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7年1月18日, 腊月二十九,除夕。
赵琼英和贺擎度过了属于他们的第一个新年。
大年初四,林芳芳从城里回来了。
她穿着漂亮的裙子, 本来就长得清秀,稍微捯饬一下就很洋气。
这两天小孩到处拜年,胆子都大了, 看见她就迎上去,笑嘻嘻地说:拜个年呀~林芳芳就会从口袋里拿出糖来, 一人一颗。
那可是城里来的糖!小孩子们拿到了糖,笑着, 尖叫着,到处跑。
就有人说:林知青啊, 你太大方了,农村孩子哪里会吃糖?放嘴巴里嚼两下就咽了,估计味道都没尝出来!话是这么说, 他们也是从孩童时期过来的,其实很清楚孩子对于糖有多珍惜, 一颗糖慢慢舔,能吃好半天。
林芳芳这大方给糖的行为毫无疑问博得了大伙儿的好感,大伙儿都真心实意夸她好, 又问她跟李宝祥的事。
早先在玉米地里, 林芳芳挨了公社刘书记的训, 又在李宝祥诋毁赵琼英那档口跟他越走越近, 村里人对她难免有些看法。
但她后来一直安安生生过自己的日子,没再说过赵琼英的不好, 干活还像从前那样勤快, 大家慢慢就把那些事放下了。
农村人嘛, 爱说道别人的事,但要说心心念念的是什么?那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
再说了,人家的事他们又不能知道个清清楚楚,这背后还有什么弯弯绕绕也说不准,反正就看林芳芳和李宝祥这两个年轻人吧,也就在赵琼英那儿犯了混,别的时候都挺好挺优秀的。
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指不定啊,赵知青那边也有点问题!大伙儿都这么猜,这么想,但是话藏在心里,不兴往外说了,毕竟因为说赵知青而啪啪打脸的事,他们见过太多了。
再说了,赵知青那么优秀一人,平时说话做事都挑不出错,跟贺擎也好,他们犯不着没事去说人家。
这头大伙儿问林芳芳和李宝祥的事,送给她一路的恭喜恭喜。
她终于得偿所愿,家里人那点不满意都被她忽略过去,她满心都是高兴,从贺富强家门口过的时候,正瞧见赵琼英从屋里走出来,她的声音便稍微拔高了些,含羞带怯:你说这条裙子呀,是宝祥给我挑的!赵琼英刚洗完脸,端着脸盆,看见林芳芳飞扬的裙角,她毫不在意,一盆水泼过去,都浇给了贺富强家门口的菜地。
哗啦一声,泥水飞溅。
林芳芳以为她故意让自己没脸,脸上却带着笑:琼英,我跟宝祥结婚的时候,你可一定要来喝杯喜酒呀!赵琼英发现她是真的高兴,真教人费解,从垃圾桶里捡个垃圾回家,要宣扬给所有人知道么?她想了想,还是顺她的意,先说了声恭喜,然后拒绝:喜酒我就不喝了。
会倒胃口。
林芳芳闻言脸色不太好看,眉尖轻蹙:我们姐妹一场,就算你对宝祥有看法,对我实在不必……算了,要是能等到你一杯喜酒,也算尽了我们的姐妹情吧。
之前跟林芳芳说着话的人也觉得难受,想劝赵琼英。
赵琼英却笑:芳芳,你是不是想太多?我确实瞧不上李宝祥,但我不去吃酒不单单因为这个。
你也知道李宝祥先前魔怔得厉害,我愿意相信他已经改过向善,但我不能拿你们的婚礼去赌,他要是在婚礼上闹起来怎么办?那不是害你没脸?瞧,她是多么替林芳芳着想。
赵琼英笑着,果然看见林芳芳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这还没完,她又把笑容收起,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没什么起伏,说的话倒是令人怅惘:你总是这样看我,我们的姐妹情又能走到哪里?原先不就说到此为止了,你也不用一次次跟我强调。
她连装都懒得装!偏偏旁边的人都信了,又来拉林芳芳,让她少说几句。
林芳芳能说什么?她鼻子都要气歪了!她用这种话对付赵琼英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让她自己尝尝才知道恶心。
她想痛骂赵琼英无耻,竟然还拿李宝祥喜欢她的事说事,但是她自己先挑起的话题,当初追求赵琼英的时候,也是李宝祥做得不对,她连指责都没理,只能认下这份憋屈。
林芳芳揪着裙摆,把那漂亮的裙子揪得皱巴巴的。
裙子还是那条裙子,亮丽又洋气,她穿着它,却没觉得那么风光了。
她似乎才意识到,她要嫁的是一个有污点的男人,是一个喜欢别的女人被全村人都知道的男人。
他们嘴上说着恭喜,心里可能是鄙夷。
她要是不想成为笑话,只能盼着李宝祥早日出息,让大伙儿看看她的决定才是对的!至于那个贺擎……林芳芳才想起来,上辈子他离开村子以后,哪里是一点儿音讯也没有?那会儿贺永福家里看着别人家出去的人回来,都发达了,就找到村里,找到乡里,要问贺擎当年到底往哪儿去了,能不能联系上他。
那一大家子还等着吸贺擎的血呢!后来怎么着?贺春耕憋不住了,把他们骂了一顿,说贺擎在外面做生意失败了,欠了一屁股债,让他们找过去的时候别忘记带钱,毕竟是一家人,该给人还一点。
亏赵琼英还傲得很,自恃眼光高,等她嫁给贺擎,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正月份天气一直不太好,频频落雪,还下了一场雹子。
队上的鱼塘结了层厚厚的冰,大人们干不了活儿,天天串门唠嗑,小孩就在冰上玩,骑高脚马,玩木车子,一年忙到头,也就这时候清闲又快活。
到了二月份,天气有了回暖的迹象,贺队长把农业生产的安排布置下来,大伙儿就开始忙碌了。
李忠国家比别人家更忙,又要嫁女儿,又要娶媳妇,张爱菊每天走在路上都是眉飞色舞的,一会儿夸自己家未来女婿有出息,女儿嫁城里去就能享福了,一会儿又夸自己家未来儿媳妇听话孝顺,跟她关系处得好。
大伙儿听了,只觉得这林知青是真的厉害,她平时在张爱菊面前该是怎样乖顺,才能让张爱菊这么刁的婆婆说她的好话!林芳芳倒是不觉得,张爱菊是个什么性格,她不是不知道,上辈子赵琼英做她的儿媳妇,就跟她有过很多冲突。
但是林芳芳能忍,会讨好,她在张爱菊面前从不顶嘴,哪怕张爱菊再烦人,她还是一副笑模样。
张爱菊也不敢在她面前太过火,毕竟有李忠国压着,再者她儿子的名声也不像上辈子那么好,能找到她这样的媳妇,她该谢天谢地了,不能再挑。
二月中旬,村里开始通沟渠。
荒废了几个月的沟渠积攒了很多荒草、枯叶、泥土,不及时处理好,回头山塘里的水没办法从这儿过。
二月天,温温柔柔的,太阳不晒人,风也不会太凉,活儿就干得久一些。
男人们开始犁地耕田,女人们就在沟渠边上忙乎,先把蔓生的野草收拾了,再清理沟沟里杂七杂八的东西。
不是什么累活儿,但弯腰低头久了,身上总有些不舒服。
女人们聊着天,转移注意力,东家长,西家短,都在她们的话里。
林芳芳也在,就有人问起李宝珍的事,问她宝珍怎么不来干活儿,又生病了?林芳芳正割着草,她手脚快,一会儿就把一方草割完了,擦擦汗说:没呢,宝珍姐这不快出嫁了,家里还有些事要忙乎,爱菊婶就让她别上工了。
是了,宝珍都要出嫁了……跟李宝珍相熟的女人都有些不舍,李宝珍那可不是要嫁别处,是要嫁城里去,以后乡里乡间都看不到她了。
又有人问:可是宝珍最近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啊?她是不是,不太乐意嫁?随着张爱菊在外头描述得越来越详细,大伙儿都听明白了,张爱菊那女婿确实出息,五级工,有钱,但人家也有一把年纪,可以当李宝珍她叔了,还有两个孩子,李宝珍嫁过去是给人当后妈去的!这真是自己家的闺女?这么糟践!李忠国竟也没说什么?林芳芳跟李宝祥家里接触多了,自然清楚他们家的情况。
其实这事要说复杂也没多复杂,人家工人在城里怕找不到年轻好看,愿意给人当后妈的媳妇,就上农村来找,可巧被张爱菊撞上了。
张爱菊心里就没女儿,只有儿子,能把女儿嫁去城里,那是大好事!哪管女儿看不看得上,给人当后妈要吃什么苦楚?但她清楚自家男人是个不好说话的,怕李忠国阻拦,就先里里外外都办妥了,等媒婆上门那天,李忠国才知道这事。
是,李忠国是疼女儿,跟疼儿子一样的疼。
但他是个讲原则的人,这婚事都定下来了,他能说反悔?只能在家里把张爱菊一顿嚷嚷,然后安抚李宝珍,让她不要多想,好好嫁人,无论嫁远嫁近,他们都是她的依靠,无论嫁老嫁少,过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
林芳芳听了想笑,李宝珍不想嫁人,可她呆在这个家里又有什么滋味?当然,她也就是听听,毕竟她不是李宝珍。
李宝珍那个傻女人,被卖了还不知道反抗!她却不同,她只会把命运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
而且,她嫁的是李宝祥,那可是李家上上下下的宝,不出意外李宝珍的彩礼钱都会补到她和李宝祥身上,她有什么不高兴呢?所以在外人面前,林芳芳是要替未来婆婆说话的。
哦,对,确实有点。
她煞有介事地点头,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女人嘛,嫁人前都有点反复的心思,你们懂的。
又有人跟赵琼英说起修手电筒的事,说前两天家里手电筒坏了,想让她帮忙看看。
赵琼英答应了,说让她傍晚送去贺富强家。
这修手电筒的活儿也不是天天有的,最开始赵琼英获得公社奖章的那些天,家里有坏手电筒的基本都找过她,那会儿,往她那里送蔬菜鸡蛋的人,简直要把她的屋门槛磨光鲜了。
但后来坏手电筒修好了,好手电筒又不是天天坏,来找她的人就少了,那些羡慕嫉妒的眼神也少了。
林芳芳现在听别人说起赵琼英修手电筒的事,内心已经没什么波澜了。
那些好处都是暂时的,赵琼英又不能长期吃到便宜。
要说女人啊,还是得像她这样,找个好男人嫁了,以后男人在外面打拼,她只要在家里享福就好。
上辈子她傻,老想靠自己的努力挣口饭吃,嫁给那个混球以后,也想着好好待他,管好家里的那方天地。
可她的努力并没有任何成效,人人都羡慕赵琼英吃好穿好不用干活,谁会羡慕她起早贪黑挣来的苦日子?现在她看明白了,反而是赵琼英,她似乎还不明白。
林知青?哎,林知青?林芳芳突然回神,笑:桂枝婶子怎么了?桂枝婶子就是刚刚跟赵琼英说要修手电筒的女人,她问林芳芳:我没记错,宝祥家的手电筒也坏了吧?你要不要拿来给赵知青看看?她这是好心给台阶呢,让赵琼英帮忙修手电筒,那可比上城里修方便实惠多了,张爱菊还真是,当初放下话说不要赵琼英修,就真不要她修,拗得很。
林芳芳却暗骂:多管闲事!脸上倒是笑模样:谢谢您关心啊,桂枝婶子。
我上回回城的时候给我爱菊婶买了把新手电筒,她得了新的用了,旧的估计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不修也就不修了。
还得是城里姑娘,大方!新手电筒说买就买,旧的说不修就不修!不过她下乡插队这几年,日子过得苦哈哈,自己哪儿有钱?这是拿娘家的补贴婆家?做婆婆的肯定喜欢这样的媳妇,做爹妈的指不定心里骂呢!当然,大伙儿嘴上肯定不会说,都夸她大方,细心。
赵琼英权当没听见,她一向懒得看林芳芳表演。
然而林芳芳到底没能出尽风头,就在大伙儿夸赞林芳芳的时候,贺擎来了。
他先前在犁地,虽然是旱地没错,但把泥土一翻,还是到处沾得是。
他把裤腿上的泥巴拍干净,从地里往上望,很快就找到了赵琼英,找了过来。
王红妮也在,她第一个瞧见贺擎过来,去撞赵琼英:你厉害啊琼英,怎么能收服贺擎这样的人,让他心心念念都是你?收服?赵琼英想笑,王红妮怎么会用上这么一个字眼?又觉得好奇,问她:在你眼里,贺擎是怎样一个人?不爱说话,浑身是劲儿,无论干活还是弄山货的能耐都比别的男人强!她原本说得很实在,说着说着就偏了,这样的男人不就像一匹野马?你能跟他处上,我真觉得你特厉害!野马么?赵琼英朝贺擎望去。
贺擎走在田埂上,步子快又稳。
二月的风吹拂着,沟渠旁的草都是凉凉的,他却还是那样滚烫。
不爱说话——确实。
他有一张沉默的脸,看着就不好接近。
浑身是劲儿——也没错。
赵琼英还记得去年夏天在溪里捉鱼,他扶她那一把,手臂肌肉鼓起,线条很好看。
有能耐——嗯,她也觉得。
她喜欢他的强大,即使她不是菟丝子,她也很高兴有枝可依,在她某些脆弱的时候。
女人们也都注意到了贺擎,拿赵琼英打趣。
这是刚忙完自己的活儿,又来帮赵知青来了?这种情况她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正因为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无数次,才显得难能可贵。
想当年啊,我男人追求我的时候都没想过帮我干一次活儿!唉,谁不是呢。
我上次拿贺擎跟赵知青的事儿跟他说,他给我来了一句‘我自己干完就累死了,你自己的活儿自己不会做’,还撵我马上去做饭,真是气死我了!哎哟,你们也别羡慕了,我活这么大岁数,队上这么多人我也就见着贺擎这么一个,这么心疼对象的。
赵知青啊,你有福哟!嗐,听听这话说的,那也是人家赵知青优秀,才能被贺擎这样的人喜欢上。
你回忆一下贺擎年轻时候的样子,那会儿谁能想到他现在这么会疼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话题都集中在了赵琼英身上。
林芳芳没做声,只是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然后割草的速度更快了。
王红妮往旁边让了让,给贺擎腾地方。
贺擎习惯了,比起被女人们打量,他更希望赵琼英早点休息。
于是蹲下,问赵琼英要做哪些活儿,要做多少。
赵琼英还没说话呢,桂芬婶子抢先替她回答了。
贺擎跟人道了谢,接手赵琼英的活儿,跟她说:琼英,我的水壶落那边田埂上了,你能去帮我取一下么?赵琼英一愣,心领神会。
这家伙呀,看着沉默稳重的人,其实小心思多着。
他这是顶了自己,还不想让她一起干活,给她找理由休息呢!可以么?被那样深邃的眼睛看着,想到他真正的心思,谁能说不可以呢?赵琼英抿起浅浅的笑,去帮他取他那个故意落下的水壶。
贺擎留下拔草,他是这一片儿清理沟渠的女人当中唯一的男人,但他长得凶,又不爱说话,他没走近时,女人们还敢拿他跟赵琼英打趣,等他开始干活,大家都没话说了。
于是大伙儿一起埋头苦干,干活的效率倒是有了不小的提升。
直到赵琼英回来,气氛才松快一点。
贺擎干活儿快,三两下帮赵琼英把活儿做完了,跟女人们说了一声,在众人的感慨和羡慕中喊上赵琼英要走,偏偏这时候贺春耕在田埂上招呼他,好像有什么事。
贺擎便问赵琼英:你先回去?他用的问句。
管他在外人面前多深沉,赵琼英把他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我等你。
男人冷峻的脸上露出点笑意:找个地方坐着等我,我很快就来。
他真的,很好哄。
赵琼英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发现他的脚步都轻快了。
贺擎去那边田埂上了,赵琼英就在溪涧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
这会儿天还有点冷,风也是沁着凉意的,稍微晒那么点太阳,是难得的舒服事。
赵琼英拔草拔累了,坐在石头上晒着晒着就觉得犯困,一只手托腮,想眯一会儿。
这时,一阵窸窣窸窣的声音响起,是林芳芳来了。
她在赵琼英旁边坐下,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不爱说话,勤劳肯干,只对你好,从这几点来看,贺擎真的是很好的人,不是么?赵琼英被她打扰了清静,睁眼看她的时候,眼神清凌凌的。
林芳芳被她看着,一时失神。
赵琼英要起来,她拉住她:我话还没说完!赵琼英居高临下看她:那不好意思,我不想听。
可以说是很直白的拒绝。
林芳芳顿时不复之前的从容淡定,她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咬牙道:我是想跟你说,你不要只看贺擎的好,他那一大家子亲戚还没开始闹呢,还有他自己眼高手低,你跟他好,现在看着是人人羡慕,将来可不一定!赵琼英抓住重点,凝眸看她:所以,你羡慕了?我没有!林芳芳下意识否认,并拿出她常用的话术:我是想着姐妹一场……赵琼英扯了扯嘴角,打断她的话:那我也看在姐妹一场,给你个忠告。
李宝祥那人心思不正又习惯了被捧着,做朋友都不是好相处的,更不要说嫁给他。
你嫁给他,现在看着是好日子,将来可不一定。
林芳芳觉得她在讥讽自己。
她自己不愿意嫁他,她嫁,她就贬低他。
是,李宝祥算不上很好的人,因为被拒绝发了疯,这很没品,但他发疯是为了谁?是为了她赵琼英!饶是再怎么反复告诉自己不在乎,不在乎,林芳芳还是忍不住恼:行了赵琼英,你不愿意听我的忠告,我不说了行了吧?你也犯不着劝我,贺擎和李宝祥谁好谁坏,我们走着瞧!说着,要甩开赵琼英的手。
谁和你走着瞧?赵琼英先一步挣开她的手,不再看她。
贺擎在那边田埂上冲她招手,地里田间的路是狭小的,弯曲的,不平坦的,但他们有美好的未来,有宽敞的大道,她为什么要跟林芳芳走着瞧?林芳芳稀罕的那条路,她可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