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琼英最近没尝到后悔的滋味, 就是有点烦。
自从上次兰花嫂子说要给她说媒,一起干活的婶子媳妇都起了心思,天天拉着她, 要给她介绍对象。
她一连拒绝了好几个,还是挡不住婶子们的热情。
她们每次都说好好好,你慢慢相看, 不急,不急, 但过不了多久,又想起个新人选, 拿来跟她说道了。
这样的热情,真让赵琼英受不住。
暴雨过后, 天又热起来。
玉米地里,那一根根玉米棒子都鼓胀了。
上半年把它们种下去,盼啊盼啊, 总算盼到收获的时候了。
贺春耕组织大家伙儿上地里掰玉米,这个不用分配, 收粮的活儿人人都愿意干,人人都干得起劲。
天热得很,但热不过大家的热情, 玉米地里人挤着人, 不一会儿就掰下一箩筐的玉米棒子, 由几个壮劳力挑着, 挑到保管那里。
一丘田的玉米棒子掰完,就叫几个力气大的男人把玉米树砍了, 玉米杆子拿来肥田, 明年又有个好收成。
赵琼英也在掰玉米。
她从前没干过这种活, 就算有原身的记忆,还是干得比别人慢。
掰玉米不算重活,玉米长到成熟的时候,梗脆得很,一掰就断。
但玉米树有那么高,掰玉米得抬手,望进明晃晃的太阳光里,额上冒汗,眼睛都睁不开。
又掰下一个玉米,赵琼英反手往背篓里丢,没成想丢偏了,掉在背篓边缘和绑带相接的地方。
她伸手去够,不知是谁撞上来,她没站稳,差点没把背篓摔出去。
小心——!一双手托住了她的背篓,赵琼英抬头看去,是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
谢谢。
她借着男人的力气把背篓重新背好,便要继续去掰玉米。
那个男人也掰玉米,掰下一个丢进她的背篓。
他用力大,那根玉米跟她背篓里的玉米一撞,发出一声闷响。
赵琼英又看向他,他咧开一嘴白牙:认识一下,赵知青,我叫贺卫军。
贺卫军。
有点耳熟的名字。
赵琼英想了想,想起来金花婶子先前给她介绍对象,说长得高高俊俊,家里条件不错,人又扎实肯干,就叫贺卫军。
赵琼英眉头就皱起来。
贺卫军挺受伤的,又掰个玉米放她的背篓里:别这样啊,好像很嫌弃我似的,好歹我帮你扶背篓,又帮你掰玉米啊。
其实我的想法跟你一样,我也不喜欢长辈帮忙做媒,找对象,现在不都说自由恋爱么?但这不,他拿刚掰完玉米的手去搔脸颊,赵琼英看着都觉得痒,听他有些不自然地说,但这不,我稀罕你啊,还是想跟你认识一下。
你看看我,我比我姨说的要稍微再好那么一点吧,你看我还有机会么?说话吊儿郎当的人,这会儿竟有些局促了。
这一担扎实啊,贺擎。
负责保管的人看着贺擎把箩筐里的玉米倒出来,堆成一座小山,忍不住惊叹。
贺擎却没搭腔,回头去看不远处的玉米地。
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从他的额角滑落,经过他微微皱起的眉峰,没能把他凌厉的面部线条柔化,反而更添几分阳刚气。
他像是憋着一股气,声音闷而沉:就这一担了。
我去掰苞谷。
掰苞谷?掰什么苞谷!力气这么大的人,不好好挑担子,躲懒掰苞谷?哎!保管想拦他来着,话还没出口呢,人已经走了。
走那么快,是冲苞谷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抢了他媳妇,急冲冲去干架呢!贺卫军是个风趣的人,不像村里大多数男人,只知道埋头干活,哪怕赵琼英对他态度淡淡的,他还是有说不完的趣事,在赵琼英面前倒个不停。
这时,贺擎大步走来,手里提着两个背篓。
贺卫军,给你一个。
贺卫军看到是他,还挺高兴:谢了,擎哥,你也掰玉米,不去挑担?贺擎只回了他一个鼻音:嗯。
赵琼英见贺擎来了,眉眼微舒,跟他打了个招呼。
贺擎说:你的背篓快满了,不去送一趟?赵琼英把背带往上一拽,确实怪沉的,点头去送玉米了。
贺卫军看着她走了,跟贺擎摇头叹气:擎哥啊,你说这赵知青性格怎么这么冷呢?饶是他这么会说话,都感觉有点说不动了。
贺擎瞥他一眼:别说人家闲话,收苞谷。
他小时候是孩子王,队上的小孩都是跟他屁股后面喊哥,哪个不服气,那是当场要被他揍趴的。
多年过去,即使都长成大人了,那股余威还在。
贺卫军被他一瞥,怂了。
赵琼英送了玉米,就没来这块地。
贺卫军张望着。
贺擎掰玉米,咔咔,咔咔。
贺卫军还张望着。
贺擎掰玉米,咔咔咔,咔咔咔。
贺卫军把脖子伸得老长,望着赵琼英转不开眼了。
贺擎突然拉他一把,语气冷冷的:这么久了,你才掰了几个?磨洋工?别在这里耽误事,挑担去。
贺卫军愣住:啊?擎哥今天怎么回事,心情不好?贺擎不跟他多说,就两个字:快去。
贺卫军认怂,可不敢在他面前晃悠,把背篓还给公家,挑担去了。
贺卫军一走,整块玉米地都清净了。
贺擎擦了擦额角的汗,继续掰玉米。
很快,这块地的玉米都掰完了。
几个汉子提着弯刀下地来,把玉米杆子砍掉。
其中一个认识贺擎,招呼他:贺擎,跟我们一起砍啊!贺擎摇头:我掰苞谷。
他从地里出去,站在田埂上,看见还有三四块玉米地没掰干净。
赵琼英在对面地里,她一个人掰着,动作不快,脸倒是晒得通红。
天气太热,大家伙儿干着活,都闷了一身的汗,汗蚊子和打眼苍蝇最喜欢汗味儿,漫天地飞。
赵琼英不时抬手挥一挥,看来也被缠得心烦。
贺擎收回目光,往右边地里走了两步。
贺富强在那块地里,看见了他,招呼他过去一块儿说话。
贺擎摇了摇头,说送苞谷。
他把背篓清空,再回来,去了对面的地。
赵琼英在那里。
玉米地里,一年就这么一次热闹,大伙儿都攒在一起,咔咔咔掰着玉米。
这时候摘下来的玉米,正当时候,蒸出来又香又糯,好吃。
要是放火星子里埋着,那股焦香,能把人馋死!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越说越起劲,大人们听了,干活也更有劲。
赵琼英却觉得闷热得不行。
玉米树都挨得近,叶片和叶片打在一起,从中间过去一趟,耳朵里净是淅淅索索的声音。
玉米树上有些毛毛,汗蚊子又到处飞,汗水沾湿脸颊,赵琼英觉得哪哪儿都痒。
即使她穿越过来这么久,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还是觉得做农活很累,真的很累。
突然,一只大手撩开大片的玉米叶,身材高大的男人向她走来。
不休息一下?赵琼英看过去,是贺擎。
她回答:还是一鼓作气干完吧,大家都等着分粮。
贺擎看她一眼,只看了一眼,就飞快收回目光。
那片淡淡的粉色被汗水沾湿,更显得柔腻,他不敢细看。
喉结滚动,说:去洗把脸吧,你脸上沾了些毛毛,回头痒得厉害。
赵琼英说:没事,我回去擦芦荟。
贺擎说话的时候没忘掰玉米,赵琼英看见他的手背上有一条长长的划痕,像是被茅草割的:要不要我分你一棵芦荟?平时擦伤或者被蚊虫叮咬,都可以擦一点儿。
她特地去知青点挖了芦荟,现在就种在贺富强家院子的角落里。
贺擎被她关心,嘴角微微扬了下。
我没什么。
两人说着话,那恼人的汗蚊子又来了。
赵琼英蹙起眉尖,拿手去扇。
那只汗蚊子被撵走,又凑到贺擎眼前。
啪!贺擎猛地一拍,打开巴掌。
赵琼英凑过去看,眼睛都亮了:你把它打死了!明明是很小的一件事,赵琼英却显得格外高兴。
她挨得近了,贺擎低头就能看到她被热气蒸得微红的鼻尖,竟有几分可爱。
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就变柔和了,说:我们一起干活,要是再有汗蚊子出现,我来收拾它们。
赵琼英看他,他表情严肃,显然是认真的。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好,那就交给你了。
吃晚饭的时候,贺富强家的饭桌上多了一大盆玉米。
收了玉米,就得做好吃玉米饭的准备了。
天天吃,天天吃,再好吃的东西也难吃,何况玉米哪有肉香?但这是今年第一次收成,大家都高兴,吃到嘴里的玉米也觉得特别甜。
贺小宝抱着一根玉米,从头啃到尾。
他开始换牙了,门牙缺了一颗,啃玉米慢了一点。
但没妨碍,他啃得认真,完全不参与大家的聊天。
饭桌上,贺红梅问贺富强:贺队长是不是安排了你放水?贺富强夹了点菜,就一口梅子酒:是啊。
前几天还下暴雨,这两天又这么干,不放水不行啊。
双溪口这边都是种的两季稻,第二次播种正赶上天最热的时候,田里的苗苗都缺水,没有水喝,庄稼怎么长得高?每年这个时候,队上就会安排专人放水,什么时候把水放进哪亩田都提前分好,免得短了这亩那亩,要是把庄稼渴死了,前面那些辛苦都白搭!要说能被安排放水的活儿,那都是队长信得过的,队里清楚又能干的,这本来不算坏事,贺红梅却发愁,说:要不你明天去买支手电筒回来吧?晚上解手什么的,都用得上。
你还要放水,不带手电筒哪成。
万一踩错了地儿,栽田里去了,那多的去了!贺富强又喝了一口酒。
他好酒,但是这年头饭都吃不饱,哪来那么多酒喝?只能省一口是一口,握着酒杯,把那苦涩又甘甜的滋味反复咂摸:别说了,不买,晚上照着月亮光光,也不是完全看不见。
小宝该送去念书了,要学费、本子钱、文具钱,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别霍霍。
赵琼英沉默,在这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没有哪个是容易的。
她想了想,说:叔,要不您先用我的手电筒?我来插队的时候,从家里带来一把铜手电,平时我也不用,您先紧着用。
贺富强听了这话,少不了一顿感谢,又叹气:其实我们家原先也有一把铜手电,上半年我不小心把它摔地上,看着也没坏啊,捡起来就不能用了。
唉,这东西精贵啊,现在要问你借手电筒,坦白说,我还真怕给你的也弄坏了。
赵琼英先说没事的,又问:那把手电筒还在么?在呢。
贺红梅说。
花了大价钱买的,他们舍不得丢。
赵琼英就说:那给我看看吧?贺红梅激动了:赵知青,这个你也会修?贺小宝一听说修手电筒,也激动了,手里的玉米都不香了。
做奶奶的和做孙子的,两双眼睛望着赵琼英,那可真是亮!赵琼英笑:我原先是修过的。
准确说是拆过,然后做修复。
她并不能打包票,就说:我先看看吧,兴许能修好呢?吃完饭,贺红梅赶紧去房里取手电筒,拿给赵琼英。
赵知青,你看看?赵琼英摆弄一下,就这么看,看不出什么。
她问贺红梅:红梅婶子,我能给这个拆了么?这要是换成别人,贺红梅铁定是不让的。
那不是胡闹么?说拆就拆,万一装不回去怎么办?但这人是赵琼英,修好了公社拖拉机的赵琼英。
贺红梅跟贺富强对视一眼,拍板决定:拆!反正也是个坏家伙,拆坏了也不能更坏了,要是能修好,那可是大好事呢!趁着天还亮,赵琼英打算今天就拆了。
贺小宝凑过来看,发现他琼英姐没动静。
赵琼英说:要修手电筒,需要一些工具。
贺红梅把脑门一拍:瞧我,真是糊涂了,赵知青你要些什么工具,我给你拿。
赵琼英说了几样,偏偏有两样他们家没有。
贺富强说:我去春耕家借去。
赵琼英没让:还是我去吧,要是贺队长家有别的工具用得上,我也一并借来。
这样也成。
赵琼英要去贺春耕家,想着顺路,给贺擎带去一株芦荟苗。
贺擎正在吃饭,赵琼英挺不好意思:打扰你吃饭了?贺擎摇头,又问她:吃了没?赵琼英听见这句话,觉得可亲切了,笑问:我要是说没吃,你是不是就要留我在你这里吃饭了?这是中国人的客气。
但在七十年代,这可不适用。
这年代大家都吃不上一口好的,谁家会嫌吃的多?能随随便便留人吃饭?贺擎却说:今天我就随便应付一顿,你要是来我家吃饭,我去山上打只兔子。
赵琼英现在可爱看他认真说话的样子,就看着他,看得他移开目光,才说:一棵芦荟苗苗而已,犯不着还一顿兔肉,我馋葡萄了,你要是能弄到,给我来一串就好。
她爱吃葡萄,每年能从年头吃到年尾,现在吃不上了,想起那滋味,真让人惦念。
贺擎看出她确实喜欢得很,上了心:好,我给你弄。
赵琼英又跟贺擎说了种芦荟要注意的地方,见天色不早了,说要去贺队长家。
贺擎问她:你找贺队长有事?赵琼英照实说了:我要帮富强叔修手电筒,跟贺队长借些工具。
贺擎就说:你要什么?我家也有些修理工具,还是老一辈留下来的。
他继父往上一辈也是手艺人,但他没学成那个本事,只能回乡下种田。
赵琼英跟他说了,正好他家都有,就跟他借。
贺擎让她等着,回屋把工具箱翻出来。
走。
他大步往前走,反倒把赵琼英落在了他家院子。
赵琼英问他:你饭不吃了?贺擎说:吃好了。
顿了顿,又说:我找富强叔有事,顺手给你把箱子带过去。
那谢谢了。
赵琼英追上去,油亮的辫子垂在身前,笑眼明亮,比最烂漫的春花还要招摇。
他们过去的时候,贺富强正在切烟草。
那烟草是他自己种的,收下来晒干,切成烟丝,用白纸卷好就是农村人常抽的卷烟。
商店那漂亮橱柜里放的盒装烟农村人是抽不起的,只能抽点草烟过过瘾,草烟味儿重,正好缓解劳作的疲乏。
叔,我来吧。
贺擎走过去,从贺富强那里接过刀。
贺富强喊贺小宝:小宝,给你贺擎叔搬凳子来!没一会儿,凳子搬来了,贺富强也坐,问贺擎:找叔什么事?贺擎就跟他说些有的没的。
那头贺小宝又黏着赵琼英去了。
他对修手电筒充满了好奇,就坐在小凳子上,托着腮帮看赵琼英在工具箱里翻翻捡捡,找出工具,又把手电筒倒腾来,倒腾去,拆下好多零件。
赵琼英爱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她沉下心,明明是做很无聊的事,因为那股子认真劲儿,竟好像整个人在发光。
贺擎切着烟丝,不着痕迹地抬眼望她,目光落定,就挪不开了。
贺富强发现不对,压低了声音:你小心点啊,别切着手,那我的罪过就大了!贺擎猛地收回目光,什么也不说,埋头去切烟丝。
他手里的动作比之前要快,砧板上响起一阵咔咔咔的闷响。
贺富强怕他胡来,低头一看,那一刀刀下去,烟丝的长短恰到好处。
这人真是,被撞破了心思也不露一点声色,还是这么四平八稳。
贺富强又说:刚刚看赵知青?明知故问。
见贺擎不回答,他把声音拖长:年轻小伙子,喜欢个小姑娘又不丢人。
做不完的农活把他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中年男人,平时不太爱说话,在家里人看来都有点儿闷,这会儿逗起贺擎,倒像个小孩一样。
贺擎放下刀:烟丝切好了。
贺富强还要说话,贺擎卷了根烟递给他:富强叔,您抽着。
这是让他闭嘴,好好抽烟?贺富强接过烟,去灶上借火子,把烟点燃。
他从赵琼英旁边过,跟赵琼英说:赵知青啊,辛苦你了。
需要人帮你打下手么?我让贺擎过来。
看得出贺擎跟贺富强关系是真好,贺富强就像家里的长辈似的,跟贺擎没有距离。
赵琼英挺为贺擎高兴,但她不能这么不客气,就说:不用了。
你们聊,我很快就好。
贺富强只能作罢。
他又重新坐回凳子上,咂一口烟:你不主动点儿?贺擎没说话。
贺富强就跟他传授经验:这追姑娘啊,就得厚脸皮。
你得常常出现在她面前,跟她说话,帮她干活,这样她才会慢慢对你有好感。
像你这样,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等赵知青被别人追走了,有得你哭!贺擎听到这里,皱起浓眉:叔!正修着手电筒的赵琼英听到动静,往这边看来。
贺富强看着贺擎的脸慢慢红了。
他肤色深,那红色不明显,得亏贺富强离得近,不然不能看清楚。
他嘿一声笑了,掸了掸烟灰,说:你自己琢磨吧,多主动点,让她明白你的意思。
当初叔追你婶子,你以为没别人追她?别人送一捧花,我送三捧,人家笑我娘里吧唧,天天摘野花,我可不管,最后我讨到了媳妇,这才是正经的!贺擎听了,陷入沉默。
他想,那不一样。
红梅婶本来就是这村上的人。
可是赵琼英……她是从城里跌落下来的月亮,她总是要回到她的天上去的。
他不能拦她,不愿碍她,但又舍不得不看她。