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2025-03-22 08:02:24

赵琼英回来的时候, 贺擎已经挖了大半。

这么快?贺擎回头,就看到她眼睛睁得圆圆的,有些惊讶的样子, 抹把脸说:一会儿日头高了,还是热,快点挖完, 你就能回去休息了。

都是为她着想。

赵琼英看着他,没说话。

贺擎也不说话, 继续挖山。

他真是。

说他没心眼,他心思细腻, 想得又远。

说他心眼多,这时候却不会说句好听的。

赵琼英把水递过去:先喝点水吧, 我来。

说着去拿锄头。

贺擎不让,避开她的手:没多少了,交给我就好。

赵琼英拗不过他:那你先喝点儿水。

嗯。

贺擎应了一声, 把锄头放手另一边,接过竹筒。

赵琼英有些好笑, 看一眼锄头,又抬头看他。

他仰头喝水,脖子拉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会让人联想到拉紧的弓弦, 充满力量感。

他大概是渴了, 喝得急, 伴随着咕咚咕咚的吞咽声,眼睛略显疲惫地阖着。

阳光正落在他的鬓角, 一颗颗汗珠从他的碎发中冒出来, 也在赵琼英的心里冒了个泡。

从前她读书的时候, 就一门心思读书,听同学说起那些风花雪月也没往心里去,年少的悸动都变得遥远,陪伴她的只有一本本厚厚的专业书,一张张薄薄的图纸,还有一台台冰冷又热烫的机器。

但是现在,看着贺擎这副模样,她竟感到心跳错乱,说不出的不自在。

她的手不知该往哪放,一伸手摸到了水壶,干脆拿起来喝一口。

——咕咚。

咽下甘冽的山泉和怦怦的心跳。

很快,贺擎帮赵琼英把任务完成了。

他干活细致,不敷衍,地上的草被连根挖出来,丢得远远的,只剩下光秃秃的泥地,散发出淡淡的腥香。

今天活儿不重,干完活的人先走了,坡上只剩下零零稀稀几个人。

行了,这片都挖完了。

贺擎抬起胳膊,擦去脸上的汗水,把锄头还给赵琼英,你这锄头把子有点松了,你看富强叔有没有空,让他给你弄一下。

他顿了顿,又说:要是他忙,你也可以找我。

对门对户的,反正方便。

赵琼英看了他一眼,弯了弯嘴角:嗯,好。

忽然吹起一阵山风,贺擎身上的热火稍微消退一点,他提一提衣领,没看赵琼英:你快回去吧。

一起走?贺擎没答应:不了,我还有事。

赵琼英问他:什么事?贺擎站起来,他生得高大,这么杵着像一座山似的:我在山里转转,看看能不能逮只兔子什么的。

他跟村里大多数男人不太一样,除了被队里安排出去做生意的,大多数留在村里的男人都安安生生干活,挣工分,少数几个游手好闲,就吃家里的。

他呢,力气大,但从不多干活儿,队里分了多少任务,他就做多少,多的时间就在山里转悠,三五不时捉只兔子什么回来,或者提点山货。

村里人看着是馋人,但没觉得多羡慕。

他们并不赞同这样的生活方式。

在他们看来,贺擎这样就是不安分,不踏实。

所以哪怕贺擎年纪大了,也没人给他相看对象。

他在村里人看来,不是个能过日子的。

再说了,村里光棍那么多,一个个说下来,也轮不到他啊。

那些爱给人拉媒的,更爱说合样貌好的,家庭条件好的。

毕竟经过他们说媒,人家小年轻的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他们也能得一声好。

要是说到那种不靠谱的,人家日子过不下去,哪怕不骂到他们面上,心里也是要生怨恨的,实在没必要结这个仇。

贺擎说着,就要走,不忘提醒赵琼英结个伴回去,这样更安全。

赵琼英答应了,又叮嘱他:不要搞得太晚,早点回家。

像小媳妇儿念叨家里的男人似的。

贺擎冷不丁冒出这个想法,心里一片火热。

哑声答应:好。

赵琼英今天难得回得这么早,同路的女人们都感到奇怪。

赵知青今天这么早,活儿都干完了?是啊,就这么点活儿,犯不着傍晚再跑一趟,要是赶不及对工分,就要少算你的了!这是都以为她活儿没干完呢。

赵琼英跟她们说:谢谢各位嫂子关心,我今天活儿干完了。

干这么快呀?听听你这话说的,还不许人家赵知青越干越快,越干越好?哎呀,我也没这么说呀!说着说着,几个嫂子倒拌起嘴来了。

这天贺擎回来得晚。

贺富强家吃晚饭的时候,赵琼英看贺擎家,没人。

吃过晚饭开始各忙各的,赵琼英看贺擎家,还是没人。

奇怪,人去哪儿了?赵琼英去溪边洗衣回来,还想着这事,按说贺擎本事那么好,又在山上跑惯了,应该不会有事。

回去的时候一定要看看他回来没,也不知道他吃过饭没有……正胡七胡八乱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喊她。

琼英!赵琼英听出是谁的声音,那声音她记得清清楚楚,听着就让人不舒服。

她不想理睬,就装听不见,大步往前走。

身后的脚步声乱了,越来越近,越来越重,然后赵琼英就被拦住了。

赵琼英!男人的声音里带着隐忍的怒意,冲她低喝。

天差不多黑了,月亮光光不太亮,只有几颗星星撒在天上。

李宝祥的影子被拉得瘦长,他像被扯得呼啦作响的风箱,喘着粗气,黑黢黢的夜里看不清他黑黢黢的脸色。

赵琼英打量他两眼,忽然一笑:原来是李宝祥同志,刚刚有狗在吠,不知道是你在喊我。

李宝祥闷头挨了顿骂,先前的气势汹汹都被扎破,整个人颓下去,深情又痛苦地望她:琼英,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么?赵琼英没有点头,她想了想,说:其实我不想这样——李宝祥眼睛发亮,看她扯起嘴角,笑意凉凉:要是你不拦我,我根本懒得跟你说话。

这话一出,李宝祥如遭雷击,脸色一下子枯败下去。

好狗不挡道,赵琼英跟他打商量,所以,让让?好声好气的,脸上依旧盈着笑。

李宝祥没说不答应,也没让。

他抹了把脸,表情痛苦,好像在表演一个人便秘的样子:你好好跟我说话,行么?琼英,我就想好好跟你说句话。

他今天还看到她跟贺擎有说有笑,她跟那家伙都能好好说话,跟他为什么不行?他李宝祥样样都好,家世,名声,长相,哪样不比贺擎强?在赵琼英眼里,他还比不上那个贺擎?李宝祥想不明白,也不愿意深想。

赵琼英脑子糊涂,他可以提醒她。

他喜欢她,稀罕她,只要她肯回心转意看看他,他不介意她跟贺擎暧昧不清,他会好好疼她……赵琼英没空陪他表演,想从旁边绕过去,他又伸手拦她。

琼英,你听我说……李宝祥有些急了,他迫切想告诉赵琼英贺擎的不好,让她看看自己的好。

他想,赵琼英是不是还没听说贺擎的坏名声?那就是个坏胚子,对家里人都不孝顺,整天在外面打架,赵琼英怎么能看上他?如果贺擎都可以,他为什么不可以?李宝祥的神情愈发急切,赵琼英躲,他就拦。

李宝祥!赵琼英的语气加重:你再拦我,我就喊流氓了!这时候流氓罪是很严重的罪责,没人敢随意触犯。

李宝祥听了这话,语气也重了:赵琼英,你一定要对我这么绝情?我只是喜欢你,我做错了什么!他居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赵琼英记得闹出纠纷的时候,他的脸色是愧疚且难堪的。

他其实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他只是不能承认,他的记忆会美化那些不美好,为他开脱——他只是太爱她。

令人作呕。

赵琼英没说话,她的表情却告诉他,她完全没把他的喜欢放在心上。

李宝祥的卑微瞬间被恼怒冲垮,伸手去抓她: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你怎么能这么辜负我的爱意!他要动手,赵琼英也不含糊,直接把木盆砸他身上,大喊:来人呀!李宝祥发狠了,扑过来要捂她的嘴:你喊什么喊!你是不是贱,你瞧不上我,你却对贺擎好声好气,你对他笑,他还帮你挖山,你是不是跟他好上了,你这个贱人!赵琼英是个女人,还是个从城里来的女人,哪里有李宝祥这个做惯了农活的男人有力气?眼看着要被他抓住,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上来,把赵琼英揽到身后。

你干什么!熟悉的粗哑的声音,熟悉的宽阔的臂膀,赵琼英刚被他粗粝的手扯过,呼吸还是乱的,心跳已经安定下来。

是贺擎。

是贺擎来了。

赵琼英先前还恼,现在心里已经完全安定下来,她自己还无知无觉。

李宝祥被搅了局,满心都是愤恨,看到是贺擎,眼睛更是红得滴血:我跟她的事,跟你有屁关系,你是她姘头?她承认你了么……他话没说完,眼前一花,贺擎一拳头砸在他的左脸颊:你在一个女孩子面前怎么说话的!贺擎突然发难,别说赵琼英,李宝祥也没防备,被砸了个正着。

嘴巴破了,流血了,一股铁锈味在嘴里蔓延。

李宝祥用舌尖顶了顶伤口,眼里带着股狠意,反扑向贺擎,嘴里不停说着恶毒话,发泄自己内心的妒意。

你倒是护她,她对你笑了?说要跟你好了?你看看她怎么对我的?她把我当狗。

你以为你算什么,她看得上你?你也就是她的一条狗,一条护主的忠狗!上次收拾那群骗子,赵琼英见过贺擎打架,他很厉害,一个打六个都轻轻松松,他不该搞不定一个李宝祥,却跟李宝祥扭打到了一起。

拳拳到肉,发出闷响。

他打得那么狠,仿佛用尽全身的力量。

李宝祥也发了狠,挨打也不出声,像一条饿极了的鬣狗,死活都要咬下贺擎的肉。

月亮渐渐亮起来了,照着他们仨。

赵琼英注意到贺擎那边的情况不对:有好多次他明明是可以躲开的,但他没躲,他不顾自己会不会受伤,把李宝祥往死里打。

他怎么这样!他会受伤啊!赵琼英急了。

贺擎——!李宝祥以为她要劝架,刚想让她闭嘴,就听她大声喊道:别光顾着打他,保护好你自己!李宝祥眼里的狠意一寸寸的变成湿红。

原来……赵琼英眼里是真的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