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2025-03-22 08:02:24

在农村生活就是这样, 太阳底下永远没有新鲜事。

等大伙儿上山摘山茶果的时候,隔壁公社的梁松柏给赵琼英送信的事已经在队上传遍了。

知道的自然要说道说道,讲起梁松柏来, 哪怕没见过真人,凭他做的那些事迹,凭他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 那都要夸他一句一表人才,要不是梁松柏示好的是赵琼英, 他们都恨不得替赵琼英上了。

赵琼英摘山茶果的时候,不时就有人跟她打听, 问梁松柏跟她怎么认识的,问梁松柏给她写了什么, 就差没直接问出来,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你们什么时候成, 我们能不能喝你们一杯喜酒了。

赵琼英只是寥寥几句,说起梁松柏的口气很疏远, 以此拉开界线,免得他们多想。

这显然满足不了大家的八卦心,从正主那里问不到什么, 他们就开始凭想象添加故事情节, 然后越说越详细, 越说越精彩。

等到贺擎听到的时候,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人添油加醋的版本了。

那时贺擎正爬上山茶树,攀着树枝摘山茶果。

他身高腿长, 却很灵活, 上树很快, 又稳当。

贺宝生前天崴了脚,不敢上树,就腆着脸跟他打配合——贺擎在树上摘,他在树下挪动竹篓,顺便摘摘低处的山茶果。

正忙着,几个磨洋工的年轻人磨这边来了。

哎,宝生,赵知青跟红桥公社那个梁松柏的事你听说了么?贺宝生不清楚什么事,就问了一嘴。

大家都在说呢,你还不知道啊!树上的贺擎就皱起了眉。

他没听说赵琼英跟梁松柏有什么关系,但他知道,赵琼英不喜欢自己的私事被当作别人的谈资。

于是喊了一声:宝生,接好!啊?哎,好!贺宝生顾不上跟那几个人说闲话,赶紧答应。

一捧山茶果抛下来,稳稳当当地落进竹篓里。

找贺宝生聊八卦的那几人才注意到树上的贺擎,招呼他:贺擎,别忙了,摘了那么久山茶果总要休息一会儿,下来跟我们说说话呗!另一个忙不迭开始倒话了:你应该还不知道吧?今早红桥公社的梁松柏给赵知青送信呢,托秋芳婶子送的,还说了一箩筐好话,他啊,多半对赵知青有意思!贺宝生这才知道赵琼英跟梁松柏是什么事,替贺擎着急:那赵知青是什么反应?就有人笑他:宝生啊,你急了,哈哈哈,你急了!你也喜欢赵知青啊?唉,可别想了,赵知青那样的,我们哪儿高攀得上?现在更别说了,有梁松柏这样的强劲对手,赵知青要是看不上梁松柏,那更不可能看上我们——哎哟!一颗山茶果砸那人头上,痛得厉害。

贺擎在树上冷声说:不好意思,准头不好。

贺宝生:……他擎哥拿这话骗谁呢?人家就没站在树下,准头不好能偏那么远?那人也琢磨出了,贺擎就是故意的。

他肚子里有火,但仰头一看贺擎的冷脸,哪里敢发?他们这些人小时候都是一块儿长大,也可以说,都是被贺擎打大的,贺擎从小就能打,凶得很,他想起小时候的经历还觉得怕,更别说这会儿贺擎在树上,他在树下,气势都被这高度压没了。

……算了,你小心点。

又继续劝贺宝生癞|□□别惦记天鹅肉。

于是又一颗山茶果砸他身上。

这次是砸的鼻子,他的喊声都被捂鼻的动作压得含糊,鼻子酸得不行,差点飙出眼泪来。

就有人忍不住了:贺擎你太过分了!老三招你惹你了?!贺擎从树上跳下来,轻松落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你们不过分?拿人家姑娘家的私事到处说。

他语气淡淡,却把那几个人堵没了声。

这种事嘛,大家都说也没什么,被人指出来,那不就是嘴碎么?但还是嘴硬,替自己说话。

村里不就是这样?又不是只有我们在说。

别说我们说的这些你不好奇,那可是赵知青,村里多少人稀罕她。

我们也是把你当兄弟,才愿意说给你听,别人那里我还未必去!再说了,你不也被人这么说……说话的人被狠狠拉了一把,说话声戛然而止。

贺擎没什么过激的反应,这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贺擎入伍之前,才因为他家那些扯事狠揍他两个堂兄一顿,就是那两人嘴贱招惹了他。

事情过去这些年,好多细节他们都记不清了,但却深深记得贺永福那两个孙子被揍成什么样,那真是看着就疼!他们可不想惹得贺擎发疯。

贺擎却没计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只是一句一句反驳他们的话。

大家都在做的,未必就是对的。

我对这种流言并不好奇,我要关心,也只会关心事实。

是兄弟才劝你们别说,这样不单单是对赵知青的不尊重,也让人小瞧你们。

她从来不觉得谁是癞|□□,自卑的人才会这样自嘲。

他一句一句说,那几人心里的不服气一点一点消失,最后陷入沉默。

贺擎没再多说,只跟贺宝生招呼一声:我今天还差两斤,帮我摘够,明天还你四斤。

贺宝生愣了愣,喊他:哎,擎哥,你上哪儿去?!贺擎没有回答,大步走远了。

赵琼英正在摘山茶果。

她不会爬树,就在树下摘。

矮的地方伸手就能够到,稍微高一点的,踮起脚也勉强能摘。

王红妮本来跟她摘一棵树,她会爬树,往树上一蹲,很快就有一篓。

她把顶上摘得差不多,跟赵琼英说了一声就去别处摘了,只留下赵琼英在这一块儿。

山风忽来,吹得树叶簌簌乱动。

赵琼英踮脚去攀一处高枝,枝上还有几个撑得圆鼓鼓的山茶果,但那恼人的风一吹,她总是够不到那一枝。

风吹进她的眼睛里,额前的碎发也扫进眼睛里,痒,她收手去揉。

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低头看见一道影子跟她的影子重叠,然后哗啦啦的树响,她够了半天的茶树枝被攀下来。

摘么?赵琼英抬头,先看到了抓着茶树枝的那只大手,然后顺着那手臂流畅的肌肉线条,看到了男人坚毅的脸庞。

太阳就悬在男人身后的天上,她骤然那么看去,被光照得眼前发昏,男人的出现却还是让她高兴。

你忙完了?嗯。

见她不摘,贺擎把那几颗山茶果摘了,放进她的竹篓。

好快!赵琼英由衷夸赞,见他帮自己摘,不让:我自己来就好,你坐着歇歇吧。

贺擎却没听她的,反而越摘越快,像是存着心思要跟谁较劲似的。

他说的那话也很奇怪:我从小就干这个,一天能摘三四十斤山茶果,我帮你摘,这点活儿很快就能做完。

他是很擅长干活。

他帮她挖过山,拔过草,修过桌子脚,他还教她防身术,他有一身好力气,还会使巧劲儿,做什么都麻利。

这些赵琼英都知道,往常她夸他厉害,他还挺不好意思,要么不吭声,要么岔开话题,有时候耳朵还会红,看得她新奇,忍不住一看再看。

但他从不这样说话。

像是夸耀?又不像。

张爱菊爱吹牛,从来是得意洋洋的嘴脸,他说起自己一天能摘三四十斤山茶果的时候,语气却有些不自然,说话硬邦邦的。

赵琼英想得远,就没搭腔。

贺擎干活便更卖力,一边摘山茶果,一边跟她说:我种庄稼也还不错,上次富强叔从我家自留地过,说我种辣椒有模有样。

我看你吃辣还好,回头摘一些送过去你尝尝。

哦,好。

赵琼英答应一声,更确定贺擎确实不对劲了。

贺擎还是没等到她的夸赞,又说了些别的。

他确实样样行,样样都做得好,说出来都是事实。

说完了看向赵琼英,就见赵琼英也在看他。

四目相触,贺擎的眼神闪了闪,到底没有移开眼去。

他的眼里好像有一捧火星子,还是滚烫的,望着赵琼英问:你觉得,我怎么样?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

但是贺擎的态度太微妙,让赵琼英也莫名不自在。

她想了想,问了一句无关的话:梁松柏的事,你听说了么?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赵琼英感觉自己的心提了起来。

从前她只在测试新机器的时候会有这种感觉,怕测试失败,又要努力再来。

这一次,她比测试机器还紧张,怕会错了意,无法再来。

贺擎却说:梁松柏的事我不关心。

他的目光紧锁在她身上,只要她的回答。

我只想知道,你怎么看我的。

二十来岁的人了,早被生活磨砺成沉稳老练的模样,这会儿却急得像个毛头小子。

目光灼灼,炽烫着她。

赵知青,你说句话。

赵琼英这才发现,他还是这么叫她。

你叫我名字就好。

回过这一句后,再开口也变得顺畅起来。

赵琼英深吸一口气,游弋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住,拿出她一贯的态度,语调却是微微扬起的,藏着莫名羞赧的微颤:你很好,很厉害。

她说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贺擎,看见他的嘴角扬起一个笑的弧度。

那笑转瞬就消失了,她却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赵琼英也笑了。

那是1976年的秋天,双溪口生产队三队,紫木冲的茶树林里,他们交换了一个笑容,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