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琼英坐着拖拉机回村, 收获了众人惊讶的目光。
她更深地意识到了这年代的拖拉机确实是个稀罕东西,竟让她意外地出了一次风头。
张爱国把拖拉机停在晒谷场,赵琼英跟他道了谢, 下车要走。
贺春耕已经迎上来,问公社今年派了什么种子。
张爱国却让他等等,伸长脖子叫赵琼英:赵知青, 你等等!赵琼英奇怪。
他搔了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刚刚说修拖拉机的事, 我给说忘了,我们站长有话捎给你, 让我帮忙转达来着。
站长?赵琼英没忘,那位女站长叫张新民, 是公社刘书记的媳妇儿。
张爱国说:站长让我给你带话,问你《毛选》看完没,她一直盼着你去公社, 想跟你交流一下阅读心得呢。
赵琼英心里却道,张站长问的未必是《毛选》, 倒是她忙糊涂了,竟把这关键的一个人落下了。
便托张爱国递话:张师傅,麻烦你帮我回张站长一声, 《毛选》我已经看完了, 等我有空一定上公社, 我也想跟张站长学习讨教。
嗬, 这可真是天大的面子!他们赵知青多厉害啊,连公社的拖拉机站站长都赞赏她, 要跟她学习交流!这时候从坡上传来叮铃两声, 李宝祥骑着自行车, 载着林芳芳来了。
他们两个轮胎的自行车哪里跑得赢四个轮胎的拖拉机?早被拖拉机甩后头去了,还吃了一鼻子灰。
现在看见那大家伙停在晒谷场,林芳芳抓着李宝祥的衣裳偏头去看,就看见俏丽的女知青站在晒谷场上,正跟张爱国说着话——赵琼英?!她怎么比他们先到!李宝祥也看到了赵琼英,再看张爱国,气得抓紧了车把手。
她还真是,除了看不上他,不能接受他的好意,别的什么男人都可以么?!林芳芳挨着他,自然发现了他的身体突然紧绷。
她心里也不舒服,但更不想李宝祥发疯,那样更跌份儿。
就拽他的衣裳,说:宝祥,发良种没什么看的,我们直接回家。
过了好半晌,才听见李宝祥回她:好。
自行车从晒谷场过,绕过那威风凛凛的拖拉机。
张爱国听赵琼英答应去公社,顿时眉开眼笑。
他还有几个问题没弄明白呢,这下不用愁了。
他就知道,关于拖拉机维修的问题,问赵知青准错不了!便搓搓手问:那你明天有空么?我明早上往隔壁四队送良种,可以绕一脚来接你。
明天还要送一天,下午我给六队送良种的时候,还可以把你捎回来。
这年头的车路还没硬化,都是土路,拖拉机在上面走,一摇一摇的,把灰尘搅得到处是,乘车的体验其实并不好。
她大概明白张爱国的私心,是想跟她在车上讨论修拖拉机的事。
但发动机的响声太大,就像今天搭这一段便车,他们明明坐得很近,却得扯着嗓子大声说话,也很累。
但这种累怎么也比走山路上公社来得轻松,她一个人对路不太熟,还真不敢去。
赵琼英想了想,客气道:那就麻烦你了。
张爱国连忙摆手:哪里哪里,我也存着私心,还有几个问题没弄懂,想跟你学习呢!张爱国说得坦坦荡荡,李宝祥却不信,骑车从旁边过,忍不住轻嗤一声。
贺春耕听见了,皱起了眉,喊住他:宝祥啊,你是不是不太舒服?看你鼻子耸耸的。
这三四月的天确实容易着凉,回家别忘了煮碗姜汤喝啊!李宝祥真是要气死。
他怀疑贺春耕是故意这么说的,但人家关心他,他还能骂人家不成?自从上次他说赵琼英的不好,贺春耕处理了那次,就对他有些看法。
那个张爱国就比他强?他分明是拿修拖拉机的事当烟雾弹,想追求赵琼英!不然凭赵琼英一个女人家,又没在拖拉机站正经干过,能有什么本事,值得那么稀罕?张爱国也是,想讨好女人,就把人捧得那么高,也不怕摔得难看!李宝祥假模假样谢过贺春耕,骑着车子正要走,就听见贺春耕跟赵琼英说,既然拖拉机站的张站长那么赏识她,想要带她学习,明天就不给她安排工,让她安安生生去公社。
李宝祥车子没骑稳,差点摔下来。
他那些带着恶意的嫉妒,再难找到合理的发泄口。
张爱国再稀罕赵琼英,能拿站长出来捧她?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怒与恐慌漫上李宝祥的心头。
他曾经那么骄傲他喜欢的女人是那么优秀,他现在却不愿意相信她那么优秀,怕这小小的双溪口生产队三队留不住她,怕她像大雁似的,说飞就飞远了……第二天上午,张爱国果然如约来接人。
队上的小孩子难得连着两天看见拖拉机,都高兴坏了,大着胆子去摸拖拉机泛着金属光泽的外壳,摸了一手灰,被大人揪住了骂,还忍不住偷乐。
大人们也都忍不住啧啧惊叹,这赵知青真有点能耐在身上,他们队农忙的时候,想请拖拉机帮个忙都请不到——公社拖拉机站里的拖拉机不多,忙不过来,他们也能理解。
但像这样,把载东西用的拖拉机当成专车来坐的,那真只有他们公社的赵知青!赵琼英决定第二天上公社去,她把这事告诉贺擎,让贺擎明天不用接她。
贺擎听了,思忖片刻,说:我帮你准备一点见面礼,第一次去拜访人家,空手去不好。
赵琼英想笑,觉得他像个打点家务的贤惠妻子,又觉得感动,因为贺擎懂她,并且想着她好。
她没跟他客气,只是笑着看他,眼波盈盈,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牵起她的手,捏她的手指,温柔又克制。
处对象以来,他们最亲密的接触就是牵手。
贺擎是个极老派的性格,还没结婚,他不敢碰赵琼英别的地方,包括她娇嫩如花瓣的嘴唇。
尽管他的眼神滚烫,几乎要把他内心的想法化为实质,但他的动作依旧小心,像捧着细雪,怕稍微炽烫一点儿,就把她弄化了。
张爱国跟赵琼英约的是半上午,他得先给四队送了良种再过来。
贺擎跟贺队长说了,上午干些轻省的活儿,任凭扣两个工分,等赵琼英要动身的时候,他帮忙提东西,给人送到晒谷场,陪她等车。
赵琼英事先问他准备了什么见面礼,得知是他昨天上山里扯的竹笋,难怪昨晚没见他人。
厚厚一袋子,被他分成了七八捆,怕她见到的不止张站长一个,多扎几捆方便她灵活安排,可以说非常细心。
他帮她提了一路,临上车才递给她。
她坐在拖拉机上,倾身来接。
他把袋子递给她,说:见了张站长要好好学,会有收获的。
下午什么时候回来,我来接你。
拖拉机那么高,赵琼英坐在拖拉机上,正好跟贺擎差不多高。
身高的优势被削弱,赵琼英看得更清,男人的眼里那样深邃,望着她,一片真心。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她好的人。
赵琼英接过袋子,抱住,怀里扎扎实实,心里也踏实。
你不用来接我,拿不准时间,在这里难得等。
贺擎点了点头,目光却还锁着她。
赵琼英想了想,说:你不是说昨天扯笋子的时候,看见茶树上结了茶萢?我好想尝尝那个,今晚回来能吃上么?这是要给他布置点任务,免得他惦记她?贺擎的眼底掠过一抹笑意:能吃上,去吧。
赵琼英找他挥手。
张爱国启动了拖拉机,车屁股喷出漆黑的气体,发动机轰隆隆的好像要跳起来。
在一片闹声中,贺擎听见张爱国问赵琼英:赵知青,那是你对象?赵琼英第一遍没听清,贺擎也只听了个大概。
张爱国就扯着嗓子又问了一遍:赵知青,他是不是你对象?!贺擎听得皱眉。
下一刻,眉头舒展。
他听见赵琼英大声回答:是!大大方方,毫不遮掩,是赵琼英的处事风格。
拖拉机开走了。
贺擎久久立在原地,好半晌才止住想要捉住赵琼英的手,亲吻她嘴唇的冲动……双溪口傍着隔壁公社,距离红旗公社的路程却是不远。
拖拉机一路轰轰而过,赵琼英坐得脑袋发胀,屁股也被颠痛了,才终于颠到了红旗公社。
那时候的公社就相当于现在的乡,街道建设却算不上繁华,毕竟这会儿还没开放,除了国营的店子,不允许私人随便售卖。
街上走动的人也不多,大伙儿都忙着搞农业生产。
张爱国开着拖拉机从街上穿过,直接开进了拖拉机站。
拖拉机站不大,就只有一栋三层高的办公楼。
一楼用来放拖拉机,相当于一个车库。
二楼是拖拉机站的办公点,平时没有活儿,拖拉机站的站员就在办公室里待命,有时候接待一下各个生产队的负责人,有时候开个会,讨论一下拖拉机的维修和保养。
三楼是腾出来做站员宿舍的,统共就三间房,都住满了。
张爱国给赵琼英介绍着,把她领到二楼办公室。
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同志正坐在办公桌上看书,听见张爱国敲门,抬眸看来。
她穿得很简朴,人却很精神,有种雷厉风行的领导气度,才和赵琼英打了个照面,未语先笑,大步朝这边走来:赵知青?快请进来。
我可真是盼你很久了!赵琼英便跟她进去,先握了握手:张站长,你太客气了。
又大大方方地笑:见到你很高兴。
她有预感,抓住这次机会,她会有不一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