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2025-03-22 08:02:24

很快到了农历三月。

当地流传着一句童谣:三月三, 煮鸡蛋。

说拿地丁菜和鸡蛋一起煮,吃了一年都不会头疼。

李宝珍却没能在娘家吃上一口地丁菜煮鸡蛋,她在二月末嫁了出去。

同时, 李宝祥和林芳芳的婚礼也定了下来,他们把结婚证明一拿,其实已经成了事实夫妻。

赵琼英前两天帮人修了一把手电筒, 那家客气,送来好几个鸡蛋。

贺小宝当时就馋上了, 跟赵琼英说地丁菜煮鸡蛋好吃,然后挨了贺红梅一记敲, 凶巴巴的,不许他馋赵琼英的吃的。

可把贺小宝委屈坏了, 捂着脑壳说:我知道不能馋……就是忍不住嘛。

最后这几个鸡蛋还是被赵琼英当作吃住费交给了贺红梅,贺红梅又在家里摸出几个,凑够了煮了一锅地丁菜鸡蛋。

赵琼英跟贺红梅说, 让给贺擎也煮一个,算在她的伙食里。

贺红梅就笑:都说了是一家人, 有你一口吃,还能少了贺擎?赵琼英还是坚持。

贺红梅就取笑她:你啊,老爱跟我们客气。

要我说啊, 就该趁早把你赶到贺擎那儿去, 看你跟他是不是也要明算账!饶是赵琼英一向淡定, 也被贺红梅逗得脸红。

这天贺擎下工回来得晚, 赵琼英拿温热水把鸡蛋浸着,她知道贺擎爱吃烫口。

终于等到了贺擎, 男人手里拿了一个草籽花环。

赵琼英把鸡蛋给他, 他就把草籽花环给她。

两个人谁也没先说, 竟在这一天默契地交换了礼物。

草籽花很好看,明明是农村常见的用来肥田的植物,开花的时候却有一种蓬勃又盛大的感觉,赵琼英见了就很喜欢。

贺擎送她的草籽花环她也很喜欢,结成花环的每一朵草籽花都是开得最好的样子,花盘微拢,上紫下白的花瓣攒在一起,轻飘飘的,像飞舞的蝴蝶。

赵琼英把花环戴上,问贺擎:好看么?她今天只梳了一条辫子,懒懒的垂在胸前。

干了一天的活儿,她的发丝有些蓬乱,但这种发丝微散的美更显得自然清新。

她笑着,笑容本来是浅浅的,像她给人的感觉,总是淡淡的,但因为戴了颜色鲜艳的花环,她的笑容似乎也变得明媚了。

贺擎没有回答她。

他没出息的看呆了。

赵琼英拿手在他眼前晃:嗨,回神了。

贺擎把她调皮的手捉住,用指腹揉捏。

他的动作轻柔,十分克制,眼神却完全不克制,烫在她的手上,脸上,烫到她心里。

赵琼英像触电似的,猛地缩了缩手指,才发现自己刚才的举动其实很幼稚。

她就是故意的。

想展示自己的好看。

把他看呆了,她其实很有点得意……她缩起的手指像受惊的蝴蝶,栖在他的手掌,他舍不得放开。

但他想起要回答她的问题,他的喉结上下轻动,带着赵琼英的心也颤了两下。

他的声音喑哑,像他摩挲着她的手,发出无声的沙沙声:好看。

很好看。

他嫌鸡蛋碍手,塞进口袋,又另一只手帮赵琼英扶正花环。

歪了。

这个年代的人,大概还是更喜欢对称美吧?赵琼英就不跟他解释她是故意戴歪的了。

先把鸡蛋吃了吧,揣兜里容易磕坏。

赵琼英告诉他,这是红梅婶子今天拿地丁菜煮的,吃了这个鸡蛋,今年一年都不会头痛。

你信这个?贺擎一捏,就把鸡蛋壳捏碎了,力道恰到好处,蛋白一点儿也没坏。

赵琼英说:信不信是一码事,有鸡蛋吃不高兴么?贺擎便笑:嗯,高兴。

能有人惦记着,确实很值得高兴。

他再也不用像小时候那样,羡慕他那个不肯认他的奶奶给他不算堂弟的堂弟煮的地丁菜鸡蛋了。

赵琼英戴着花环,忍不住拿手去碰:这是你做的么?贺擎珍惜的一口一口吃下那枚鸡蛋,说:是我做的。

赵琼英惊叹:你的手真巧!她原先就知道贺擎的动手能力很强,没想到他连花环也会编。

她小时候手就很笨,别人会用柳条、菜花做花环,她总是把枝条拗断。

她想起当时的郁闷,说给贺擎听,眼里藏着淡淡的怀念:现在我总算不气了,你做的花环比我记忆里小姐妹做的任何一个都好看。

这大概是夸奖?贺擎无奈的笑:谢谢肯定。

三月中旬的时候,李宝祥和林芳芳办了一场盛大的结婚宴。

林芳芳家在外地,彩礼全部兑成了钱票,放在城里不算多,但在农村却是妥妥的大手笔。

李宝祥家也没含糊,三转一响虽然没备全,但最实用的缝纫机和自行车还是买下来了。

自行车虽然是二手的,但看着新,这东西难得,林芳芳还是很满意的。

缝纫机却是新的,还是有名的蝴蝶牌,张爱菊见人就说,这是她女婿出息,要没有他给他们家弄来缝纫机票,这缝纫机可拿不下来。

村里人都赞叹,这是真的阔气。

赞叹之余又想起李宝珍,她上次回娘家的时候完全看不到婚后的幸福,只有憔悴……结婚宴那天,李忠国足足摆了十桌。

他在队里人缘好,在别的队上也有朋友,他把儿子结婚的消息一放,那恭喜的声音就像海浪一般。

当天有□□十人来他们家吃席,做席面的人忙得不可开交,李忠国和张爱菊却乐呵呵的,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就爱热闹。

队上的人没谁不给李忠国的面子,都去参加婚礼,只有贺擎和赵琼英没去。

贺富强不是没劝他们,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赵琼英只是笑笑,回了一句:我们要是去了,恐怕更不好。

贺富强就吃不准了,毕竟李宝祥在赵琼英的事上是真的疯,要是闹得不好看,那就不好了。

但他们俩没去,却也没少听人家讨论,都说这场酒席人特别多,特别热闹,还看见了几队的队长,几队的会计,还有几个别的队上德高望重的老人,那都是费了老鼻子功夫来给李忠国添面子,给李宝祥添福气的。

又说婚礼上新郎官穿了新衣,特别神气,新娘也打扮得漂漂亮亮,那女知青啊,就是有文气,跟别的姑娘不一样。

吃席的时候他们到处敬酒,李宝祥那叫一个疼媳妇,没让她多喝一口,都是自己喝,喝醉了更喜气,一直笑呵呵的。

那会儿,到处都说李宝祥和林芳芳好,好像他们是天上地下最恩爱的一对儿。

但没等草籽花谢,就有新的说法了。

有人还说他们好,还举例子,说有时候李宝祥会骑自行车载林芳芳兜风,像电影里放的爱情片那么浪,浪什么来着?反正就是恩恩爱爱,看着都甜蜜。

也有人说他们俩怕是有矛盾,有好几次听见他们俩说话大声,语气也不太好,怕是在吵架。

说这话的都是住他们家附近的,说起来也有模有样,不像是乱说。

但不管他们俩怎么样,张爱菊是看着横起来了。

她原先对林芳芳还客客气气,在外面都说林芳芳的好,等人家姑娘成了她儿媳妇,她就看她哪儿哪儿都不顺心,连她做得那么好的农活儿都能挑剔。

她自己都不怎么下工了,竟然好意思挑林芳芳的理!说出来都让人替林芳芳难受。

林芳芳就这么把她梦寐以求的好日子过成了别人嘴里的两级评价。

她大概听见一点风声,也确实跟李宝祥处得不太愉快,但她费了那么多心思才结成这段婚姻,她能说她不幸福?她只能继续装下去,装出很幸福很愉快的模样。

这样的日子太憋闷,林芳芳算着李宝祥发达还要几年,那都是开放以后的事了。

她算来算去,越算越觉得胸闷,越等越觉得心慌。

她脾气也大起来,有时候李宝祥冷待她,张爱菊给她臭脸,她就会拿话刺他们,搞得婆家关系紧张。

后来她想,反正距离开放没多久了,现在应该慢慢在放松?好多开放以后立刻发达起来的,那都是没开放前就暗搓搓搞投机倒把的。

别人都可以,李宝祥为什么不行?她就把这事跟李宝祥提了提。

没想到李宝祥反应特别大,拿眼睛瞪她:你疯了?!林芳芳没想到李宝祥会是这个反应,是,这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但是李宝祥后来做成那么大的生意,他现在竟然没有倒卖鸡蛋的胆量?!是的,倒卖鸡蛋,林芳芳清楚的记得,后来她问赵琼英,赵琼英说李宝祥是倒手这个攒的第一笔钱。

林芳芳那天话说得重,李宝祥也拿重话对她:我以后是要顶我爹的职在队上当会计的,你要我去搞那些小偷小摸?我们家短你吃穿了?你要是想要个爱搞投机倒把的男人,你早先就不该嫁我!林芳芳被他气得要疯。

他真当她稀罕这队上一个小小的会计?她要做的是队上第一个万元户的媳妇,她要过的是那种数钱数到手软,把人羡慕到眼红的日子!林芳芳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困兽,她好像看到了围住她的栅栏,又没办法打破栅栏,她见识过外面的美好世界,但那个能让她的世界变美好的人现在却告诉她——她不该离开栅栏!满心的怨愤积攒在她心里,连李忠国也叹气,问她怎么像是变了个人。

林芳芳却想说,她根本没变,他们没办法给她她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她?当然,在外人面前她还是会维系表面的平和。

李忠国和李宝祥也知道他们家不能把不和撕开在别人面前,队里上下都知道李宝祥从前有多喜欢赵琼英,只要林芳芳一开口,错的就是他们。

就连张爱菊也被李忠国反复提醒,要她管好嘴,别在外面乱说。

但她心里忿忿,脸上总会显出一点,外面的风言风语就这么一直不停。

现在的李家就像风雨欲来的山林,树还没开始晃动,但是天已经黑沉沉压下来了,他们想藏都没办法藏住,装不出毫无波澜的模样……犁过一遍地以后,就开始施肥。

旱田里种的草籽是肥,油菜也是肥,离得近的还能施一道粪水,高处坡上的靠挑粪上去显然不行,就割草,施叶子肥。

这些天队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着施肥,男人挑粪肥,女人就上山割叶子草做肥。

贺擎任务重,怕顾不上她,特意叮嘱她穿长袖,别让山上的茅草割伤。

赵琼英更心疼他辛苦,感慨种田的不容易。

贺擎就捏揉她的手指,他真的很喜欢这样的动作,怎么捏都不腻:这样的日子我们不会过太久,你再等等我,往后再也不让你吃苦。

赵琼英的手指被他粗糙的指腹磨着,那厚厚的茧子好像有生命般,爬啊爬,爬到她心里去。

她不自在,又习惯了被他摩挲,舍不得挣开,只是笑:你本来就没有让我吃苦啊。

她喜欢的男人啊,分明把他能给的全部都给了她。

竟然还嫌不够。

这天赵琼英和往常一样,割了几担叶子草丢在地里沃肥,活儿干得差不多了,就跟大伙儿下山去。

双溪口这边是丘陵地貌,虽然没什么高山,但也不平坦,祖祖辈辈在这里劳作多年,在山上也开出了十几亩地。

她们施点叶子肥还得上山下山,累得筋疲力尽。

四月的天,温度在渐渐攀升,干了这么久的活儿,赵琼英的脸颊都汗湿了,鬓角的碎发沾在她的脸颊,她像朵被雨水打湿的月季花,就算是女人也能觉出她的美。

但是再美的女人,到了农村也逃不脱上山下地,割草插秧的生活……忽然,山弯弯里响起叮咚一声,非常清脆的铃声。

女人们不常听见,但她们都听出来了:是自行车!不用说,大伙儿的目光都投向了林芳芳。

她们队上并不富裕,原先就只有贺队长家有自行车,那还是他为了去公社开会方便,咬牙买的二手车。

现在队上只多了一辆车,根本不用猜,就是李宝祥家的。

哎哟,真是宝祥!这是接芳芳来了?自从林芳芳嫁给李宝祥,大伙儿对她的称呼就换了,她没了知青的身份,成了村里的小媳妇儿,这么叫更显得亲昵。

就有人夸李宝祥疼媳妇儿,又有人夸她会调理男人,对待已婚的林芳芳,她们说得要更露骨一点儿,林芳芳故作娇羞,其实听得浑身舒泰。

那些曾经落在赵琼英和贺擎身上的赞誉的话语,以及那一道道羡慕的目光,现在都落在了她身上。

李宝祥把车停下来,朝她招手:芳芳!林芳芳就像夜里飞回山林的鸟儿似的,朝他奔去。

笑:你怎么来了?李宝祥待她很亲昵,先给她理了理头发,才说:我要不来,让你走路回去,明天你喊腿疼又惹我心疼。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够下坡的女人们听见。

李宝祥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瞥了赵琼英一眼,赵琼英没理,他便又在林芳芳身上发力,说些好听的话,然后载她上车。

林芳芳喜欢这样,她是个虚荣的女人。

李宝祥很看不起她,但在配合她表演的时候,大伙儿会羡慕他们,那种感觉又让他欲罢不能……自行车都走远了,大伙儿还在感慨,说李宝祥待林芳芳是真的好。

他也要干活,累得半死,还惦记着林芳芳的腿不舒服,特地来接她。

还是骑自行车来的。

那可是自行车!就有人开始偷瞄赵琼英了,想她要是当初跟李宝祥好,现在这些好事就都是她的了吧?李宝祥待她会比贺擎待她差么?李宝祥家里条件还好,结个婚又是自行车,又是缝纫机的,贺擎给得了她么?唉,错过了终究是错过了!不知道赵知青现在看着李宝祥和林芳芳那么好,会不会觉得后悔……大伙儿从山路走到了车道上,还在想着赵琼英和李宝祥的那些事,怎么想的都有。

忽然听见轰隆隆的响声从山那头转过来,近了,更近了,好像大地都在震颤。

桂芬婶子一拍大腿:哎哟,是拖拉机来了!来干什么?这个时候过来,是送良种来的吧!大家七嘴八舌说开了。

拖拉机更近了,拐个弯就到跟前,女人们却不躲,她们一点儿也不嫌柴油味道熏人,那对她们来说多稀罕啊!拖拉机上的味道,再臭都是香的!没想到那拖拉机竟然在她们跟前停下来。

女人们看着拖拉机,拖拉机上的人看着赵琼英。

赵知青,好久不见!是去年秋天来队上运粮的拖拉机手张爱国,好几个月没见,他竟然还记得赵琼英。

赵琼英跟他打了招呼。

张爱国对她很热情,看出她是干完农活要回去,便让了个位置给她:上车,我载你一程啊!女人们顿时表情不太对,觉着这年轻人怕是瞧上赵知青了!张爱国看出点意思,臊红了脸,解释的话脱口而出:我没别的想法,各位婶子别这么看我!我就是想着赵知青技术好,想跟她学习一下,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共同建设社会主义!看得出来是个青瓜蛋子,也没说假话。

张爱国又巴着巴着看赵琼英,好像在问她:赵知青,你信我么?走路还有那么远,赵琼英确实累了,人家好心搭她一程为什么要拒绝呢?便答应下来。

于是又一团乌黑的车尾气排出,拖拉机再次上路,载走了赵琼英。

女人们愣愣看着,几个呼吸的功夫就瞧不见拖拉机的影子了。

咂摸一下,对林芳芳又没那么羡慕了——女人会调理男人,那固然是本事,但还是指望男人。

哪像赵知青呀,那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就连公社的拖拉机手都对她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