌进水里的,笨笨的样子,像只螃蟹。
贺小宝在旁边笑,没想到那么威风的琼英姐,连拖拉机都能开得轰轰的琼英姐,下个水居然那么小心,那么夸张。
贺擎却没笑,他一直看着赵琼英,似乎在用眼神给她保驾护航。
还有他的手,他把鱼腥气洗得干干净净,要是赵琼英下水的时候没站稳,他就伸手扶她一把,不怕弄脏漂亮的女知青。
赵琼英安安稳稳地下了水,朝贺擎扬眉。
她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也看明白了她的微表情。
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个笑,竖起了大拇指。
赵琼英欣然接受他的赞赏,然后在水里走了两步,走向竹帘的另一端。
溪水没过她的小腿肚,她把裤脚挽高,露出的皮肤白嫩嫩的,搅动溪水时,好像浪里的白花。
这够三尺了么?水声很响,赵琼英把声音拔高了些,不同于她平时的音色,倒是脆生生的,显得活泼。
贺擎没想到她会拿这事促狭,耳朵微微红了。
你站稳,那边的鱼交给你捡。
答非所问。
贺擎说完,扭身去拿鱼篓,送过岸这边来,方便赵琼英装鱼。
赵琼英想起正事来,往竹帘上看去,正有一条鱼撞上去,她赶紧去捉。
那鱼滑不留手,可不像她看贺擎捉的那样容易上手,赵琼英干脆拢起右手五指,把那条鱼罩住,再用左手去揪鱼尾巴。
鱼到手了!贺小宝激动得语无伦次:哇,琼英姐,鱼,鱼啊!赵琼英被他的情绪感染,也高兴起来。
那鱼还挣扎着,把水甩得到处是。
赵琼英可不管,一手捏着鱼尾巴,另一手护着,不让到手的鱼儿挣掉。
她把鱼丢进鱼篓,才松了口气,又回过来继续等着捡鱼。
一条,一条,又一条。
赵琼英捉住了一条大鱼,更高兴了,赶紧往鱼篓的方向走。
不料那鱼猛然一弹,往她身上撞去。
她下意识避让,鱼噗通一声掉回水里。
她脚没站稳,被急流一冲,眼看着就要摔倒——一双大手护住了她。
男人的手滚烫,一只托住她的手肘,一只握住她的腰肢。
那股烫人的热意似乎从他的手心传递给她。
她皮肤冰凉,忍不住瑟缩一下。
男人的手指微收,然后迅速松开。
小心,先站稳。
属于男人的气息也撤开了。
赵琼英有些许愣怔。
细细的雨丝从天上斜斜地落下,沾湿她乌黑的辫子。
贺擎抬手,替她把跌歪的斗笠重新戴好。
还要继续么?他把嗓音压低,带着颗粒滚动般的性感,还有不明显的温柔。
……嗯。
赵琼英听见自己轻声回答。
这段突然的插曲,让她心如鼓擂。
心醉回去的时候,贺擎先上贺春耕家,给贺春耕送了两条鱼。
贺春耕哪里肯要?一直推拒:今天就不该让这两个臭小子去凑热闹,倒像是盯着你,要你给我们送鱼似的。
这鱼是你辛辛苦苦抓的,我们不能要。
行了贺擎,你别在这儿跟叔争,快把鱼提回去!贺擎却坚持:叔,今天就算栓子和柱子不去,我也要给您送鱼来。
这些年您帮我多少,我心里都记着。
我爹还没过生的时候,常跟我说做人要知恩图报,这点东西比起您的恩情算得了什么?您就收下吧。
他言辞恳切,贺春耕家里人听了都有些动容。
赵琼英印象里的贺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她听了这番话,却觉得贺擎内心的情感其实很丰富,他就像座沉寂的活火山,把热度都收敛,在地底翻涌。
这么一想,赵琼英的手肘和腰部又烫起来,让她有些不自在。
贺春耕说不过贺擎,到底收下了鱼。
出了贺春耕家,贺擎放下鱼篓,让赵琼英先等等。
赵琼英不明所以,看他蹲下,抽出先前搓好的草绳,把几条大鱼串起来:有点沉,你拿好。
他把鱼递给了她。
这些都给琼英姐?贺小宝瞪圆了眼睛。
贺擎摸摸他的头:刚才捉鱼,你琼英姐也出了力。
赵琼英第一次听他这么称呼自己,明明是跟孩子说话,却让她莫名觉得亲近。
她没跟他客气:该给我的,我不跟你推辞,但你是不是给太多了?我没捡这么大的鱼。
贺擎只是说:你拿着。
富强叔家里人多,大鱼才够吃。
赵琼英听他这话,更不能要了。
贺小宝急了,他多久没吃那么大鱼了,眼睛都绿了,就在旁边使劲捅咕赵琼英。
见赵琼英还不接鱼,他嚷嚷开来:哎呀,琼英姐,你就收下吧,贺擎叔就想把大鱼给你!贺擎顿了顿,没说话。
赵琼英给了贺小宝一个脑瓜崩:小孩子家家,不要插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贺擎又蹲了下去,他把几条大鱼放了回去。
贺小宝眼睁睁看着那几条鱼进了鱼篓,简直要哭出来。
然后他看着贺擎抓出一条鲶鱼,两条鲶鱼,三条鲶鱼,大的,小的,用草绳串着,挤在一块。
这样可以么?他问。
他很少用这种询问的语气,惹得赵琼英多看他一眼。
莫名的,她感觉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把自己委屈成了一团,为了照顾她的感受,他放下了姿态。
嗯,可以,谢谢。
因为那没来由的猜测,赵琼英无意识加快了语速。
贺擎把鱼递给了她。
快进去吧。
雨丝细细密密,在天上斜织着,山里又起了雾,漫进了村里,淡淡一层。
贺擎站在贺富强家门口,等赵琼英和贺小宝进去了,才提起鱼篓,往自己家去。
贺红梅见赵琼英提回来几条鲶鱼,惊了:哎哟,赵知青,你也下溪里捉鱼去了?都是鲶鱼?好,好,这鱼好啊,肉嫩,刺儿还少。
贺小宝还惦念着那几条大鱼,心里难过,听了奶奶的话就想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
被赵琼英岔开了话题:这鱼怎么吃好?小宝说说,你想怎么吃?我想吃鲶鱼豆腐汤,吸溜,那味道特别好!赵琼英点头:正好,昨天你妈做了豆腐,今晚我们就吃鲶鱼豆腐汤。
都说由奢入俭难,她吃惯了二十一世纪的各种美食,穿越过来这么久,还真有些馋肉了。
她对吃鱼没什么挑剔,但刺少肯定是好的,正好贺擎给的都是鲶鱼,想想那大块的细嫩的肉,真让人惦记,只盼着快点吃上晚饭。
赵琼英跟贺小宝都开始盼着晚饭了,贺红梅却愣愣看着她。
赵琼英已经给他们交了一季的吃住,粮食和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有,还给了几块钱。
他们家不富裕,还愁着不能让赵琼英吃得满意,没想到她得了鲶鱼竟想着他们,那么好的东西,竟然分他们一份儿。
贺红梅一下子感动了,觉得这位女知青真是顶顶的好!暴雨天,队上不组织集体劳作,但是各家各户的劳力还是会抓紧时间,趁着雨势变小,去自留地里做做活儿,或者去田里看看苗儿。
贺富强和儿子一块儿出门,天快黑才回来——下雨天,天黑得早,其实他们回来的时间跟平常日子差不多,正是饭点。
贺富强去了厨房,才闻到了被闷在厨房里的鱼香。
这年头,各家都难吃上肉,平常日子做点儿肉吃,都藏着掩着,怕太招摇,让别人看到了不好。
贺富强闻到鱼肉香,精神一振,忙问儿媳妇这鱼打哪儿来的。
他儿媳妇——李冬珍把情况都跟他说了,贺富强听了,感慨道:冬珍啊,我们往后还要对赵知青更好一点,这是个好姑娘啊。
贺富强知道,他们今天能吃上鱼,不单单是赵琼英的功劳,还有贺擎的大方。
其实竹帘是他布置的,他原本就抓着,就算不叫赵琼英,他也能抓到半篓的鱼,喊了赵琼英一起还要给她分,也是他不计较,换成别人未必会这么做。
于是贺富强跟李冬珍吩咐:多做两个菜,别舍不得放油,我喊贺擎来家里吃饭。
这次贺富强是铁了心要叫贺擎,贺擎拿他也没法子,跟他来了。
饭桌上,贺富强拿出一瓶梅子酒,跟贺擎喝了几杯。
他喝高兴了,话也多起来:说起来,你退伍回来也快一个月了,都快一个月了,我们叔侄还是第一次坐同一张饭桌上说话。
你小子啊,还是从前的脾气,倔,跟头牛似的,牵都牵不动你。
赵琼英吃着饭,闻言看了贺擎一眼,眼底浅笑浮动。
没想到就这一眼,竟被贺擎抓了个正着。
视线相触,赵琼英愣了愣,心跳快起来,面上却不明显,好像没事发生。
吃过饭,李冬珍抢着洗碗,不让赵琼英干活儿。
赵琼英得了闲,就跟贺小宝在院子外边摘夜来香的种子。
夜来香开过后,花会掉落,花托收拢,慢慢鼓出一颗种子。
种子把花托撑得圆圆的,剥开看,成熟的种子是纯黑色的,没熟透的种子半黑半白,表面并不平整,但是圆溜溜的,是小孩子间很受欢迎的子|弹。
贺小宝得了一大把子|弹,喜滋滋的,跟赵琼英说了一声,挥舞着弹弓去找他的小伙伴了。
赵琼英摇了摇头,正要往院子里走,就撞见贺擎从里边出来。
贺擎喝了好多酒,脸却不红,只是看到赵琼英的时候眼睛亮了。
还没恭喜你。
他走过来,带来淡淡的梅子香。
赵琼英一愣:什么?贺擎答非所问:你开拖拉机,很好。
那种驾驭大机器的自信,真的很好看。
风吹来,雨水浇醒了花香,贺擎意识到自己的莽撞。
他站住,隔着大约三尺的距离,深深凝视赵琼英。
谢谢。
漂亮的女知青看着他,黑色的眼瞳仿佛沾了雨水,波光盈盈,你喝醉了,回去可以喝点浓茶水。
他醉了么?贺擎望着赵琼英比花儿还娇艳的脸庞,点了点头。
亲戚第二天雨还是大,尽管不愿意耽误农业生产,但也没有办法,贺春耕在广播里宣布继续休息,如果雨势转小,会另行通知,安排生产劳动。
吃过早饭,赵琼英在廊子里看李冬珍腌鱼。
昨天贺擎给了三条鲶鱼,李冬珍把两条小的做了鱼汤,还有一条大的舍不得吃,就跟赵琼英商量,说腌成咸鱼,过阵子再吃。
赵琼英说要帮忙,李冬珍不答应,给她搬来凳子,让她歇凉。
赵琼英闲来没事,就在旁边看着。
李冬珍动作娴熟,拿菜刀把鱼劈成两半,用干净的布把血水擦干净,丢进洗菜的盆里。
菜盆干干爽爽,没有一点儿水渍,怕鱼沾了水,长出蛆虫。
接着李冬珍从盐罐里舀了一勺盐,又掺了些酒——这年头粮食吃紧,费粮食的酒难得,就用梅子酒凑合。
然后加了些辣椒粉,用手揉捏入味,放进腌咸菜的陶罐里,盖上盖子,密封保存。
一连下了两天暴雨,天一下子转凉,李冬珍腌完咸鱼,头发却被汗湿,跟赵琼英说:这天气顶顶好,不会太热,等这鱼腌上两天,再风干,那滋味也是很不错的。
赵琼英夸她手巧,她露出个朴实的笑。
外头忽然吵嚷起来,贺小宝不在家,那吵闹的声音传进安安静静的贺家院子,显得格外清晰。
这是怎么了?李冬珍抱着陶罐,伸长了脖子,只看到几个人在外边站着,似乎是在叫门。
赵琼英说:我过去看看。
她戴上斗笠,走到院子里,才发现那些人不是叫的不是贺富强家门,而是在喊贺擎。
贺擎,开门!雨这么大,你能去哪儿?别装不在家,赶紧开门!喊声伴着拍门声,很不客气。
赵琼英皱眉,仔细辨认,认出那几个人都是贺永福家的。
原身记忆里有这一家人,但接触不多,他们家是地主出身,后来表现良好,改了成分,但是队上的社员都不太看得上他们家,平时不太搭理。
印象里,这家人因为成分问题,在外头都是唯唯诺诺的样子,没想到他们在贺擎这里倒是能得很,嗓门挺大,表情也凶。
赵琼英想起那天田埂上,李有根媳妇跟她说的贺擎的事,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时,贺擎的声音突然想起,低沉的嗓音听不出喜怒:你们在闹什么?他手里提着一把青菜,用草绳捆着,看起来是刚刚摘菜回来。
大步往门口一跨,脸一沉,就把几个闹事的人镇住了。
贺永福媳妇六十多岁的人了,叫王秀梅,长得瘦瘦瘪瘪的,精神倒好,看她的相貌就知道脾气厉害得很。
她看见两个牛高马大的儿子就那么被贺擎吓住了,心里暗骂他们没出息。
其实贺擎长得又高又壮,她心里也是怕的,但又憋着一股火气,就挺着胸脯,颤巍巍说:怎么跟长辈说话的?退伍这么久,没看你上门看望长辈,我们来找你,还要看你脸色?贺擎给了她一个冷眼,她直接一个哆嗦。
登时变了脸色,就那么在泥地里坐下了:老天爷啊,真是没天理了!老头子你不肯来,你就让我这个老婆子来受这个苦啊,你真该看看你的好孙子,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子啊!他爹妈不好好管教他,让他这么不孝顺,对待奶奶就是这个样子啊!她竟然好意思提他爹妈。
贺擎把菜往地上一丢,正丢在一个泥坑里。
他力气大,那菜直接摔蔫了,飞溅的泥水和菜花洒了王秀梅满身满脸。
她那唱戏似的干嚎瞬间打住,像被掐了脖子的鸡,张嘴,竟没发出声音。
显然是吓住了。
王秀梅的两个儿子——贺开明、贺开亮也都吓住了,他们准备了一箩筐数落的话,就等王秀梅开闹,他们就在旁边帮腔,数落贺擎,好让村里人好好瞧瞧贺擎这个不孝顺长辈的坏种!没成想贺擎一句话不说,直接摔东西。
他是真长成一个男人了,顶天立地,那手臂鼓起的肌肉真是骇人。
他就跟头豹子似的,他们哪里敢跟他张嘴?生怕下一秒他就抡起拳头,把他们揍进泥水里,跟那把青菜似的。
……贺,贺擎,你要干什么?贺开明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五十来岁的人了,紧着嗓子,倒怕了一个小辈。
贺开亮听他哥说话,壮了壮胆子:就是,我们好歹是你叔伯,你在叔伯面前是这个样子?贺擎冷冷看他们:别攀亲戚。
我爷我奶早死了,我送他们上的山,你们是哪路野鬼?王秀梅没想到他从前闷不吭声,现在也学会呛人了,竟然骂她是野鬼,这不是咒她去死么!她一把年纪了,最在乎寿数,气得脸都青了:你这个小杂种——她骂不下去了。
贺擎提起了一根扁担,正对着她。
王秀梅,你再闹我就动手了。
我不怕别人说我打女人,我退伍补助不多,但交得起你的医药费。
没有怒吼,没有指责,只是沉沉的一句话,就把王秀梅压得不敢喘气了。
你可真行,你去当这几年兵,就学会了动武?贺开明是想痛骂他的,那语气却软绵绵的,说着还偷觑贺擎一眼,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你不肯认我们,我们不能不认你。
要是老二还在,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也不好受。
我们想跟你好好的,不让你孤家寡人,给你娶一门亲事,你有什么不乐意的?贺擎眼神冰凉,像刀似的:我爷死的时候,你们不是这么说的。
我妈死的时候,你们也不是这么说的。
现在这么说,晚了。
王秀梅一听这话,脾气又上来了:你好,你绝情,你不认自己的亲爷亲奶,你不认自己的叔叔伯伯,你对别人倒是好!你昨天捉那么多鱼,你不给你家里人送,净送给外人,你把他们当亲戚,他们跟你流的是一样的血么?!她骂时不管不顾,骂完了被贺开亮一拽,又怂成个鹌鹑。
贺擎算是弄明白了,这家子安生了半个月,突然闹这一出,原来就为了几条鱼。
他于是改口:你们非要攀亲戚,贺永福跟我爷还是沾亲带故的。
这样,我现在回去取鱼,一会儿上你们家去。
我在部队的时候受了些暗伤,正要筹钱治病,看你们都这么热心,应该会借钱给我吧?听他这么一说,王秀梅几人都变了脸色。
贺擎,你……他们不是没想贺擎可能是在诓他们,但万一他真让他们掏钱呢?他们是来占便宜的,可不是把自己打包成便宜,送给贺擎占。
顿时没话说了。
贺擎了然。
不想借钱?那就滚!一个滚字,震回了几人的心神。
尽管这么走了丢人得很,他们却顾不上了。
论气势,他们压不住他。
论武力,他们打不赢他。
攀亲戚,想占他的好处,就得给他倒贴医药费……这算什么事啊!真是白来一场!王秀梅临到要走,没忍住骂了一句:晦气!贺擎一扁担丢过去,堪堪从她耳朵边擦过。
王秀梅僵住了,看那扁担落在泥里,头皮一阵发麻。
她再不敢骂了,去拉两个儿子:快走快走!然后歪着两只小脚,飞快走远了。
雨还在下。
隔着院子里攀藤的长豆角,还有厚厚的雨幕,赵琼英看不清贺擎的脸色。
时间似乎凝滞,直到贺擎踏出一步,两步,踩着雨水,把扁担捡起来。
他走到贺富强家的篱笆旁,隔着篱笆,隔着长豆角翠绿的藤蔓,跟赵琼英说:吵到你们了?这下赵琼英看清楚了他的脸色。
他神色如常,似乎完全不恼。
他看着她,眼神却复杂。
赵琼英摇了摇头,想了想,说:贺擎,今天队上没派任务,你那儿缺劳力么?贺擎看她一眼,有些疑惑。
腌鱼啊。
赵琼英笑:你昨天捉了那么多鱼,吃又吃不完,不拿来腌咸鱼么?贺擎眼神微动,没有说话。
赵琼英只能说明白了:我帮你腌鱼,回头分一条新鲜鱼给我吧。
贺擎心知,他不该答应的。
但他凝着那双漂亮的眼睛,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没有鲶鱼了。
草鱼要不要?心意贺擎把赵琼英领进院子,让她在廊子里等着。
他家院子很小,不像贺春耕、贺富强家那样拦着竹篱笆,而是用石头和黄泥垒了墙,墙不高,垒得整整齐齐。
家门口那一小片菜地荒废了几年,被他填了,只有院子最东边的枣树留下来,细细瘦瘦的枝丫长满了嫩绿色的叶子,还零星挂了几颗果子。
脚下的廊子也不宽敞。
这房子似乎有些年代了,委委屈屈地缩在村子中央,就算被贺擎修葺过,还是显得破旧。
坐。
贺擎给她搬来了小凳子。
才擦过,放心。
对于贺擎的细致,赵琼英是完全不怀疑的。
贺擎又进了灶房,把鱼提出来。
他力气大,那些腌鱼用的东西也一并拿了出来。
赵琼英要帮他接,他没让,只说:你先挑鱼,我给你单独留着。
赵琼英又不是真为了鱼,就随便点了一条。
贺擎没做声,把鱼捞出来,拿个水盆养在一边。
那鱼被捉起来一天了,竟然还鲜活得很,尾巴一拍,就在水里撒开了一片白花。
开始吧。
赵琼英撸起衣袖。
然后,她发现——她这袖子是白撸了。
杀鱼,贺擎一手包办了。
赵琼英要帮忙。
他说:杀鱼费劲,你力气小,做后面的活。
擦拭鱼身上的血水,贺擎也不让她沾手,说腥味重。
赵琼英确实受不了鱼腥味,但她是来帮忙的呀。
她把这话一说,换来贺擎一个抬眼:嗯,谢谢你。
那一眼,看得赵琼英一怔。
她倾身向前,声音放轻了些:谢什么,我都没帮上什么忙。
贺擎继续处理鱼肉,没再看她,只是说:你提醒我腌鱼的事,就是帮大忙了。
这下赵琼英可以确定,他肯定看破她的心思了。
她干脆直说:你就当我是投桃报李吧,原先我难过的时候,你都帮了我好几回。
亲戚这事,不仅看血缘,还要看合不合得来,那家人不是东西,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贺擎说:我还好,早把他们认清了。
他说这话时,手上动作没停。
听他的语气轻飘飘的,确实没把那几人放在心上,但赵琼英清楚,要看淡一件事不是那么容易,这期间有多熬人,她前阵子才经历过。
她想,贺擎确实是很强大的人。
碰上那样的亲戚,他竟完全没受影响,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对于贺擎,赵琼英听过不止一种说法。
那天割艾草,她听李有根媳妇说了一嘴。
搬进贺富强家,贺富强也曾提过。
要说贺擎名声不好,那确实不太好,但赵琼英却觉得那不赖他。
贺擎他爹是过继出去的,很荒唐的,被身为地主的爷爷丢给了打秋风的穷亲戚。
过继出去的儿子还算儿子么?反正贺永福家是不认了。
他们富贵的时候不想接济贺擎他爹,甚至贺擎他妈重病,贺擎他爹求上门,也没求到几块钱。
等到后来斗|地|主,贺永福一家倒霉了,王秀梅就想起过继出去的儿子了,拿贺擎他爹到处宣扬,说他们不是坏分子,他们没有瞧不起贫下中农,她甚至还把亲儿子过继给贫下中农呢!他们说认就认,说不认就不认,贺擎他爹就没脾气么?不肯认,就那么僵持着。
直到贺擎他爹病死,关系都没缓和。
有那些旧事在,有他爹的遗言在,贺擎当然也不可能认亲。
那一家子却开始纠缠起来,想认贺擎,想霸占他们当初瞧不起的贺擎他爷的老房子,还有他家的自留地,他家的粮。
那时候贺擎才十来岁,势单力薄,他们一顶不孝顺的帽子扣下来,在外面到处哭啊,嚎啊,贺擎的坏名声就传出去了。
再后来,他们又数落贺擎做农活不踏实,天天在山里跑,还没定性,好证明贺擎还需要大人管,他们原本就是亲人,虽然不太情愿,也得担起这个责任。
那会儿还真有人信了他们家的话。
贺红梅就叹气说:我这时候还以为他们是真心想贺擎好,发现贺擎那些问题,想好好教他。
贺擎那会儿才多大啊,也需要亲人,我们就劝他,让他认回亲人。
他听不得这话,瞪我们,样子可凶,就是不肯认。
于是,不孝的名声越传越开。
还有什么骂奶奶,瞪伯伯,撞叔叔,打哥哥……他们人多,到处传,好像贺擎不肯认他们就是天生的坏种。
还是贺春耕看得明白,不忍心贺擎再被他们纠缠,那会儿他还年轻,因为人善和,肯想事,肯做事,被推选成公社的队长。
他帮贺擎走了路子,送他出去当兵。
如今,贺擎回来了。
事情过去那么些年,很多不明就里的人却还在传,说他不孝顺,脾气冲,连小孩都打。
他这些坏名声又怎么能算是真坏?赵琼英倒觉得,那贺永福一家才是真正的坏得流脓!鱼都处理好了,赵琼英终于帮上了忙。
贺擎让她帮忙洗了几个坛子,再用干净的抹布把坛子里面擦干,敞敞风,拿来装咸鱼。
赵琼英就做了这么点事,实在不好意思拿鱼,就说要走。
贺擎不答应,非要把鱼给她。
赵琼英拗不过他,把鱼拎回去,让李冬珍拿水养着,就进屋去找东西。
她把昨天做的扇子找出来,送去给贺擎:你太客气了,我总拿你的东西,真不好意思,这个你一定要收下。
她不好送太贵重的东西,好像非要一次给人家还清,就送自己亲手做的,心意更重。
贺擎低头看她手里的扇子。
这次他们没有隔开三尺远,赵琼英更真切感受到了他的身高与强壮。
他立在她面前,像巍峨的高山,不让人害怕,却给人安稳的感觉。
赵琼英望着他,明明一高一矮,形成了身高的差距,她却自然大方,笑说:做得是不太好,但轻巧,还挺好用的。
贺擎收下了。
刚刚腌鱼,他忙得一头汗,这把扇子来得刚好,能解他心里的燥热。
挺好的,我很喜欢。
他抓紧扇子,又跟赵琼英说:枣子初秋就红了,你到时候可以来打枣。
赵琼英听他这么说,往院角的枣树看去。
先前她大略看了一眼,还以为树上挂的枣子都是青的。
这会儿再看,竟然有一颗心急的,已经催出些许暗红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