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的, 天更冷了。
盼望了好久好久的新年,终于又要来了。
进了腊月,地里田间的活儿少了, 队上把存粮分分,各家张罗着,准备过年的物什。
稍微宽裕点的家里, 开始给孩子做新衣,没钱的人家那得勒紧裤腰带过个穷年, 新衣服是盼不上了,但总要屯点好吃好喝的, 不枉盼一年盼到年三十。
原先知青点上的六个人,现在分散到各家, 联络得也少了。
赵琼英都没注意刘茂和王庆春回家探亲去了,还是听张建民说起,才发现他们有两天没上工了。
张建民问她过年回不回家, 赵琼英先答了不回,然后问张建民:张同学, 你呢?张建民就苦笑:想回,不敢回。
赵琼英沉默了,怕戳到他的伤心事。
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难过?张建民看她不说话, 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点, 你总不能比我还穷吧?赵琼英:……原来是穷闹的。
也是, 这年头交通很不发达, 回趟家是无数次转乘和转乘途中的吃住,需要不少的一笔钱。
张建民在队上呆得最久, 是他们中最穷的那个, 在农村务农能挣几个钱?只有一年年的消费, 积累贫穷。
她想了想,说:你车旅费还差多少?我借你一点。
张建民愣了愣,拒绝了:赵知青,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你不该开这个口。
实话说,我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跟你借钱回家去,管它还的时候有多艰难。
但我穷怕了,我真的怕,怕我还不了钱,害得你也受穷。
张建民是个正直老实的人,赵琼英才会跟他开这个口,没想到他竟坦陈自己的担忧。
赵琼英就问他:你为什么想要不管不顾,借钱回家?张建民那么高大的汉子,在那一瞬间变得脆弱:我想家,我想回家,想见见我的家人……那就是了。
赵琼英说,做父母的或许等得起,家里的老人却不一定能一直等你回城去,想见就去见吧,一分钱难不倒英雄好汉,你不相信自己能挣钱还我么?你要是不能,用劳动偿还也行。
赵琼英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张建民还有什么犹豫?他咬牙决定,借了!今天收拾东西,办手续,明天就走!走吧,跟我拿钱去。
赵琼英把人领到贺富强家门口,让他等着,给他数了钱出来。
足足五块。
张建民接过那几张纸币,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谢谢你,赵知青。
赵琼英没接这话,摇了摇头,回以微笑:祝你一路顺利,蛇年大吉。
张建民走了,走进萧杀的冬景里,奔赴远方温暖的家。
他是有家的,就算遥远,只要钱带够,总能到达。
可她的家呢?她已经没办法回家了。
在想什么呢?贺擎的声音突然出现,拽回她飘远的神思。
他们是对象。
贺擎这样想着,把头上的帽子摘给她戴:快进去烤火吧,别又冻着了。
先前赵琼英干活的时候捂汗,受了凉,咳嗽了几天,是他天天给她炖梨治好的。
从那以后,贺擎为了保护他的劳动成果,开始全方位监督赵琼英,不让她再受寒。
赵琼英可不怕他一脸严肃。
看着挺凶的男人,处了一个多月的对象,还是只敢牵手,连碰碰她的脸颊都不好意思,稍微亲密一点耳朵就红了,脸再沉又有什么用?耳朵早就当叛军了。
贺擎的帽子对她来说太大了,那股暖意根本留不住,她把帽子正了正,又往下拽了拽,好挡住冻红的耳朵,对贺擎笑:帽子很暖和,谢谢你。
果然,贺擎的耳朵又红了。
赵琼英去拉他的手:你不冷么?走,一起烤火去。
其实,他的手是热乎乎的,哪怕这么冷的天,也没有降下温度。
自从跟赵琼英确定关系,贺擎进贺富强家的次数多了起来。
贺富强和贺红梅两口子都是真心拿贺擎当自己侄儿来疼,贺擎也极力回报他们。
这不,今天贺富强家要打糍粑,他就上门帮忙来了。
他边往里走,边跟赵琼英说些打糍粑的趣事。
屋里热气一烘,赵琼英先前的那点孤寂就被尽数冲散了。
贺擎叔!贺小宝像颗小炮弹似的,飞扑进贺擎怀里。
贺擎接住他,捞起来,第一句话就问:作业写得怎么样?从这年的下半年开始,贺小宝就是小学生了。
此时被问到作业的小学生皱起眉,开始蹬腿,被贺擎放下来后,再不说黏人,麻溜躲一边玩去了。
赵琼英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忍不住笑。
贺擎看向她,张了张嘴,无声地问:怎么了?好像他完全不在状况。
赵琼英就无声骂他:欺负小孩儿!以前她觉得贺擎是个心思细腻,很有头脑的人,现在看他,还是觉得很有头脑,只是有些哭笑不得——她对象好像把他的那些聪明都拿来对付贺小宝了!看来小电灯泡的所作所为确实让他贺擎叔觉得很烦啊。
忽然灶房里爆发出一声欢呼,贺小宝不知什么时候溜去了灶房,然后是李小燕带怒的声音:不许伸手,洗手去!把贺小宝赶走,李小燕招呼他俩,赵知青,贺擎兄弟,糯米饭蒸好了,要先吃一点么?贺擎没跟李小燕客气,洗了手,去抓一团。
那糯米饭才刚出锅,赵琼英跟他说:小心烫!没想到这人不单单体温偏高,还不怕烫,把那一团白生生的糯米饭在左右手上来回换了几次,散了散热气,然后递给赵琼英:尝尝。
那糯米饭蒸得蓬软,颗颗饱满,粒粒雪白,看着就馋人。
赵琼英接过,先掰一半给贺擎。
贺小宝在屋里吃得嘶嘶的,她手里的糯米饭温度却刚刚好。
她没急着吃,拉过贺擎的手,给他吹了吹。
贺擎下意识要收手,赵琼英不肯放。
她垂下眼睑,呼气在他掌心。
像对小孩子一样……要拿冷水冲洗一下么?你的手掌还是红。
她就说贺擎怎么一点儿也不怕烫,当他把糯米团子递给她,她才看清他手上那片烫红。
没事的,我皮厚。
怕赵琼英还惦记着,他收拢手指,低声说:而且有你帮忙吹过,现在是真不烫了。
他不习惯说这种话,说完咬一口糯米饭团,跟赵琼英说:你也吃。
慢慢嚼,能嚼出甜味。
贺富强家爱吃糍粑,打算做很多种。
今年收成不错,他们家分到的糯米多,又有赵琼英那份添进来,贺擎也说捎在他们这里一起打糍粑,就把蒿草、红薯、小米、高粱、红豆子都蒸熟了,回头搀糯米里,能多做几个糍粑。
李小燕又招呼他们吃红薯,好不容易过年了,大家都敞开肚皮,放肆吃。
贺擎这回没直接上手,拿碗接着,先晾凉了。
贺红梅也听着招呼来了,抓了几把红薯条塞嘴里,跟她孙子贺小宝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
把那滚烫的红薯条慢慢咂下肚,笑贺擎:这么斯文啊?贺擎没做声。
赵琼英倒是大大方方:是我怕烫。
贺红梅的笑容更深了:好,好,那你们慢慢吃。
吃完红薯条,听贺富强在廊上喊,让贺擎去帮忙打糍粑。
贺擎问赵琼英:你要去看么?赵琼英点头。
贺擎就说:那先回屋去,把围巾围上,廊上冷。
这防寒监督工作属实做得到位。
赵琼英无奈,只能又点头。
等赵琼英从屋里出来,男人们已经开始打糍粑了。
他们搬出一口三尺见方的石臼,早先已经清洗好了,糯米饭用筲箕装着,放在旁边备用,还有蒿菜、高粱等等,也分开放好。
先打白糍粑,也就是纯糯米的。
贺富强不认老,第一个上,嫌儿子力气不够大,招呼贺擎跟他一起打。
两人拿了木碓,你一下,我一下,把石臼里的糯米饭一点点舂碎,舂软,舂成黏糊糊的一团。
寒风从廊子那头吹进来,被贺红梅拿一把大木板抵住,漏进来的那点儿风根本吹不散廊上的热火朝天。
贺富强霸蛮把这一臼舂完,满头是汗,贺红梅赶紧招呼儿子顶上。
贺擎杵着木碓,立在石臼旁,他也流了不少汗,棱角分明的脸庞一片湿红,呼吸里都带着热气,赵琼英回屋取了条新毛巾给他:擦擦汗吧,我没用过。
贺擎低头看了看赵琼英手里的毛巾,没吭声。
赵琼英便喊他:再低一点。
然后踮脚,把毛巾挂在他脖子上。
贺小宝又抓了一小团黏糯米吃起来,看见这一幕,露出个粘牙的笑:嘿嘿,贺擎叔用女孩儿用的毛巾!那条毛巾是淡粉色的。
不必多说,又被贺擎横了一眼。
然后男人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抓起柔软的,带着淡淡肥皂香的毛巾,轻轻擦去脸上的汗水。
他麦色的脸上,一片火热的红。
李小燕那边在喊着捏糍粑团子,让贺小宝去帮忙。
贺小宝赶紧应了声,又拉赵琼英:琼英姐,我们来捏糍粑啊!一会儿你跟我一起上压板吧,那个可好玩了!他笑着闹着,李小燕和贺红梅也都笑眼弯弯。
贺擎跟贺富强他们又开始舂糯米了,这次混了蒿草,做蒿菜糍粑。
一股淡淡的草香味把赵琼英的记忆带回了从前的每一次过年,她奶奶就喜欢吃蒿菜糍粑……赵琼英想着,听贺小宝又在喊她。
来了!她笑起来,眼睛一闪一闪,眨去眼底的湿意。
一臼又一臼的糍粑打好,经过女人和孩子的手,捏成大小差不多的圆形,抹上蜡和油,轻轻一抛,就在压板上落定。
压板上也涂了油,亮汪汪的。
长长的压板架在长凳上,每隔一段距离丢一团黏糯米,贺小宝捣乱,丢得太近,李小燕会骂他。
死孩子,挨这么近,回头两个糍粑黏一块儿!贺小宝笑嘻嘻的:妈,你不是说过年不能说什么死不死么,你怎么也说这种话!压板在堂屋里摆了三排,刚好形成一个三框,贺红梅跟李小燕一块儿使劲,把另一块压板重上去。
赵琼英也帮忙,李小燕跟她说:赵知青,我们家孩子不多,大伙儿都上压板,你也跟着一起压糍粑吧?说话间,贺小宝已经爬板子上去了,一边走一边哼歌。
多有意思,人踩着板子在上面走,把两块板子间的软糯米压成糍粑。
赵琼英看着有趣,也爬上去踩压板。
贺小宝看见她上来,开始欢叫,故意跳起来,摇动长凳。
赵琼英也跟着晃,不由惊呼。
贺擎的声音便在廊上响起:贺小宝,不许闹你琼英姐!贺富强在旁边歇着,捶着腰,见状摇了摇头,笑。
真是护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